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點特稿第1279期:隱形的拳頭
“我沒被打,但比死還難受”
最初,那隻是一種含義(yi) 不明的態度。
施雯文記得,2012年,她從(cong) 雲(yun) 南一座小城來到重慶讀初中,剛進校時,班裏有3名女生總追著她問東(dong) 問西,顯得很“好奇”。
接著,更為(wei) 直白的語言來了。
施雯文參加學生會(hui) 的競選演講,聽見講台下,那3名女生大聲議論:“她參加過演出嗎?怎麽(me) 也配來競選學生會(hui) ?”“她還學鋼琴啊?她這種土農(nong) 民怎麽(me) 可能會(hui) 彈鋼琴?”
很快,施雯文開始感覺到,“在學校做什麽(me) 都是錯的”。
如今24歲的她還能講出很多當初經曆的事情。比如上英語課,那3名女生會(hui) 故意模仿她的口音;月考後,老師朗讀她的作文,裏麵的故事隨後就遭到譏諷;吃飯時辣椒粘到她鼻子上,睡醒時她頭發亂(luan) 了,都會(hui) 引發嘲笑或羞辱……她的某一雙鞋,還被叫作“驢蹄子”。
那段時間,施雯文害怕去食堂、宿舍或操場,甚至不敢上廁所,想方設法避開那3名女生。她們(men) 的態度開始影響到其他同學,有一次,全班做廣播體(ti) 操,在擴胸運動那一節,施雯文聽見身後一片笑聲。
“你的胸為(wei) 什麽(me) 那麽(me) 大?” 一個(ge) 男生說。
施雯文至今難忘那一刻的羞憤和眼淚。後來,她習(xi) 慣彎腰走路,穿寬大的男版校服。重慶夏日炎熱,隻有迫不得已時,她才會(hui) 換上短袖上衣,還要在外麵套一件短袖襯衫,遮擋身體(ti) 。
在與(yu) 施雯文差不多的年紀,江西上饒女孩盛千秋經曆了更加直接的精神羞辱。
她讀初一時,班上有個(ge) 女同學,成績優(you) 異、相貌出眾(zhong) ,總被男生“惡作劇”。有一次,盛千秋忍不住出麵製止,於(yu) 是被視為(wei) “多管閑事”的“挑釁者”。她此後“失去了姓名”,被喊“黴氣罐”“黴毒”,一些男生將她形容為(wei) “一碰就會(hui) 把人毒死的邪惡化身”。
在盛千秋的印象中,當時沒人願意和她坐同桌。她走過時,有人會(hui) 做出逃竄的動作,大喊“黴氣罐來了”;排隊時,不少男生互相推搡,避免排到她身邊;上課時,盛千秋一旦站起來回答問題,一定會(hui) 引來哄笑;她的作業(ye) 本經常被撕,或被印上腳印。
“我沒有被毆打,但那比死還難受。”盛千秋說。
明尼蘇達大學的心理學研究團隊曾將這樣的攻擊行為(wei) 總結為(wei) 3類:關(guan) 係攻擊、間接攻擊和社交攻擊。這類攻擊行為(wei) 不會(hui) 與(yu) 攻擊目標產(chan) 生直接的肢體(ti) 衝(chong) 突,甚至看起來“並非有意傷(shang) 害對方”,但卻會(hui) 通過社交排斥、散布謠言、貶損自尊等隱性行為(wei) ,引發受害者的心理痛苦。
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青少年法律研究所所長郭開元介紹,2017年,教育部等 11個(ge) 部門聯合印發《加強中小學生欺淩綜合治理方案》,明確界定了“欺淩”的概念,將欺淩和暴力並列,在更直觀的、攻擊性更強的暴力攻擊之外,增加了隱性欺淩的內(nei) 容,包括言語欺淩、社交欺淩等。在現實生活當中,言語欺淩通常表現為(wei) 嘲笑、恐嚇和人格侮辱等;社交欺淩則通過合夥(huo) 排擠、惡作劇、騷擾等手段,有組織性地孤立和排斥受害者。這些手段往往不會(hui) 造成外傷(shang) ,但會(hui) 對受害者造成嚴(yan) 重的心理傷(shang) 害。
“拆盲盒”
快30歲的朱雨辰回憶起高中時經曆的校園欺淩,對當時的她來說,宿舍是比教室更加危險的地方。
在教室,她感受到的“似乎隻是簡單的疏遠”。而在宿舍,她牙刷經常“掉”進水池;她去晾衣服,回來時房門已被反鎖;她走進寢室,會(hui) 引發一片寂靜;她試著和室友搭話,換來的總是沉默;到了睡覺時間,她得格外小心,因為(wei) 她無意的一聲咳嗽,也會(hui) 引發抱怨。
有一次,班主任因為(wei) 宿舍的整潔度找朱雨辰談話。她後來才知道,是室友故意在檢查前弄亂(luan) 她的床鋪和地麵。高考期間,最後一科開考前,室友給她一張紙條,上麵寫(xie) 滿了罵她的話。
“我覺得這是她們(men) 做得最壞的一件事情,她們(men) 明知道這會(hui) 讓一個(ge) 要考試的人心情非常差,但還是這樣做了。”
在社交媒體(ti) 平台,很多人寫(xie) 下遭遇宿舍欺淩的經曆。有人隻要開口說話,便會(hui) 換來一個(ge) 白眼兒(er) ;有人晾在陽台上的衣物常被“無意”拽到地上;有人總是“丟(diu) 東(dong) 西”,第二天發現出現在別人手中;還有人被汙蔑“偷東(dong) 西”,初中三年背著“小偷”的名號。
“我恨當時自己的軟弱,沒有反擊,任由他們(men) 欺負我。”一名受害者寫(xie) 道。
楊思言遇到過相似的情況。
她喜歡上課,覺得安全,宿舍則是“什麽(me) 都有可能發生”,她甚至摸出了一些“生存規律”。
到宿舍門外,先看枕頭被褥有沒有被扔出來;如果沒有,大概率接下來會(hui) 是“平安夜”。她會(hui) 沉默地洗漱,安靜地躺在床上,聽舍友聊她插不上嘴的話題。如果個(ge) 人物品被扔出來,門也被鎖上,那麽(me) 她很可能要被“找茬”了。她會(hui) 趴在門上,講些討好的話,哀求舍友開門。
“這種生活就像開盲盒。”楊思言回憶,有人嘲笑她走路姿勢奇怪,將她圍堵在樓梯間,掰著她的手腳“教”她走路;她曾在大雨天被騙到操場,還曾在睡夢中數次被衣架戳醒。過完周末,她從(cong) 家裏回學校,會(hui) 被室友搶走食物和現金。有一次,她們(men) 撕碎了她的生活費,從(cong) 她頭頂撒了下去。
在大部分同學麵前,這些女孩會(hui) 將楊思言“親(qin) 密地”帶在身邊,看上去很“團結”。她們(men) 毫不掩飾地對她表露這種“團結”真正的目的:“畢竟大小姐旁邊總是需要跟著一個(ge) 奴仆。”
升至初二年級時,施雯文遭遇了另一種形式的欺淩,依然“沒有肢體(ti) 衝(chong) 突”。
起因是一名高一男生,對她有好感,送飲料給她喝。兩(liang) 個(ge) 少年交換了聯係方式,平日裏偶爾聊天。施雯文回想當初,這件事“沒在我心裏引起太大波瀾”,卻激怒了欺淩她的女生。
“她們(men) 好像更討厭我了。”施雯文後來聽說,那3名女生想辦法聯係上喜歡她的男生,“不知道具體(ti) 說了什麽(me) ”。那以後,男生就不再和她來往。
與(yu) 此同時,施雯文發現,一些流言開始在學校裏蔓延。她被人說“騷、浪、賤”,成了“喜歡勾引男生的浪女”,不僅(jin) 和高中部的學長“打得火熱”,還試圖“引誘”別的男生,慘遭學長“拋棄”。與(yu) 此同時,因為(wei) 施雯文父母在雲(yun) 南工作,總不出席家長會(hui) ,就有同學傳(chuan) 說,她是個(ge) “私生子”,被悄悄送來重慶讀書(shu) 。
施雯文記得,班主任老師聽到那些“早戀”流言後,曾找一些同學談話,甚至找到了那名高一男生。男生表示,是施雯文“主動”的。
父母被老師從(cong) 雲(yun) 南叫到重慶,在學校辦公室裏對女兒(er) 劈頭蓋臉一頓斥責。施雯文記得,她當時聲嘶力竭地哭喊,但沒人相信她,“感覺像一座孤島”。
“所有人都站在對立麵”
“早戀”風波不了了之,施雯文卻越來越痛苦,累積已久的抑鬱情緒逼近臨(lin) 界值。在被請家長兩(liang) 周後,某一個(ge) 周日下午,施雯文沒有照常返校。
她將自己關(guan) 在家裏7天,“本能地抵觸整個(ge) 世界”。父母和老師試圖聯絡她,都被她拒絕。
“我不想再去跟他們(men) 溝通。(溝通)有用嗎?不是沒有溝通過,我聲嘶力竭地想要說一些東(dong) 西的時候,他們(men) 有好好聽嗎?他們(men) 信我了嗎?”
隨後,施雯文前往醫院,確診重度抑鬱。
幾乎是同一時間,盛千秋也在學校的心理診所診斷出患上抑鬱症。學校通知她的父母,但父親(qin) 說“沒錢”,拒絕醫治。
盛千秋自己試著去對抗疾病。
在很多個(ge) 失眠的夜晚,她努力克製自殺的念頭。她用剪刀自殘,用身體(ti) 疼痛抵消內(nei) 心的痛苦。她學過抽煙,才發現“抽煙會(hui) 讓人不那麽(me) 痛苦”是假話。她常常躲進網吧打遊戲,希望能夠在網上找到一些朋友,“和我聊聊天”。
確診抑鬱症後,施雯文和盛千秋都在初三那年選擇休學。
盛千秋“幾乎一年沒怎麽(me) 出過家門”。施雯文則被帶到父母身邊,服用藥物、配合治療。
“感覺沒有任何喘息的機會(hui) ,像是一棒接一棒地往頭上砸。”施雯文形容那時的感受,她整天哭,哭到流不出眼淚,感覺麵部中央“被一張手很用力地壓住”。她拒絕上街,不想見人,如果要出門,就會(hui) 用墨鏡和帽衫把自己遮住,躲著人走。她頻繁想到死亡,家裏人24小時輪班陪她,她依然感覺孤立無援,恐懼整個(ge) 世界,“覺得所有人都站在對立麵”。
施雯文受的傷(shang) ,“疤痕”不在身體(ti) 表麵。
她害怕敲門聲。以前她在學校上廁所,那幾個(ge) 女生會(hui) 通過格擋下的縫隙認出她的鞋子,然後用力踢門。離開學校後,施雯文恐懼一切敲門聲,10多年過去,她還會(hui) 被送外賣的敲門聲嚇到。
她也害怕手機的消息提示音。休學之初,施雯文得抑鬱症的消息傳(chuan) 遍全校,很多同學感到好奇,給她發好友申請。還有人直接將她拉入討論組裏,針對她個(ge) 人,問各種各樣的問題。
很長一段時間,她不敢使用網絡社交軟件。直到休學半年後,某一天,她被拉入一個(ge) 討論組,群成員列表顯示的正是那3名女生的頭像。
當時,施雯文坐在沙發上,顫抖著點開消息界麵,看到一個(ge) 問題:“你真的得抑鬱症了嗎?”
緊接著彈出的消息是:“那如果我現在罵你的話,你會(hui) 不會(hui) 去自殺?”
過了“這個(ge) 階段”就好了
父母不理解施雯文的痛苦,覺得她得了“瘋瘋癲癲的精神病”。
確診抑鬱症的當晚,她被母親(qin) 大哭著質問:“你為(wei) 什麽(me) 要不高興(xing) ?為(wei) 什麽(me) 這麽(me) 無理取鬧?不就是別人講你壞話?你為(wei) 什麽(me) 不能大度一點?”
與(yu) 此同時,班主任的態度是:“大家都還是小孩子,很多時候講話沒有輕重,我們(men) 沒必要把同學之間的一些話放在心上。”
美國學者蕾切爾·西蒙斯曾針對青少年之間的隱性欺淩問題做長期調研,她發現人們(men) 對於(yu) “非肢體(ti) 接觸”的隱性攻擊行為(wei) 存有一種普遍的態度,即認為(wei) 這是女孩成長過程中的一種“過渡禮儀(yi) ”(rite of passage),“等過了這個(ge) 階段就好了”。
從(cong) 受害者的角度看,事實並非如此。
楊思言難以忘記她向父母求助的時刻。
在內(nei) 心深處,她並不相信“大人們(men) ”。在她眼裏,老師或家長,都隻是一個(ge) “雖然強大但很遙遠的外在力量”,他們(men) 或許可以暫時製止欺淩者的行為(wei) ,但他們(men) 離開之後,在看不見的地方,欺淩者隨時可以卷土重來,對她施以更嚴(yan) 重的報複。
所以大多數時候,她采取的措施是忍耐。她學會(hui) 了一套自保措施,試著在觀念層麵將自己的遭遇合理化,逼迫自己變得麻木,像“旁觀者”一樣觀看自己的經曆。她從(cong) 未在任何被欺淩的時候流淚。
然而,無論她怎麽(me) “控製”自己的精神,身體(ti) 的反應更直接。
楊思言發現,她隻要往學校方向走,就開始渾身抽搐,“像一種生理反應”。每周返校時,楊思言會(hui) 在家裏控製不住地哭泣,父母都開始“習(xi) 慣”她的異常表現了。
某天中午,她拿著菜刀,控製不住地切肉,切得很細碎,嘴裏還“嘀咕什麽(me) ”。母親(qin) 看見了這一幕,第一次詢問女兒(er) “發生什麽(me) 了”。
楊思言吐露了部分實情,結果遭到母親(qin) 質疑:“你為(wei) 什麽(me) 這麽(me) 軟弱?不就是沒人和你相處?如果沒人和你玩,你一個(ge) 人不也很好嗎?”
楊思言記得,父母信奉“苦難教育”,母親(qin) 總說“天將降大任於(yu) 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他們(men) 厭惡女兒(er) 的“軟弱”,認為(wei) 她必須要“堅強起來”,獨立克服這些問題。
此外,在這對父母看來,從(cong) 老家來到成都念書(shu) 的孩子,遭遇大大小小的欺淩很尋常。他們(men) 早就聽慣了,將之理解為(wei) “必經之路”“隻要熬過了就好”。他們(men) 也聽說過有小孩因為(wei) 遭受霸淩而退學,所以女兒(er) 還能上學,就說明“還是可以了”,不過是“孩子們(men) 之間常見的社交矛盾”。
“或許真是我的錯”
不光是父母,楊思言也一度懷疑自己。
她說那時她會(hui) “自我PUA”——“交不到朋友,別人不喜歡我,也許真的是我有問題”,不然 “他們(men) 為(wei) 什麽(me) 不那樣對別人”。
當她的行為(wei) 舉(ju) 止被室友嘲笑,她也會(hui) 懷疑:“是不是我真的很土?是不是我真的需要被改造?”
朱雨辰也反複追問過自己。
在被室友孤立之前,她從(cong) 未感受過什麽(me) “社交障礙”。從(cong) 小學讀到初中,她在班裏人緣一直非常好。但分科後,她無法加入集體(ti) 中任何一個(ge) “小團體(ti) ”,還被室友排擠與(yu) 厭惡。
作為(wei) 一名傳(chuan) 統意義(yi) 上的“優(you) 等生”,朱雨辰認為(wei) ,當人們(men) 形容一個(ge) “完美的好學生”時,這個(ge) 概念不僅(jin) 包括成績好,還包括他應是一個(ge) 擁有好人緣、受人喜歡的人;而當一個(ge) 人隻有成績好卻在人際交往方麵有問題時,“大家就會(hui) 覺得你是一個(ge) 書(shu) 呆子,或者是一個(ge) 怪人”。
“完美的好學生”變成一個(ge) 與(yu) 同學格格不入的“怪人”,朱雨辰感受到強烈的挫敗感。
因此,盡管理智告訴她,室友的所作所為(wei) 已經遠超普通的“不喜歡”,但她還是忍不住反思,“是不是我真的有社交能力障礙,是不是我真的是一個(ge) 不值得交往的人。”
這份自我懷疑混合著“青少年奇怪的自尊心”,使朱雨辰最終沒有向任何人求助,獨自忍過整個(ge) 高三階段。
上大學以後,朱雨辰在社交媒體(ti) 平台看到一個(ge) 有關(guan) 校園欺淩的帖子,有很多人在帖子下記錄了和她相似的經曆,直到那時,她才明確意識到,自己經曆的遠不是同學們(men) 之間普通的“社交矛盾”,而是一場懷揣惡意的“校園欺淩”。
朱雨辰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故事發到網絡中。然而,還是有網友在她的評論區裏留言,試圖挑出她做得不對的地方。朱雨辰的大學同學鼓勵她:“不管怎麽(me) 說,你是一個(ge) 校園暴力的受害者,每個(ge) 人的個(ge) 性和人際交往方式不一樣,這不是他們(men) 可以用這種方式來對待你的理由。”
後來,朱雨辰和很多朋友探討過校園欺淩的問題,找到了不少“同類項”。當這些女孩試圖向家長和老師求助時,得到說法大多是“女孩子之間有這種小小的摩擦也是很正常的”,甚至還有“女孩子天生就是心眼小”的評價(jia) 。“他們(men) 覺得隻有幾個(ge) 男生把另一個(ge) 男生摁住打,才算校園霸淩。”
蕾切爾·西蒙斯在《女孩們(men) 的地下戰爭(zheng) 》中寫(xie) 道,我們(men) 應該對孩子們(men) 之間隱性的“另類攻擊”行為(wei) 報以更多的重視以及進行更加明確的界定,“我們(men) 需要將這些轉瞬即逝的時刻定格,大聲下定義(yi) ,這樣女孩們(men) 就無需疑惑到底發生了什麽(me) ,她們(men) 在遭遇另類攻擊時才會(hui) 明白,那不是自己的錯。”
“他們(men) 變成了另一群人,我不知道該恨誰”
施雯文曾堅定地相信,離開學校,噩夢就終結了。後來她才發現,傷(shang) 害帶來的影響和療愈傷(shang) 害的過程都過於(yu) 漫長。
初三休學後,她沒能重返校園。
施雯文坦言,重度抑鬱讓她的大腦變得遲鈍,無法處理複雜的信息。曾經,她的作文常被老師朗讀,後來,她甚至無法完整地閱讀一篇長文章。別人坐在她身邊,給她講題,她很用力地聽,但“聽不進腦袋裏”。
到了讀高中的年紀,施雯文曾試著複學。同學們(men) 7點鍾到校,她9點才能到。坐在教室的角落裏,她明確意識到自己和同學已經是“兩(liang) 個(ge) 世界”的人,一個(ge) “異類”,沒有辦法融入學校生活,也厭惡回到校園生活。
最終,施雯文放棄了學業(ye) 。
在內(nei) 心最憤恨的時候,她設想過無數種極端方式,想懲罰傷(shang) 害她的人,最終她隻是一個(ge) 人待在家裏,看著施害者繼續她們(men) 的人生,甚至找到下一個(ge) 受害者。
施雯文曾控製不住地點開那些女孩的社交賬號,看到她們(men) 升入高中,曬出豐(feng) 富多彩的生活,比如去國外參加夏令營、學習(xi) 化妝打扮,“她們(men) 的自拍照真的很美”。
而施雯文還被困著,她用黑色T恤罩住家中的鏡子,不想看到自己的臉。
曾經的同學參加高考時,她也待在家裏,接到父親(qin) 打來的電話,她記得父親(qin) 哭得很難過。
他描述了原本為(wei) 女兒(er) 規劃的人生:學鋼琴、舞蹈,成為(wei) “精英”,出國留學,他覺得施雯文“毀掉了”自己心中的那個(ge) 小孩。
那年的高考結束後,施雯文又一次關(guan) 注了曾經欺淩她的女孩們(men) 的動態。她看到她們(men) 每個(ge) 人都在期待著新的校園生活,有人還出國了,過著父母期望施雯文所擁有的人生。
“所以我不相信天道輪回,她們(men) 的生活真的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被“欺淩”長時間影響的施雯文不是個(ge) 案,12年過去了,如今24歲的楊思言也感覺到,自己好像被永遠困在初一那年。
“我本來是什麽(me) 樣的人,我已經看不清了。”楊思言說,被欺淩的經曆重新塑造了她的性格。
在擺脫校園欺淩5年後,楊思言突然患上了抑鬱症,她分析,這本質上源於(yu) 她對自己的不認可。 霸淩者長期的貶損和攻擊內(nei) 化為(wei) 她對自身的長久批判,她無法接納自己,試圖在各個(ge) 方麵不斷改進自己,經常覺得自己是一個(ge) 極度糟糕的人。
如今,她在名校讀研究生,曾經欺淩她的人也早已遠去,但她還是會(hui) 經常從(cong) 睡夢中驚醒,仿佛身邊還有一根會(hui) 戳醒她的衣架。
在朋友眼中,楊思言有點“討好型人格”,時常因過分在意別人的看法而忽視自己的感受。住在研究生宿舍,她總會(hui) 控製不住地注意身邊每一個(ge) 人的反應,擔心做出讓人不喜歡的事情。使用洗手間時,她也時刻注意門外的聲響,感知到有人想要使用洗手間的瞬間,她會(hui) 立刻起身離開,為(wei) 他人騰出空位。
最近,通過一些渠道,楊思言驚訝地發現,曾經欺淩她的人似乎已經變成“完全不一樣的另一群人”。他們(men) 看起來成績優(you) 異、與(yu) 人為(wei) 善、熱衷於(yu) 為(wei) 弱勢群體(ti) 發聲。他們(men) 會(hui) 針對一些社會(hui) 事件發出正義(yi) 的號召,“好像變成人群裏非常好的那種人”。
“我都不知道自己該去恨誰了,我沒有恨的對象,因為(wei) 他們(men) 好像已經不是曾經霸淩我的人了。”
“他們(men) 怎麽(me) 可能什麽(me) 損失都沒有呢”
李亞(ya) 超曾是一名施害者。
他承認,讀小學時曾參與(yu) 對兩(liang) 名女生的霸淩,而現在,他試圖通過幫助校園霸淩的受害者來為(wei) 自己當初的行為(wei) “贖罪”。
時至今日,他已經記不清那兩(liang) 名女生的姓名,但他記得她們(men) 的眼睛——被一群男生圍堵在廁所門口時,她們(men) 的眼神恐懼、躲閃、飽含痛苦。
回溯過去時,李亞(ya) 超表示,在他長大的湖南農(nong) 村,“暴力”是孩童之間重要的關(guan) 鍵詞。村小裏的男生以“武力值”進行權力分級,越會(hui) 打架的男生權力越高,他曾是這樣一個(ge) 男生的擁躉。在他看來,童年時對同齡人瘋狂的欺淩像一場“無意識的暴力遊戲”。
比如在班級裏,“老大”挑中了一個(ge) “新目標”,“小弟”蜂擁而上,李亞(ya) 超混在其中,跟隨“老大”對目標受害者進行言語或者肢體(ti) 上的攻擊。他曾短暫猶豫過,要不要這樣做,但“大家都動手了”,如果不跟著做,“就好像沒辦法跟大家玩在一起了”。
李亞(ya) 超形容自己是“烏(wu) 合之眾(zhong) ”,“當你深入集體(ti) ,你很難有自主意識,如果我當時能夠自主思考,可能也不會(hui) 參與(yu) 他們(men) 的行為(wei) ”。
直到幾年後,李亞(ya) 超第一次在網絡中看到“校園霸淩”這個(ge) 概念,才第一次明確意識到曾經的行為(wei) 到底是什麽(me) 性質。他看著新聞視頻裏被圍攻的校園霸淩受害者,感覺內(nei) 心被狠狠敲打,“無法原諒自己”。
但他沒有勇氣跟當年的受害者道歉,甚至沒有勇氣打聽受害者的近況,“真的不敢想像他們(men) 之後會(hui) 過著什麽(me) 樣的人生”。他也不敢在現實生活中向任何人袒露那段經曆,害怕被鄙視。
3年前,李亞(ya) 超發現了一個(ge) “校園欺淩”網絡小組,他仔細讀完了小組裏的每一條帖子,最終決(jue) 定將自己的經曆寫(xie) 上去,想為(wei) 校園欺淩的受害者提供一些幫助。
他的坦白和懺悔被一些受害者接納,同時,他也遭受了部分受害者的攻擊。
有人憤怒地質問他:“懺悔有用嗎?你知道有人因為(wei) 校園欺淩而自殺嗎?我作為(wei) 受害者沒法正常睡覺學習(xi) 、不敢出門,你們(men) 還要來標榜自己。你們(men) 這時候發聲難道是讓我們(men) 原諒嗎?假借懺悔之意,以為(wei) 這樣就好了嗎?”
李亞(ya) 超被深深刺痛了,他說自己像個(ge) 戰犯。“不論做什麽(me) 都不會(hui) 有人原諒你,而你自己也永遠沒辦法原諒自己,但是我也真的不想再一直責怪我自己了。”
盛千秋拒絕原諒欺淩者,她希望他們(men) 獲得懲罰。
曾經,她一度想過與(yu) 自己和解,不再糾纏於(yu) 過去。但就在27歲那年,她無意聽到一段轉述,那個(ge) 曾經帶頭欺淩她的男生說:“霸淩她(盛千秋)這件事我覺得我做得特別好,完全沒有後悔,沒有悔恨。”
時隔十幾年,盛千秋重新燃起了強烈的憤怒與(yu) 痛苦,所有校園欺淩帶來的傷(shang) 害都湧進她腦海裏——灰暗的校園生活、抑鬱症、失敗的中考和她徹底被改變的性格。曾經她是一個(ge) “內(nei) 向斯文的小女生”,如今她成了一個(ge) “過分強硬的、走在路上別人都會(hui) 覺得很凶的人”。
“但是欺淩者,他們(men) 怎麽(me) 可能什麽(me) 損失都沒有呢?”
盛千秋講述了一件在她心裏埋藏已久的事情。
她讀高一時,聽說隔壁學校的某個(ge) 女生因遭受全班女生的精神霸淩,喝農(nong) 藥自殺了。臨(lin) 終前,這個(ge) 女生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沒有告老師。”
3年後,高考結束那天,盛千秋碰巧和這名女生的同班同學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同學開心地打著電話,聊著對新人生的暢想。盛千秋則忍不住想起,還有個(ge) 女孩,已凋零在16歲的春天。
(應受訪者要求,楊思言、朱雨辰、盛千秋、李亞(ya) 超為(wei) 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xi) 記者 裴思童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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