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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實之境釋此生——觀李六乙《北京人》

發布時間:2022-11-02 16:05:00來源: 文匯報

  作者:肖鷹

  李六乙語:怎樣在中國的戲劇舞台上尋找並創造“虛靜”之境界況味等等,上世紀九十年代起就在戲劇中尋找,這需要戲劇各領域全方位的準確和改變,好在隨著時間和劇目有些心得。《北京人》就是十六年前的嚐試之一。當然這一動機是基於(yu) :與(yu) 時代社會(hui) 的浮躁喧囂熱鬧產(chan) 生矛盾,進劇場這裏有可能安靜點,哪怕就這點時間。我們(men) 能不能安靜一點。其二是奢侈於(yu) 中國哲學那點獨特和老莊之境精神自然之美之自由,其具體(ti) 虛靜之界。其三即是區別於(yu) 西方戲劇之舞台之哲學的藝術敘事。靜止戲劇於(yu) 虛靜之界,激烈的有無,鏡像無相的殘酷,有我無我的荒謬,真在不在的虛無。(鷹按:寫(xie) 就這篇觀演體(ti) 會(hui) ,與(yu) 李六乙交流,其回複短信如上。李六乙之言,盡我文章不盡之意,解我心中不解之惑,特呈現於(yu) 此,以助讀者更好了解他的新版《北京人》之精奧妙意,並正我文章之恍惚不確。)

  13日,19日,我在七天內(nei) 兩(liang) 度觀看李六乙新版《北京人》,觀戲體(ti) 驗殊異:觀全劇連排,觀戲體(ti) 驗是實;觀劇場演出,觀戲體(ti) 驗是虛。這虛實之別,簡單講:是因為(wei) 觀連排是近距離(甚至可說零距離,“導演距離”),演員的表演對於(yu) 我具有切實的物理感動,而觀看劇場演出的相對距離擴大了觀賞度但弱化了感觸度。中國古人作畫,宋人沈括概括為(wei) “以大觀小”,觀戲之大義(yi) ,亦可為(wei) 以大觀小,以至於(yu) “統觀全劇”。我19日觀演的座位是13排6號,正是“統觀全劇”的位置。在這個(ge) 位置上,我的觀戲體(ti) 驗自然出於(yu) 演員表演的“實”而入於(yu) 全劇的“虛”。

  “實”於(yu) 角色表演之真而且妙

  13日下午,李六乙導演特別安排我觀看了該戲全劇最後一次連排。他囑咐助理閩宜女士轉告我:“觀看全劇連排,跟劇場不同,很不一樣的體(ti) 驗。”在13號下午的連排現場,沒有布景的排練大廳就是舞台,一排貼牆的觀眾(zhong) 席距“舞台”前沿僅(jin) 一二米之隔。我被安排坐在李導演身邊,全場體(ti) 驗了“導演”的視角。在這個(ge) 視角上,我三次不禁為(wei) 演員表演所感動而落淚,而且全場代入感非常強烈。

  雷佳飾演江泰——一位伴隨妻子寄生於(yu) 嶽父曾皓家中的留學生和前官僚。在第一幕,江泰以一借妻耍賴、無理蠻橫的姑爺形象出現,但在第二幕中,即第一幕中秋之日劇情後的午夜,與(yu) 妻兄曾文清和租客袁任敢(一位攜帶著女兒(er) 袁圓的人類學家)的醉談中,展示了一個(ge) 極尖銳而又極熾烈的人性審視者和自我批判者的形象。在這段戲中,雖然間有曾文清與(yu) 袁任敢的回應插話,但江泰的近於(yu) 哈姆雷特獨白式的台詞自有一種抽刀不斷的江濤衝(chong) 湧之勢。江泰的獨白(或演說)由戲謔、調侃開始,由憤激抨擊至高潮,而終止於(yu) 悲號自撻。對於(yu) 演員來說,這是一場情感變化劇烈、起伏幅度巨大的戲,表演的難度是極大的。雷佳的表演不僅(jin) 層次清晰、節奏疏朗,而且如水行山川,不擇地而流,自然之勢令人魂驚情蕩。當雷佳哭泣著說出這段戲的最後台詞“我沒有,我沒有,我心裏難過,我心裏難過,啊——”,我禁不住淚湧眼眶。

  原雨飾演曾思懿,作為(wei) 一位“主事”曾家的大奶奶,曾文清與(yu) 愫方情感之間的第三者,將對丈夫的失意和對情敵的嫉恨凝聚成對愫方無窮無盡的挑釁和衝(chong) 擊。原雨充分發揮了她美豔的形象優(you) 勢,將一個(ge) “妒婦”的尖刻妒恨之心反襯在美的身段與(yu) 容貌之前,棱角尖銳而刺目裂心。然而,曾思懿不隻是一個(ge) 飛揚跋扈的妒婦,她還是一個(ge) 傳(chuan) 統家庭中的無辜而可悲的女性受害者——她的婚姻悲劇是無數傳(chuan) 統中國女性無自由的命運悲劇。曾思懿的恨是植根於(yu) 痛,她的怒是燃燒於(yu) 悲,她無辜而痛、無望而悲。原雨的表演,在極具張力地演繹曾思懿作為(wei) 妒婦的恨和怒的同時,非常細膩地揭示了角色內(nei) 心中不可釋放和解脫的痛和悲。在第二幕,曾思懿強逼即將出行的丈夫三人當麵退還愫方給他的私信,曾文清阻擋無望,不得不忍心將信親(qin) 手交還給被妻子專(zhuan) 門叫來的愫方。在愫方以沉默、文清以悲號離去之後,作為(wei) 勝利者的曾思懿驀然一笑而陷入沉痛和困頓。原雨的嘴角抽搐、身軟似散,無意識地將台中的椅子拖到左側(ce) 的桌邊放好。這是令我第二次淚湧雙眼的時刻。

  相對於(yu) 極具張力的曾思懿,愫方的人設是內(nei) 斂的——在曾思懿的無端挑釁和蓄意羞辱中,愫方是一個(ge) 曲盡心意的承受者。據媒體(ti) 報道,在中戲學生時代排演《北京人》,愫方是盧芳最不願意飾演的角色,“因為(wei) 我本身的性格是比較外放的,就覺得她太隱忍、太窩囊了”。但是,後來的閱曆讓盧芳對愫方這個(ge) 角色有了深層的認知,“感受到愫方的愛是那麽(me) 偉(wei) 大而美好”。在我看過的李六乙戲劇中,盧芳總是“在場”,並且承擔主角或女主角,是一位戲路寬廣和對角色具有高度自由駕馭能力的表演藝術家。這次《北京人》演出,盧芳不僅(jin) 非常成功地詮釋了愫方“太隱忍、太窩囊”的角色——她將愫方這個(ge) 悲苦的寄人籬下的孤女在姨父曾皓、表兄曾文清和表嫂曾思懿之間承受複雜無解的情感熬煎的弱而不摧、屈而不辱的女性形象展示給觀眾(zhong) ,其細膩和精妙,低沉哀婉而玉潤心芳。在我的觀演體(ti) 驗中,盧芳的表演具有將現代戲劇語言和古典戲劇韻律渾然融化的韻致,其動靜、虛實,出入形神,不著痕跡,又切實感人。愫方是一個(ge) 甘於(yu) 悲苦而無為(wei) 奉愛的夢中人。當她認定“死也不會(hui) 回來的”曾文清突然回歸,她的夢被頃刻粉碎——“天塌下來了!”盧芳先以囈語式的低沉聲音對文清說:“回來了?”繼而喃喃,繼而哽咽,繼而抽泣,最後吼出:“回來啦!——”驚雷破天,啞巴開口。我的眼眶第三次淚湧不禁。

  “虛”於(yu) 主題演繹之深而且活

  19日晚,自7點半到11點,曆時三個(ge) 半小時的《北京人》落下劇幕之後,我觀戲後的心緒很似莊子筆下的孟孫氏輩那種“入於(yu) 寥天一”的境界。這種難以言喻的空寥感,莊子隻用一詞概括之:虛。莊子認為(wei) ,真人之境,就是“虛”。“亦虛而已”(《莊子·應帝王》)。

  李六乙在《北京人》演出宣傳(chuan) 冊(ce) 頁的《導演的話》中說:“尊敬的觀眾(zhong) ,《北京人》三個(ge) 半小時,很慢很靜很長,如因此而冒犯隻有抱歉了!因為(wei) 我喜歡靜享受靜奢侈慢。”無疑,是李六乙喜歡、享受的“靜”和奢侈的“慢”賦予他執導的《北京人》如此“很慢很靜很長”的節奏。那麽(me) ,我在二度觀演之後體(ti) 驗到的“虛”是否也是李六乙要通過這出戲劇傳(chuan) 達給觀眾(zhong) 的真正體(ti) 驗呢?當然,更要思索的是,我所體(ti) 驗的“虛”究竟是什麽(me) ?

  在淺表的層麵上,我們(men) 可以將曹禺筆下的《北京人》視作“一首低回婉轉的挽歌,是纏綿悱惻的悲劇,是對封建社會(hui) 唱的一首天鵝之歌”。但曹禺本人明確表示不同意這樣拘於(yu) 劇情表麵的看法。他說:“我覺得《北京人》是一個(ge) 喜劇,正如我認為(wei) 《柔密歐與(yu) 朱麗(li) 葉》是喜劇一樣,《柔密歐與(yu) 朱麗(li) 葉》中不少人死了,但卻給人一種生氣勃勃的青春氣息,所以是喜劇。我說《北京人》是喜劇,因為(wei) 劇中人物該死的都死了,不該死的繼續活下去,並找到了出路。”(《曹禺談〈北京人〉》)顯然,曹禺的創作申明是希望觀眾(zhong) 超越社會(hui) 學的層麵,在“繼續活下去,並且找到了出路”的“人”這個(ge) 層麵上來觀看和理解《北京人》。

  曹禺還說:“我為(wei) 什麽(me) 要寫(xie) 《北京人》呢?當時我有一種願望,人應當像人一樣地活著,不能像當時許多人那樣活,必須在黑暗中找出一條路子來。”(《曹禺談〈北京人〉》)我認為(wei) ,“人應當像人一樣地活著”,而要達此目的,則“必須在黑暗中找出一條路子來”,這是《北京人》的真正主題。這個(ge) 主題既高於(yu) 社會(hui) 學,又深於(yu) 社會(hui) 學,因為(wei) 它是關(guan) 於(yu) 人的命運和人本身的。“像人一樣地活著”,這是關(guan) 於(yu) 人本身的命題,因此是人的根本理想。“必須在黑暗中找出一條路子來”,這是人的現實處境加持於(yu) 人的命運——當人逃避這個(ge) 命運,人就喪(sang) 失了“像人一樣地活著”的可能和前提。《北京人》提供給各位人物的正是這樣的“黑暗現實”的家——劇中人物曾瑞貞(楊懿飾)將它作為(wei) “牢”。每個(ge) 人物都在以自身的方式於(yu) 此黑暗的牢中尋找自己的出路。正是基於(yu) 這尋找的行為(wei) ,每個(ge) 人物成為(wei) 人,成為(wei) 一個(ge) 血肉真實的個(ge) 體(ti) ,他們(men) 戴著囚徒的枷鎖,“苦著,扭曲著,在沉下去,百無聊賴,一點辦法也沒有”,然而,他們(men) 的生命是真實的,他們(men) 用自身的悲劇創造著生命的喜劇。

  李六乙將《北京人》定義(yi) 為(wei) “靜止的戲劇”。他向媒體(ti) 表示,“曹禺先生的戲很安靜”,“演員們(men) 是用生命去表達和交流”,“讓觀眾(zhong) 在安靜中去沉澱下來,進而能夠思考生命的意義(yi) ”。他首次執導《北京人》是出於(yu) 已故戲劇家歐陽山尊先生生前的特別舉(ju) 薦和堅持。李六乙說:“感恩山尊老師,沒有他的堅持就沒有《北京人》,沒有‘靜止的戲劇’。”2004年,年逾九十的歐陽山尊力主李六乙執導重排《北京人》,自然是老人對晚輩李六乙把握和詮釋《北京人》懷抱至深的認可和至高的期待。“靜止的戲劇”,並且落實於(yu) 演員與(yu) 觀眾(zhong) 之間的生命交流和思考。在兩(liang) 度觀演之後,我完全相信正是基於(yu) 這“生命感識”的領悟和詮釋《北京人》,在歐陽山尊與(yu) 李六乙之間達到了不可舍棄的認同感,並且因此最終成就了作為(wei) “靜止的戲劇”的《北京人》。

  “曹禺先生的戲很安靜”,李六乙這個(ge) 判斷應該不是指謂曹禺先生的全部戲劇,而是特指《北京人》。屠岸先生曾說:“從(cong) 《雷雨》的熱烈緊張、激情爆發,到《北京人》的含蓄蘊藉、爐火純青,我們(men) 看到了曹禺追求戲劇氛圍的鍥而不舍的努力。”(《曹禺戲劇選》前言)依屠岸此言,我們(men) 可明確說:《雷雨》激烈,《北京人》安靜。然而,李六乙將《北京人》定義(yi) 為(wei) “靜止的戲劇”。戲劇何以能夠“靜”而且“止”?

  “靜”是一種簡約安寧的氛圍。在《北京人》中,一個(ge) 向前傾(qing) 斜的舞台,由堂屋和左右廂房圍構的庭院,其中零落的桌、椅、幾,在似乎永遠暗黃的側(ce) 光中展示出令人窒息的陰鬱萎靡的基調。這種基調因為(wei) 幾次劇情高潮而突然投射出的耀眼的強光而更顯示出其根基深處的死寂。這也許就是舞美的“靜”。偶然而起,將這舞美的“靜”投向深處或推向高潮的音樂(le) ,而且成為(wei) 意味深長的“聲”的詮釋。這不是無聲勝有聲,而是有聲勝無聲。當然,演員的表演也是以“靜”為(wei) 主的,原雨飾演曾思懿和雷佳飾演江泰的高腔,在打破這“靜”的戲境的同時,實際上成為(wei) 這“靜”的強勢提示和深化。

  “止”是一種沉鬱頓挫的節奏。在《北京人》中,演員的表演是以這種“止”為(wei) 節奏的。通過“止”,角色被有機化了,他們(men) 不僅(jin) 被演員形象化,而且真正在同質的時間中與(yu) 表演中的演員共享一個(ge) 生命體(ti) ,因此成為(wei) “活的形象”。用李六乙的話說,“止”是以“靜”為(wei) 氛圍的“奢侈的慢”的戲劇。在這“奢侈的慢”中,角色的形象不是被演員有形的身體(ti) 和動作塑造的,而是化於(yu) 無形的表演在時間的綿延中雕刻了這些有機的形象。在慢的奢侈中,“止”以沉鬱頓挫的節奏給台詞注入了生命。戲劇不再是劇情和台詞的集裝箱,而是成為(wei) 生產(chan) 無限從(cong) 而呼喚無限的虛。莊子說:“虛室生白,吉祥止止。”(《莊子·人間世》)我想,李六乙賦予《北京人》的“止”,正是這虛室生白的吉祥之機。

  正是在這個(ge) “止”的意蘊中,我忽然發現了一個(ge) 本不該忽略的角色:曾文清。坦率說,兩(liang) 度觀演,甚至於(yu) 首次在全劇連排的近距離觀演中,這個(ge) “事實上”的男主角都沒有引起我特別的關(guan) 注和共鳴。直到劇場首演演員謝幕時,我才意識到苗馳飾演的曾文清是《北京人》一號主角。在曾思懿的怨毒的強勢和愫方的悲淒的隱忍之間,曾文清猶如那隻不能夠飛行的孤鴿一樣,他生存的全部意義(yi) 就是承受和印證這兩(liang) 個(ge) 女人的存在——對於(yu) 這兩(liang) 個(ge) 女人,無論愛與(yu) 不愛,他都是負罪者。曾文清是真正詮釋曹禺所揭示的“苦著,扭曲著,在沉下去,百無聊賴,一點辦法也沒有”的苟活者。這是一種淤泥般的人生。然而,正因此,他的生命是最沉重的。苗馳在對媒體(ti) 談對曾文清的詮釋時說:“像吞鉛塊一樣,吞進去之後,雖然表麵是輕鬆的,但內(nei) 心的沉重和困惑是可以讓人看到的。”這是對曾文清這個(ge) 角色極其獨到深刻的詮釋,而且正是這個(ge) 詮釋,捕捉到了《北京人》揭示人的命運至深的底蘊。也正因此,苗馳的表演將這個(ge) 全劇真正的主角化於(yu) 無形——無所不在,卻又“止”於(yu) 虛寂。

  李六乙的《北京人》,並不是一出以展示戲劇衝(chong) 突和剖析角色性格的傳(chuan) 統戲劇。他在“靜”與(yu) “慢”的再創中,試圖詮釋出曹禺原作隱而不彰的人生命運感和生命情懷。更準確地講,他是要借曹禺的《北京人》這偉(wei) 大的經典為(wei) 場地,在三個(ge) 半小時的綿延演繹中,以演員為(wei) 橋梁,讓觀眾(zhong) 與(yu) 角色建立生命的交流。這交流是當下匆忙的日常生活的靜止,更是自我生命的靜默無形的展開。哦,虛,不是有,更不是無,是啟發和開始。以更直白的語言,我們(men) 可以說,這“虛”是深而且活的。

  2022年10月21日,稿於(yu) 酒無齋(肖鷹)

(責編: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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