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謙:暗隨流水到天涯
【大家】
作者:趙星宇(商務印書(shu) 館編輯),韓林合(洪謙弟子、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
學人小傳(chuan)
洪謙(1909—1992),又名洪潛,號瘦石,安徽歙縣人。哲學家。早年赴日本、歐洲留學,師從(cong) 維也納學派主要創始人石裏克,獲維也納大學哲學博士學位,是維也納學派唯一的中國成員。回國後先後在清華大學、西南聯大、武漢大學、北京大學任教,長期擔任北京大學外國哲學研究所所長,曾任英國牛津大學新學院研究員、客座教授,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著有《維也納學派哲學》《論邏輯經驗主義(yi) 》等。
北京大學哲學係珍藏著這樣一副對聯:“玉宇無塵時見疏星渡河漢,春心如酒暗隨流水到天涯。”這副對聯寄托著著名學者、維新運動領袖梁啟超對一位年輕學子的支持與(yu) 期許。在此之後的幾十年裏,盡管世界局勢風波詭譎,個(ge) 人境遇跌宕起伏,這位學子始終不負所托,成為(wei) 我國著名哲學家和哲學教育家。他就是洪謙。
“維也納學派”成員
洪謙出生於(yu) 1909年,是安徽歙縣人。他的家境殷實,外曾祖父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到的唯一一位中國學者——清朝貨幣理論家王茂蔭。洪謙幼時在福州生活,在啟蒙老師的指導下學習(xi) 儒學和新式文化。據其後人描述,少年洪謙曾有一番傳(chuan) 奇經曆:他在報刊上發表了一篇關(guan) 於(yu) 王陽明的文章,康有為(wei) 讀到後大加讚賞,便邀請作者前往杭州西湖的花港觀魚處相見,這位維新領袖未料到的是,來者竟是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此後,梁啟超將洪謙收為(wei) 關(guan) 門弟子,推薦他去日本,跟隨學術權威宇野哲人學習(xi) 陽明哲學。
雖然受到康梁的賞識,但洪謙的求學道路異常曲折。由於(yu) 年紀尚幼,洪謙抱恙從(cong) 日本回國,待年紀稍長,又前往德國學習(xi) ,計劃跟隨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哲學家魯道夫·奧伊肯教授研究精神生活哲學。可惜的是,1927年抵達德國後才知道,魯道夫·奧伊肯已於(yu) 1926年去世。
那時的歐洲,科學正處於(yu) 蓬勃發展時期,尤其是物理學達到了一個(ge) 嶄新的樣態。天資聰穎的洪謙接觸到這些新鮮知識,如獲至寶,並且很快上手,隻用一年時間就獲得了柏林大學的入學資格,學習(xi) 天文物理。機緣巧合的是,洪謙在那裏參加了科學哲學家賴欣巴哈的講座,並在一次討論會(hui) 上做了發言。正如當年獲得康梁二人的賞識一樣,這位年輕人的講話吸引了哲學家石裏克的注意。從(cong) 此,石裏克成了影響他一生的導師。後來,洪謙隨石裏克前往維也納,開啟了自己的哲學之路。
石裏克早年研究物理學,曾與(yu) 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普朗克一起工作,但他的興(xing) 趣逐漸轉向了哲學,關(guan) 注現代邏輯以及物理學中的時空觀念。作為(wei) 早期分析哲學的代表人物之一、維也納學派的創始人,他的主要觀點被稱為(wei) 邏輯實證主義(yi) 。這一流派不僅(jin) 非常注重邏輯與(yu) 概念分析,而且還將最前沿的科學理論擴展到對哲學的反思中。在他們(men) 的圈子裏,學者們(men) 既討論弗雷格、維特根斯坦一脈對於(yu) 邏輯、語言的見解,也探討相對論、量子力學。維也納學派可謂當時學界的一個(ge) 浪頭,凝聚了多個(ge) 學科的思想精英,有卡爾納普、紐拉特,更為(wei) 年輕的哥德爾、艾耶爾,以及來自波蘭(lan) 的塔爾斯基,這些人在當時和後來都取得了巨大的學術成就。作為(wei) 石裏克的學生,從(cong) 1930年開始,洪謙應邀參加石裏克小組即所謂“維也納學派”的周四討論會(hui) ,成為(wei) 維也納學派唯一來自中國的成員,親(qin) 曆了它的興(xing) 衰。
青年洪謙不僅(jin) 在學業(ye) 上受到石裏克的指點,生活上也受益頗深。為(wei) 了鍛煉他的外語與(yu) 信心,石裏克派他代表自己出席一些學術活動,引薦他結識學界名流。在洪謙生病期間,石裏克還邀請他到自己瑞士的家中休養(yang) 。維也納學派的其他成員也對洪謙照顧有加,卡爾納普輔導他數理邏輯,後來成為(wei) 卡爾納普妻子的斯托格女士經常輔導他德語。在這樣和諧的學術氛圍裏,洪謙於(yu) 1934年迎來了他人生的高光時刻,完成了畢業(ye) 論文《現代物理學中的因果性問題》,這篇論文的審閱者之一是著名的物理學家海森堡,據說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玻爾也參加了他的答辯。
在這篇論文中,洪謙援引當時量子物理學最前沿的成果,反駁了傳(chuan) 統哲學中對於(yu) 因果觀念的看法。他認為(wei) ,有一種關(guan) 於(yu) 因果律的迷信植根於(yu) 經典的物理學和哲學當中,以康德為(wei) 代表的哲學家會(hui) 將因果原則視為(wei) 科學知識的前提,也就是為(wei) 一切知識提供了可能性的東(dong) 西。然而,麵對測不準現象,盡管初始條件、領域條件都已給出,但是人們(men) 觀察到的結果無法和預測的相同。這也就是說,如果將因果律視為(wei) 一種必然的、先驗的原則,那麽(me) 當代科學已經宣告了它的破產(chan) 。需要提示的是,洪謙的見解隻是為(wei) 了消除物理學和哲學上對於(yu) 因果律的迷信,並不是要將它延伸到日常生活中,他隻是希望人們(men) 看到:應根據自然規律本身確定科學原理應用的界限,而不是盲目遵循某種先驗的哲學“神話”。在此基礎上,他還探討了事實概率與(yu) 邏輯概率、決(jue) 定論與(yu) 自由意誌、因果秩序與(yu) 時間秩序等相關(guan) 話題。
順利畢業(ye) 後,洪謙留校任教,繼續從(cong) 事研究工作,成為(wei) 維也納大學為(wei) 數不多的外籍教師。當時的歐洲大陸被一種怪異的氛圍所籠罩,很多年輕人陷入了對政治的狂熱之中,一位被精神問題困擾的青年在複雜原因的驅使下,將石裏克視為(wei) 眼中釘,糾纏許久之後將他殺害。這位青年後來被提前釋放,加入了奧地利納粹黨(dang) 。那時,石裏克的家人亦受到威脅,他們(men) 將石裏克的一些手稿和照片托付給作為(wei) 助手的洪謙,讓他保管好這些資料,遠離是非之地。多年以後,洪謙訪問英國,將這些資料交還給了石裏克的後人。
編譯文獻 守住學脈
幾經波折,1937年年初,洪謙終於(yu) 回到了闊別多年的祖國。他先是受聘於(yu) 清華大學,又輾轉重慶、貴州和昆明等地,經曆過長時間的空襲,遭受過侵略者的毆打,目睹了故土滿目瘡痍。
在接下來的幾年時間裏,洪謙努力向中國哲學界原汁原味地介紹維也納學派的科學觀、哲學觀。按照維也納學派的觀點,哲學不能獨立於(yu) 科學之外,更不是科學的女皇,而是科學範圍內(nei) 的一種特殊的活動,即意義(yi) 澄清活動。哲學家的世界觀的建立必須要以科學的世界圖景為(wei) 根據。他還全麵介紹了維也納學派對待傳(chuan) 統形而上學的態度。眾(zhong) 所周知,維也納學派成員對傳(chuan) 統形而上學是持批判態度的。在他們(men) 看來,傳(chuan) 統形而上學命題是無法證實的,因而沒有理論上的意義(yi) 。這樣的極端觀點不免給人造成這樣的印象:維也納學派企圖完全取消形而上學。洪謙在一些文章中欲極力去除人們(men) 的這種印象,告訴人們(men) :維也納學派並不想取消形而上學,而僅(jin) 僅(jin) 是要劃出它的適當的範圍,由此進一步揭示出其本質。他說:“形而上學確能給我們(men) 以生活上許多理想和精神上許多安慰。”
抗日戰爭(zheng) 結束之後,他應維也納學派成員魏斯曼的邀請,前往牛津大學任教。或許是因為(wei) 他在那裏介紹了共產(chan) 主義(yi) 在中國的發展,他在國內(nei) 的家人受到了國民黨(dang) 政府的阻攔,無法與(yu) 他團聚。但實際上,洪謙從(cong) 未加入過任何黨(dang) 派,他隻是心地善良,能夠理解普通人的苦難,並對那些向弱者施以援手的人抱有好感,他的所言所行,僅(jin) 僅(jin) 是憑借他的良知。
1947年,洪謙再次回到祖國,1951年任燕京大學哲學係教授兼係主任,1952年院係調整後任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他不僅(jin) 向國內(nei) 學界介紹當時世界上最前沿的哲學議題,還著力將其所學與(yu) 馬克思主義(yi) 哲學融會(hui) 貫通。例如,他探討了康德星雲(yun) 假說的哲學意義(yi) ,從(cong) 科學的角度闡釋了其中包含的唯物論、發展觀和辯證法等。但是,他的一些觀點在那個(ge) 年代顯得不合時宜,遭到了非常集中的批判。加之他不參與(yu) 任何政治上的鬥爭(zheng) ,與(yu) 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從(cong) 此成了一座學術的孤島。
不過,與(yu) 當時很多學者相比,洪謙沒有受到太大的衝(chong) 擊。這一方麵是由於(yu) 他被北京大學保護起來,性格變得格外謹慎,另一方麵是由於(yu) 當時的人幾乎看不懂他的學說,特別是科學、邏輯這些艱深的內(nei) 容,無從(cong) 理解,也就無從(cong) 批判。但是他的學術發展依然停滯了。分析哲學不是玄想的哲學,它的特點除了格外注重邏輯、概念分析,更重要的是很多思考是在論辯與(yu) 學術交流中完成的,而邏輯實證主義(yi) 之實證方麵,更需要時刻把握科學發展的最新動向。真空的環境使洪謙不再能接觸到這些,國內(nei) 能與(yu) 他探討的人少之又少。
種種因素使洪謙不得不專(zhuan) 注於(yu) 編譯學術文獻。這項工作看似平凡,卻為(wei) 改革開放之後思想文化方麵的再次發力奠定了重要基礎。他主持翻譯的作品不僅(jin) 包括《邏輯經驗主義(yi) 》,還包括《古希臘羅馬哲學》《十六—十八世紀西歐各國哲學》《十八世紀法國哲學》《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德國哲學》等一係列西方哲學史上的經典作品。編譯工作之特殊意義(yi) ,不僅(jin) 在於(yu) 為(wei) 那一代學人提供了難得的珍貴教材和精神食糧,還在於(yu) 它使得當時教學停擺的學者們(men) 有了一份穩定的事業(ye) ,守住了學脈。那時,作為(wei) 北京大學外國哲學研究所所長,洪謙還將大量精力放在了組織工作上,籌備各項事務,親(qin) 力親(qin) 為(wei) 。他或許已經意識到,當時的環境並沒有發展邏輯實證主義(yi) 的條件,這不僅(jin) 是因為(wei) 中西方思維方式的不同,還因為(wei) 人們(men) 還沒有受到過完整的科學、邏輯學和哲學史的滋養(yang) 。所以,比起在學術道路上踽踽獨行,從(cong) 事編譯、教育這些奠基性的工作能給未來的學子帶來更多實際的幫助。
回到國際學術界
改革開放以後,洪謙的學術生涯重新綻放了生機,但再次投入世界的他,感到恍如隔世。他發現,曾經立在潮頭的邏輯實證主義(yi) ,在戰後的歐洲已悄然失落,曾經未被足夠重視的倫(lun) 理學成為(wei) 分析哲學關(guan) 注的重點,人們(men) 開始探討責任、行動和道義(yi) 等等話題。更遺憾的是,當他試圖重新聯係曾經的師長卡爾納普時發現,他和他的妻子早已離世,而自己隻能以悲傷(shang) 的心情懷念他們(men) ,並感慨他們(men) 曾經為(wei) 哲學和社會(hui) 發展付出的努力。他同情卡爾納普所持的“科學的人道主義(yi) ”立場,雖然他們(men) 沒有機會(hui) 再相見,但是冥冥之中走上了相似的道路,盡管都走得異常艱辛。
年逾古稀的洪謙仍筆耕不輟,在國際學術刊物上發表文章,積極參加維特根斯坦、石裏克與(yu) 紐拉特哲學的討論會(hui) ,訪問維也納大學、牛津大學、東(dong) 京大學等。在生命的最後歲月裏,他擔任了中英暑期哲學學院的名譽院長,獲得牛津大學和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的支持。從(cong) 1987年到2022年,該學院已舉(ju) 辦20餘(yu) 屆,國內(nei) 不少從(cong) 事邏輯學、外國哲學、科學哲學的青年學者都受益於(yu) 此。
由於(yu) 對哲學史的重視以及廣闊的視野,洪謙對待哲學的各個(ge) 流派都毫無芥蒂,就學術論學術,尊重差異、兼容並包。這使得他對其他學者的學生也視如己出,所以在他身後,不僅(jin) 分析哲學、邏輯學的研究者懷念他,從(cong) 事古典哲學、現象學等領域的後學也懷念他。他們(men) 中有的人接受過洪謙的教導,有的人同他一起完成翻譯工作,有的人同他交流過德語,有的人曾擔任過他工作上的助手,這些學者對洪謙的看法也頗為(wei) 一致:首先,他治學嚴(yan) 謹,從(cong) 無誇大,不僅(jin) 嚴(yan) 格要求自己,也嚴(yan) 格要求學生。其次,他不炫耀自己的博學,待人永遠謙遜。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始終真誠,堅持自己的學說,並保持獨立的人格。北京大學教授陳啟偉(wei) 在回憶中提道:“他從(cong) 不戴麵具,從(cong) 不掛臉譜。他從(cong) 不因迫於(yu) 某種壓力或為(wei) 迎合某種需要而違心地說話,違心地著文。”這不僅(jin) 是因為(wei) 洪謙天性善良,也或許是因為(wei) 他受過好的熏陶。在他的描述裏,維也納小組氛圍和諧,學者之間總是彬彬有禮、友愛誠懇,導師石裏克總是有耐心地聽完每個(ge) 人的發言,從(cong) 不打斷。而且,石裏克、卡爾納普等人都未曾被政治浪潮所左右和嚇退,他們(men) 一生都保有作為(wei) 學者的高貴精神。
洪謙的一生正應了梁啟超送給他的那兩(liang) 句話:“玉宇無塵時見疏星渡河漢,春心如酒暗隨流水到天涯。”受時代所限,他的學術成就無法像其他分析哲學、維也納學派的代表人物那樣光輝耀眼,他或許隻是無塵玉宇中一顆為(wei) 了渡過寬廣銀河而曆盡千難萬(wan) 險、踽踽獨行的小星,但是他憑借自己的智慧和韌性,為(wei) 後世學人留下了寶貴遺產(chan) 。這些遺產(chan) 不僅(jin) 有學術作品、與(yu) 學生交流時留下的點滴教誨,還有他搭建的學術平台,這些都為(wei) 中國年輕一代學人走向世界奠定了基礎,可謂“暗隨流水到天涯”。康有為(wei) 、梁啟超、石裏克、卡爾納普這些師長無法陪伴他一生,但他們(men) 的精神默默支持著他,滋養(yang) 了他的心性與(yu) 品格,而他又用這份良好的心性與(yu) 品格滋養(yang) 了後來人。
洪謙的作品不多,但他留下的都是最硬核、最學術的部分。不久前,洪謙的《維也納學派哲學》作為(wei) “大家小書(shu) ”叢(cong) 書(shu) 的一種在北京出版社出版,這本書(shu) 以他1945年在商務印書(shu) 館出版的作品為(wei) 基礎,書(shu) 中收錄的梁啟超贈予他的手書(shu) 條幅頗值得回味:
故人造我廬,遺我雙鬆樹。
微尚托榮木,貞心寫(xie) 豪素。
其下為(wei) 直幹,離立複盤互。
其上枝柯交,天半起蒼霧。
由來養(yang) 大材,首在植根固。
亦恃骨鯁友,相倚相夾輔。
不然匪風會(hui) ,獨立能無懼?
秋氣日棱棱,群卉迭新故。
空山白雲(yun) 多,大壑滄波注。
耦影保歲寒,庶謝斤斧慕。
依稀中,洪謙的形象仿佛再現於(yu) 我們(men) 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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