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糜不潮州
作者:郭啟宏
觀題知義(yi) ,潮州人喜歡喝粥,謂之食糜。幾乎天天有粥,頓頓喝粥。數十年前,我稅屋京城大雜院,做飯在院內(nei) 簷下,全無隱私,鄰居發問:“天天喝粥,頓頓喝粥,飽不飽?煩不煩?”北京人一向視喝粥為(wei) 過窮日子,不由得怪異:看你們(men) 也不是那麽(me) 窘迫,為(wei) 何如斯節省?我據實告知:“愛喝粥。”鄰居搖搖頭,不可思議。絮絮解釋,固無意義(yi) ,也無必要。若有家鄉(xiang) 人在場,當會(hui) 心一笑。
多年後,忽如一夜春風,潮汕飯館如千樹萬(wan) 樹梨花開,潮汕砂鍋粥堂而皇之落戶京城。砂鍋粥吾輩自然門兒(er) 清,我好歹算個(ge) 吃貨,也聽聞過諸如“罐燜雞”“大碗茶”之類,然而以器皿命名的主食似乎未有之。用砂鍋煮粥比其他器皿效果要好,即使煮白粥,味道也略勝一籌。如今砂鍋粥因內(nei) 含的食材不同,居然有數十種之多,蔚然大觀矣!
在大多數人眼裏,“食粥”與(yu) “貧窮”同義(yi) 。古代文人中,範仲淹有過“劃粥斷齏”的苦況,秦少遊寫(xie) 過“典衣食粥”之詩,最是才命相妨的曹雪芹,晚景淒涼,居西山黃葉村,“舉(ju) 家食粥酒常賒”。社會(hui) 最底層的叫花子,行乞所求唯粥而已,哪敢望魚肉?至若賑災施舍、鬼節祭孤,也都是稀粥糊口。有過一個(ge) 曆史時期,可謂“食稀粥,說大話”。鄙人當年在大雜院每日相伴以粥,解釋說因為(wei) 喜歡食粥,街坊搖頭而去,大概心想這也是“說大話”的主兒(er) 吧?
然而,真有以食粥為(wei) 樂(le) 者。據史書(shu) 載,白居易在翰林院時,皇上賜粥,他喝了一碗,“口香七日”,也許多少與(yu) “禦賜”有關(guan) 。鄭板橋在寄堂弟的信中也寫(xie) 過農(nong) 家食粥之樂(le) :“暇日咽碎米餅,煮糊塗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shu) 》)漸漸地,食粥之樂(le) 與(yu) 健康長壽掛上了鉤。張文潛有《食粥說》和《食粥詩》,頗多影響(參見《宛丘集》);稍後的陸遊深得吃粥三昧,其《食粥詩》知名度更高:“世人個(ge) 個(ge) 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隻將食粥致神仙。”
除了詩詞,食粥的故事與(yu) 傳(chuan) 說也成了一時佳話。元人李杲的《食物本草》載有關(guan) 於(yu) 蘇軾的一段文字:“夜饑甚,吳子野勸食白粥,雲(yun) 能推陳致新,利膈益胃。粥既快美,粥後一覺,妙不可言也。”後來,蘇軾因著吳子野談食粥養(yang) 生,還寫(xie) 了《論養(yang) 生》一文。又,《朱子大全集補遺》《宋詩紀事》等書(shu) 載,朱熹有一次去探望女兒(er) ,剛好女婿外出。女兒(er) 家貧,隻以麥飯蔥湯待父,深感慚愧不安。朱熹當即寫(xie) 詩安慰女兒(er) :“蔥湯麥飯兩(liang) 相宜,蔥補丹田麥療饑。莫謂此中滋味薄,前村還有未炊時。”婿歸,深受感動,以此詩作座右銘。
與(yu) 此同時,粥食專(zhuan) 著也漸漸多了起來。曆代醫書(shu) 不乏記敘,比較著名的專(zhuan) 著就有20多部。其中,《戒庵老人漫筆》記有“神仙粥方”,用於(yu) 治療流行性感冒;《普濟方》指出,“米雖一物,造粥多般……治粥為(wei) 身命之源,飲膳可代藥之半。”《老老恒言》載有粥方百種,《粥譜》有粥品247種。食粥之風,曆久不衰。
當今以食粥著稱的地域,首屈一指者,當屬廣東(dong) 潮汕。無論早晚,無論貧富,無論菜肴之豐(feng) 瘠,無論樽俎之有無,糜是斷斷不可或缺的。如斯食粥,天下能有幾處?潮汕糜通常比較黏稠,稱得上“厚粥”,不像半流質的廣府粥,也不類投入堿麵祈望黏稠的北方粥,倒是鄭板橋所煮的“糊塗粥”仿佛差近。這也許就是潮州糜有別於(yu) 其他地方粥品的特色吧?潮汕白糜(大米粥)若混以其他糧食或食材,即冠以摻入物的名稱,於(yu) 是有了番薯糜、青菜糜、芋糜、豆糜、魚糜、肉糜、蠔糜、田雞糜、血鰻糜,甚至燕窩糜、魚刺糜,等等,當然還有摻入紅糖白糖冰糖的甜糜,不一而足,此一族或可稱作潮糜係列。
中國人食粥始於(yu) 何時?據說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200多年的五帝時代,《周書(shu) 》上有記載:“黃帝蒸穀為(wei) 飯,烹穀為(wei) 粥。”潮汕人食糜又始於(yu) 何時?我認為(wei) 至晚當在北宋,因為(wei) 上述元人李杲《食物本草》所載關(guan) 於(yu) 蘇軾的一段文字中,那位好友吳子野正是潮州人!吳君給東(dong) 坡先生帶去了潮州食糜文化。由茲(zi) 可見,潮汕食糜之風習(xi) 可謂年深歲久,源遠流長了!
鄙人是潮汕人,與(yu) 吳子野同鄉(xiang) ,亦嗜粥。上世紀60年代初分配來京,那時京中以麵食為(wei) 主,後又下鄉(xiang) 啃窩窩頭,頗不習(xi) 慣。一次勞動歸來,正午時分,日高人饑渴,路過一農(nong) 舍,忽聞大米粥香一陣陣撲鼻而來,我傻傻地站在籬笆牆外,猛然想起千裏外的嶺南老家,想起離世的父母。雖是破碎的家,卻依然教我眷戀!環顧眼下,形單影隻,不由得悲從(cong) 中來……我曾多麽(me) 希望在茫茫人海中能遇到一位身世相似的知己,一位同樣“食糜”的知己。
“食糜”的“糜”,在潮汕方言裏早已是口語俗字,追本溯源卻是個(ge) 古文雅字。《說文解字》有“黃帝初教作糜”之說。“糜”,釋作“糝也,從(cong) 米,麻聲,靡為(wei) 切”。潮汕方言屬閩南語係,是最古老的方言之一,換句話說,也是保留最多古漢語的方言之一,這個(ge) “靡為(wei) 切”同潮汕方言的“糜”發音甚為(wei) 接近。可見今可證古,古能通今。
人世間有一種物事大可稱奇,看似下裏巴人,其實陽春白雪,比如“食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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