春風十裏冬麥青
作者:彭家河
光陰似水,人老去的過程,仿佛就是一點一點沉沒進歲月的河。身後,慢慢無跡可尋。
春節回鄉(xiang) ,帶女兒(er) 過河翻山越嶺去看一所鄉(xiang) 村學校,我在那裏生活了八年。轉身一走就是二十五年,早年行走的山間小道深陷於(yu) 荊棘,沿著一車寬的“村村通”水泥公路蜿蜒前行。眼前是一片綠油油的冬麥地,一直鋪展到山坡的另一麵。我們(men) 站的地方是操場。麥地那邊曾有兩(liang) 個(ge) 院子和一長排教師宿舍,院子間的教室外有棵苦楝樹,那截鐵管做的鍾就掛在上麵。
操場其實就是個(ge) 大草坪,上麵隻有兩(liang) 個(ge) 籃球架,還有一個(ge) 滿是泥的沙坑。每天一早,大家在一陣急促的鍾聲中醒來,打著手電的值周教師站在學生宿舍外吹起哨子。學生們(men) 披上衣服就起來跑操,開始都縮手縮腳,一會(hui) 兒(er) 就跑得氣喘籲籲,頭腦清醒,然後進教室朝讀。語文曆史政治的知識要點背到腦子裏了,英語也讀得流利了,讀到肚子餓了,早飯時間就到了。想一想,這個(ge) 安排是多麽(me) 科學合理。每周一還有朝會(hui) ,全校學生站在操場上,值周教師爬上北麵的山坡講話,裝幹電池的半導體(ti) 喇叭時常說著說著就啞了,後來幹脆用嗓子吼,省事又省錢。每到假期,學生一走,鐵線草就從(cong) 四麵八方圍過來,還沒等占領整個(ge) 操場就又開學了,學生們(men) 隻要過來跳鬧幾天,這些鐵線草又得撤回山坡,等待學期結束。誰也沒想到,多年後的勝利者竟然是麥子。
早年沒電燈,為(wei) 了教室裏光線充足,每間房都開著窗。從(cong) 操場望過去,窗戶在牆上一字排開,教室裏的條桌、板凳、水泥黑板和石頭講台一覽無餘(yu) 。進入冬天,蒙窗戶的塑料薄膜早就漏洞百出,大家把報紙書(shu) 本夾在窗格子上,風時常把這些書(shu) 本吹得嘩嘩直響,甚至撕爛,大家的目光和思緒都趁機隨風飄散。每個(ge) 學生自製一盞煤油燈,晚自習(xi) 時,昏黃的燈光把教室烘得暖洋洋的。
川北早年缺水,後來截斷山下的西河築壩建成了蓄水十三億(yi) 立方米的升鍾水庫,然而成庫區後,這裏的交通、就學更加困難了。恰逢國家普及九年義(yi) 務教育,河西決(jue) 定興(xing) 修一所完小,招收小學和初中學生,於(yu) 是有了這所學校。一年接一年,教學質量不斷提升,鄰近劍閣閬中幾個(ge) 鄉(xiang) 鎮的孩子也來這裏上學,高峰期全校有八百多人。學生來了一屆又走了一屆,老師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十七年間,先後有三十多名教師在這裏與(yu) 山風為(wei) 伴。
我在這裏初中畢業(ye) ,考上了中師。三年後,又回到這裏當教師,教小學、初中,上語文、曆史。十八歲,正是追夢奮進的年齡,我與(yu) 不少同齡人已深入窮鄉(xiang) 僻壤曆練人生。高山深穀成為(wei) 我們(men) 的人生舞台,雲(yun) 山草樹是我們(men) 的生活伴侶(lv) ,寒來暑往,我們(men) 都在慢慢成長、成熟。我第一次到鎮上競教、第一次參加考研、第一次赴省城參加論文答辯,都是從(cong) 這裏出發,三五天後又回到這裏。四年間,我從(cong) 彷徨茫然變得從(cong) 容淡定,成為(wei) 一隻沉默的渡船,渡人也渡己,從(cong) 早到晚從(cong) 春到冬。孩子們(men) 初中畢業(ye) 了,我也自學本科畢業(ye) 了。孩子們(men) 離校求學或是打工去了,我也從(cong) 村上調到了鄉(xiang) 上、縣城、省城。當年,我背著行李離開學校時,山風和苦楝樹上的鍾聲陪我走了很遠很遠。
現在來看,我正是普及九年義(yi) 務教育的第一批初中生,也親(qin) 身參與(yu) 了基本實施九年義(yi) 務教育和基本掃除青壯年文盲“兩(liang) 基”戰略任務的教育工作,我是政策的受益者,也是政策的執行者。後來,務工潮興(xing) 起,人口外流,生源銳減,於(yu) 是校區調整,學校撤並停止招生,校舍閑置。
花落花開。當年外出謀生的年輕人已步入中老年,子女都在城裏安家落戶,不少人陸續回鄉(xiang) ,就近創業(ye) ,維修老宅,複耕農(nong) 田,凋敝的鄉(xiang) 村出現了成片的水泥樓房、民宿花田,自來水、天然氣、閉路電視進入農(nong) 家各戶,鄉(xiang) 下農(nong) 事已成為(wei) 短視頻熱點,鄉(xiang) 村故事充滿了時代生機。殘存的校舍徹底消失了,那塊土地上的茅草也消失了,長出了青青的小麥,這塊土地開始了新生。這一片土地上,生長過知識,也生長過野草,如今生長著莊稼,世事如此生動流轉。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何嚐不是一麵時代之鏡、曆史之鏡,每一塊土地都會(hui) 孕育生命,每一個(ge) 人都在承載並參與(yu) 時代巨變,每一個(ge) 春天都在召喚我們(men) 整裝出發。春風十裏,冬麥青青。
經曆了一個(ge) 冬天的磨礪和厚積,此時的冬麥在春風中拔節而上。我在女兒(er) 這個(ge) 年齡時,正在這裏生活。我把她叫過來,一起站在麥地邊,麵朝遠山春光,拍下了新年的第一張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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