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之大者意無窮——遠觀馮遠
畢璽
馮(feng) 遠先生今年70歲了,我和他不很熟悉。想必是由於(yu) “見領導而避而遠之”先天的自卑,或者有些迷信“吃一個(ge) 雞蛋何必認識母雞”的陳言,總之,既不熟悉,要寫(xie) 一篇馮(feng) 遠印象記,就實在自不量力了。
可是如果關(guan) 注中國當代的美術發展,有誰能不知道馮(feng) 遠呢?
馮(feng) 遠之樸
10年前,馮(feng) 遠在離開行政工作崗位之時,曾在中國美術館舉(ju) 辦展覽,對他的“筆墨塵緣”做了一次小節。印象裏,彼時的盛大場麵中,領導、專(zhuan) 家都對馮(feng) 遠進行了高度的評價(jia) 和不同角度的解讀,倒是馮(feng) 遠本人的表現讓人記憶不深。
的確,在各種美術活動中見到的馮(feng) 遠,都不是最“耀眼”的那一個(ge) ,甚至在他本人的展覽中,他看起來也平平無奇,總是一個(ge) 大學教員的模樣。作為(wei) 一個(ge) 在“各種場麵”最常曝光的人物,馮(feng) 遠既不是那個(ge) 聲若洪鍾、雙目閃光、口若懸河的致辭者,也不是那個(ge) 前呼後擁、氣場強大、自帶光環的藝術家。甚至有時候你會(hui) 突然冒昧地想,他的那身土灰色的襯衫是不是穿了很多年都沒換過?
作為(wei) 領導者、作為(wei) 藝術家的馮(feng) 遠,有點太過平常了。哪怕這讓人覺得有點和他的身份不符,但馮(feng) 遠始終是那個(ge) 樣子——不像領導,不像藝術家。這些是否和馮(feng) 遠年輕時在北大荒做了8年農(nong) 民有關(guan) ?我不確定,由農(nong) 民而搖身為(wei) 藝術家者大有人在,不礙風光。
以平樸誠實的氣質讓我印象深刻的美術家當然不隻馮(feng) 遠,比如和他年齡相近的韓書(shu) 力、吳長江等先生。但馮(feng) 遠畢竟有過更多的“身份”:中國美院副院長、原文化部司長、中國美術館館長、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中國美術家協會(hui) 名譽主席、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名譽院長、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首任館長、上海美術學院院長……你看,他不必像這個(ge) 圈子裏的許多人一樣去刻意塗脂抹粉,本該自帶光環——偏偏一點光芒沒有。
馮(feng) 遠之名
除了頭銜多、出場多的緣故,說“不能不知道馮(feng) 遠”當然有更重要的原因。“身份”再多,不過多加幾個(ge) 頓號,一句話也總能念完。六七月間,馮(feng) 遠在奧林匹克公園的書(shu) 畫頻道和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辦了兩(liang) 場展覽,觀眾(zhong) 看到的自我介紹是“畫家、教師、公務員”,簡單而準確。
媒體(ti) 則喜歡稱馮(feng) 遠是中國當代畫壇的“領軍(jun) 人物”——盡管畫壇是否堪稱為(wei) “軍(jun) ”我不確信,但這至少說明了馮(feng) 遠於(yu) 今日美術發展所發揮的作用:一個(ge) 重要的方麵是,在一係列國家級大型主題性美術創作活動中,馮(feng) 遠都是一位策劃者、推動者、組織者,這些工作為(wei) 新世紀以來的美術創作積累了大批成果,也讓大批中青年美術家獲得成長;另一方麵,馮(feng) 遠自己也在現實主義(yi) 創作道路上筆耕不輟,同時在講課中、采訪中、文章中不斷闡述“為(wei) 民族留下精神圖譜”的理想和思考,影響和帶動了年輕人。
其實,我所說的“不能不知道馮(feng) 遠”還有另一層意思,這常常發生在坊間的耳語。古來就有文人相輕的說法,近世以來,裹挾市場利益、名位之分、大圈小圈種種怪因,“畫家相輕”更不可避免——至少背地裏是要相輕的。但馮(feng) 遠的口碑格外不同。這又是與(yu) 他的身份有些不符,因為(wei) 哪怕是出於(yu) 嫉妒,也總該有些菲薄的吧?這些年,有好幾次遇到的中青年畫家,說的是馮(feng) 遠如何給他提出了建議,如何給他寫(xie) 了鼓勵的文章,如何給他提供了幫助。清華藝博的展覽開幕式上,負責人杜鵬飛說了在藝博初建之時馮(feng) 遠作為(wei) 首任館長如何不取報酬、甘作奉獻,一時感動語噎。清華藝博見了起色,馮(feng) 遠為(wei) 幫助籌建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又跑去上海擔任院長,有一次撰寫(xie) 了幾千字長文在報紙介紹上海美專(zhuan) 遷並往事,認真的態度讓年輕編輯看了好不感慨……
說沒聽過對馮(feng) 遠的“意見”也不全是事實。有一次,一位我所敬重的年長藝術家轉發來一條展覽新聞鏈接,附後的一句話大概表達了這樣的意思:馮(feng) 遠怎麽(me) 也去給這個(ge) 人站台。這個(ge) 小小的插曲過了很多年,我一直記得的倒不是該不該對馮(feng) 遠“苛責”,而是說,馮(feng) 遠隻是去了一位頗善於(yu) 製造名聲之人的展覽開幕活動,參加者自然不止他一人,但在不少人心裏,馮(feng) 遠是不同的。
馮(feng) 遠之誌
馮(feng) 遠之名並非他的身份帶來的,至少在本質上不是。正因如此,入仕為(wei) 官、行走藝界的馮(feng) 遠要做好人們(men) 心中的“馮(feng) 遠”何其難也!馮(feng) 遠沒有說過他是如何為(wei) 人的,他就這樣一路走來,年已古稀。
馮(feng) 遠常說的倒是關(guan) 於(yu) 繪畫的夢想,有一篇媒體(ti) 報道的標題是“循藝術夢,傾(qing) 一世情”。做美術編輯的人,聽過、見過,當然也包括寫(xie) 過的空話、套話、廢話總要有一火車了吧。但我願意把馮(feng) 遠的這段話直接抄錄於(yu) 此:
我崇尚漢唐雄風,試圖在一片紅牙檀板的世界中,響起鐵板銅琶的雄肆之聲。也許是我天性使然,抑或是坎坷經曆所致,斯芬克斯永恒之謎引我陷入荊莽藝海,九碰壁而不知悔。我畫曆史,意在為(wei) 民族立碑;我作孽海沉浮,乃感謂人生蒼涼;我畫天界,是因悟出了至大至微;我作文字,是覺出了書(shu) 法抽象結構美與(yu) 繪畫源出同一律;我寫(xie) 羅漢作漢魂,旨在駕馭並強化傳(chuan) 統繪畫技藝,同時探討水墨向抽象階段過渡的可能性。
不知馮(feng) 遠是從(cong) 何時起在心裏默默發了宏願的。這些年,馮(feng) 遠組織美術家創作曆史題材作品不遺餘(yu) 力,他總是說:“百花齊放、百家爭(zheng) 鳴當然很好,但是總要有一些藝術去承擔沉重的主題、深刻的內(nei) 容,不是所有的藝術都是酒酣耳熱的時候‘來兩(liang) 筆’的,或者都是用來怡情養(yang) 性的。”“我的這些創作確實比較費力,但作為(wei) 時代進程中的人,我給自己增加了這樣一個(ge) 使命。”是啊,看看他最近幾年的這些宏幅巨製:《盤古開天》《屈原與(yu) 楚辭》《漢武帝經略邊疆遣使絲(si) 路》《公民》《中華人文圖》,包括他最新完成的《世界》等等,如果我是他的朋友,簡直就要對這位“退休的領導”、七旬的老人脫口而出了:幹嗎畫這些,幹嗎這麽(me) 畫,幹嗎要這麽(me) “費勁”呢?但對於(yu) 這樣的問題馮(feng) 遠早已回答:“我覺得中國美術史是一部‘缺鈣’的曆史,我們(men) 應該對此重新審視。”“這是曆史的要求”,“我是心甘情願的”,“總要有人去做吧”?
馮(feng) 遠之境
孟子說:“頌其詩,讀其書(shu) ,不知其人,可乎?”我們(men) 照樣可以說:觀其畫,聽其言,不知其人,可乎?因其人是馮(feng) 遠,讓你不得不對這樣的苦苦努力呈上一份敬意。
但問題也會(hui) 由此而來。人們(men) 在關(guan) 注和研究馮(feng) 遠重大曆史題材藝術創作的時候,似乎容易忽略他在繪畫中的多個(ge) 麵向,比如他深厚的古典情懷,他關(guan) 於(yu) 水墨形式有過的一些探索,他對都市人群精神狀態的捕捉,他對藏地人民生存境遇的感悟,他寫(xie) 生黃河對兩(liang) 岸農(nong) 民淳樸狀態的把握,又比如他對於(yu) “逍遙遊”的那隻大鵬的偏愛。
你確乎發現,馮(feng) 遠追求的不僅(jin) 是曆史時空之大,世界格局之大,更有心靈境遇的廣闊空間。但是這個(ge) 易被忽略的“馮(feng) 遠”,我不知道該如何準確形容:是“馮(feng) 遠之隱”——那藏於(yu) 內(nei) 心的隱秘之情,還是“馮(feng) 遠之逸”——與(yu) 先賢心靈對話裏獲得的超越?
這次清華藝博的展覽比較綜合地展現了馮(feng) 遠不同階段、不同麵向的探索,讓你看到他那種“非不能也,不為(wei) 也”的自信。而在奧林匹克公園展覽的“詠懷誦賢”,畢竟不是“高士圖”的圖式照搬,揮灑間的馮(feng) 遠,大概也會(hui) 有幾分不露人前的狂放吧?
畫人物者,能不善閱人乎?人物畫的前輩蔣兆和說,要竭誠烹一碗苦茶,敬獻於(yu) 大眾(zhong) 之前。善閱人的馮(feng) 遠,會(hui) 對生活沒有觀察,沒有反思,沒有批判?那個(ge) 北大荒走來的知識青年,如今的內(nei) 心裏是不是還有幾分苦味呢?
馮(feng) 遠曾說:“想得很好,未必能夠畫得很好。”在清華藝博展覽開幕式上他又說:“我覺得人生也好,學問也好,藝術也好,無盡意,無止境,言無盡意,藝未盡意,藝術也很難窮盡。所以作為(wei) 個(ge) 體(ti) 的藝術家,是這個(ge) 時代的,更是曆史大趨勢中的滄海一粟而已,傾(qing) 一生心力去努力做了,如果能夠在曆史上有一道劃痕、印痕,對我來說已經是無上榮幸了。”與(yu) 其說這是馮(feng) 遠的自謙之語,毋寧說這是藝者的清醒獨白。
孔子說:七十而從(cong) 心所欲,不逾矩。在為(wei) 人從(cong) 藝上,馮(feng) 遠似乎很早就做到了“不逾矩”,盡量不為(wei) 冠之其身的各種浮名所累,實實在在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何其難也!他的周到、他的真誠、他的自謙、他的勤奮、他的奉獻和他的作品一起構成了一個(ge) 為(wei) 人稱道的“不逾矩”的馮(feng) 遠。
馮(feng) 遠的一位老朋友對我說,很早就想寫(xie) 一寫(xie) 自己所認識的馮(feng) 遠,因為(wei) 太熟悉,反而有點不好下筆,恐不盡意。
馮(feng) 遠說,畫無盡意。
畫之大者,實難盡意,又豈能盡意?
我於(yu) 是又有些竊喜,不熟原來不是壞事,遠遠觀,無盡意,剛剛好。其實,熟與(yu) 不熟不是重點,重點是看畫的我們(men) 對馮(feng) 遠有個(ge) 共同祝福:七十而從(cong) 心所欲,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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