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光向下,到民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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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光向下,到民間去
——鍾敬文與(yu) 民間文藝學的創建
作者:萬(wan) 建中(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學人小傳(chuan)
鍾敬文(1903—2002),廣東(dong) 海豐(feng) 人。民俗學家、民間文藝學家。1930年與(yu) 友人合創中國民俗學會(hui) 。1934年赴日本留學,在東(dong) 京早稻田大學研究院從(cong) 事神話學、民俗學研究。1949年受聘為(wei) 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教授。曾任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hui) 名譽主席、中國民俗學會(hui) 理事長。著有《鍾敬文民間文學論集》《鍾敬文學術論著自選集》《話說民間文化》《民俗文化學:梗概與(yu) 興(xing) 起》《建立中國民俗學派》等,主編《民間文學概論》《民俗學概論》等。
在五四時期,諸多不同學科的學者進入民間文藝領域,像鍾敬文先生這樣,學術生涯既始於(yu) 民間文藝學又終於(yu) 民間文藝學的學者實屬罕有。鍾先生晚年在《七十年學術經曆紀程》一文中將自己一生的學術曆程總結為(wei) 5個(ge) 階段:五四時期、中大時期(1927)、杭州時期(1928—1937)、戰亂(luan) 時期(1938—1949)、新中國成立後。這5個(ge) 階段的學術曆程與(yu) 其民間文藝學創建與(yu) 實踐的軌跡是完全吻合的,或者說,鍾先生正是依據自己民間文藝學思想演進的脈絡梳理出這5個(ge) 階段的。
步入民間文藝的田野
1922年至1926年,鍾先生在家鄉(xiang) 廣東(dong) 海豐(feng) 縣公平鎮小學任教,采集了大量歌謠文本,包括客家山歌、海邊的鹹水歌等,掀開了其民間文藝研究的序幕。在寫(xie) 於(yu) 1993年的《我的學術曆程》中,鍾先生回憶:“我在1924年寫(xie) 作了15則《歌謠雜談》(陸續發表於(yu) 《歌謠周刊》)。這些文章現在看來隻是一些小學生的習(xi) 作。但是,不要忘記,它是我少年時期對著這門學術傾(qing) 注著滿腔熱情寫(xie) 出來的,它也是我此後數十年這方麵學術活動早期的‘星星之火’。”
作為(wei) 地道民間文藝出身的鍾先生,較之其他同行學者,對民間文藝學濫觴的認識更為(wei) 深入。由於(yu) 較早受馬克思列寧主義(yi) 思想影響,鍾先生能夠以民族複興(xing) 和民族解放為(wei) 學術立足點,在對現代民間文藝學學科史溯源時又能堅守學術的純正和內(nei) 在邏輯。
中國民間文藝學由鍾敬文先生創立,其開始時間也經鍾先生確定。他在《建立中國民俗學派芻議》中明確指出,科學意義(yi) 上的中國民俗學,應該從(cong) 晚清算起。這裏的民俗學包括民間文藝學在內(nei) 。20世紀60年代,鍾先生連續發表了《晚清時期民間文藝學史試探》《晚清革命派著作家的民間文藝學》等數篇關(guan) 於(yu) 晚清民間文藝學方麵的論文,打破了以五四運動為(wei) 分界線的史學認定,前移了民間文藝學的起點。前移不隻是時間上的考量,而是對民間文藝現代性轉型的準確定位,更為(wei) 創建民間文藝學學科作了堅實的學術鋪墊,同時表明民間文藝學是現代文化和學術潮流所必然催生的一門新學科。故而鍾先生認為(wei) 近代民間文藝學學術史研究“是中國民間文藝學體(ti) 係建設的一個(ge) 重要方麵,需要較長時間和相當人手去致力的”(《民間文藝學及其曆史——鍾敬文自選集》自序)。
過去,民間文藝一直被古代文藝學所排斥,並沒有被列入“文藝”的行列。民間文藝身份的確立離不開對其文藝價(jia) 值的肯定。因此,樹立民間的文藝形象,凝練民間的文藝特質,成為(wei) 民間文藝成為(wei) 獨立學科的先決(jue) 條件,這就需要從(cong) 田野中采集能與(yu) 作家文藝相媲美的民間文藝作品。於(yu) 是,民間文藝學者不約而同地以作家文藝為(wei) 學術參照,希冀以作品的豐(feng) 富性賦予民間文藝“文藝”的資格。故而,在小學教學之餘(yu) ,鍾先生全身心地投入民間文藝作品的搜集和編纂,一些作品刊登於(yu) 北京大學著名的《歌謠周刊》,同時,他還在該刊發表《讀〈粵東(dong) 筆記〉》《南洋的歌謠》《海豐(feng) 人表現於(yu) 歌謠中之婚姻觀》《潮州婚姻的俗詩》《歌謠之一種表現法——雙關(guan) 語》等文章。在紀念《歌謠周刊》創刊70周年時,鍾先生說:“一時間,我像瘋子一樣,拚命向周圍搜求民歌、諺語和故事,振筆寫(xie) 作關(guan) 於(yu) 歌謠的評論文章,並與(yu) 該刊編輯部進行聯係。我給自己未來的學藝生涯在朦朧中樹立了方向。”1926年,他整理的第一本故事集《民間趣事》在北新書(shu) 局出版。1927年,北新書(shu) 局又出版了他編的《客音情歌集》,所收錄的客家山歌是他從(cong) 3年來搜集的四五百首客家歌謠中選取出來的,這應該是當時數量最多的客家山歌專(zhuan) 集。遠東(dong) 圖書(shu) 公司1928年印行他編的《馬來情歌集》,共收76首,附有《論馬來詩歌》等文。這些學術成果是他提升民間文藝學科地位的初步嚐試,在民間文藝界產(chan) 生了一定影響,引起了一些著名學者的注意,更重要的是,堅定了鍾先生邁向民間文藝領域的信心。
鍾先生曾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我拋開舊文學,熱心於(yu) 新文學的學習(xi) 和寫(xie) 作。”古典文學造詣頗深的鍾先生曾一度傾(qing) 心於(yu) 散文、小品、白話詩的創作,他的《偶然草》(新詩集,1928)、《西湖漫拾》(1929)、《湖上散記》(1930)、《海濱的二月》(新詩集,1930)等產(chan) 生了廣泛的社會(hui) 反響,被鬱達夫譽為(wei) “清朗絕俗,可以繼周作人、冰心之後武”。阿英在《現代十六家小品》(1935)中認為(wei) ,鍾先生的散文不少篇章是“新文藝的小品中的優(you) 秀之作”。沿著作家文藝的創作道路前行,鍾先生必然有所作為(wei) ,並進入著名作家的行列。但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洗禮的鍾先生,繼續響應“到民間去”的學術呼喚,在作家文藝和民間文藝之間,毅然決(jue) 然地選擇了後者。至於(yu) 這一選擇背後的原因可能比較複雜,但有一點非常明確,就是對民間文藝的執著。在1926年寫(xie) 就的《中國疍民文學一臠——鹹水歌》一文中,他說,“越是文化遲開的民族,他們(men) 全體(ti) 的心聲越比那進化的民族眾(zhong) 多而流行”“凡民族生活簡單的,他們(men) 歌唱的生活,總要發達得多”。對我國民間文藝的自信和自豪感以及強烈的民族情結,促使鍾先生畢生耕耘於(yu) 民間,也成就了其人生的輝煌。
提出“民間文藝學”
1928年,鍾先生與(yu) 楊成誌先生合譯了《印歐民間故事型式表》。1931年,鍾先生又撰寫(xie) 了《中國民譚型式》,即《中國民間故事型式》,這是對中國民間故事開拓性的、係統的立型歸類,在我國故事學研究史上具有開創意義(yi) 。德國學者艾伯華1937年編纂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美國學者丁乃通1978年出版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都引用了鍾先生的研究成果。在杭州時期,鍾先生對我國許多著名的故事類型進行了專(zhuan) 門論述,諸如老獺稚型、灰姑娘型、老鼠嫁女型、天鵝處女型、蛇郎型、田螺精型、呆女婿型等。20世紀30年代初期發表的《中國的地方傳(chuan) 說》,是中國最早研究地方傳(chuan) 說的文章。這一係列論文奠定了鍾先生在學界的崇高地位。後來,鍾先生如此評價(jia) :“在杭州、東(dong) 京時所寫(xie) 的一些論文,不管結論是否正確,在寫(xie) 作態度上是嚴(yan) 肅的,在論證上是比較認真的。這是隨著自己學術眼界的擴大和專(zhuan) 業(ye) 知識的增進所帶來的一些新成就。”這些論文至今仍閃爍著耀眼的學術光輝。這些有著明確的方法論意識的學術實踐為(wei) 民間文藝學概念的提出奠定了必要基礎。
鍾先生的學術誌向遠非隻是學術研究,而是要為(wei) 民間的文藝建立一門獨立的學科。認定鍾先生為(wei) 該學科創始人有著明了的證言,1936年1月,《藝風》第四卷第1期刊登鍾先生《民間文藝學的建設》一文,其中有這樣一段話:“它(按,指民間文藝)的研究的科學化,卻還是很新近的事。把這種文化的事象,作為(wei) 一個(ge) 對象,而創設一種獨立的係統的科學——民間文藝學,這在寡聞的我,以前還沒有聽到過。但是,現在我以為(wei) 這種科學的建設,是不容許再遲緩了。”從(cong) 這篇宏文開始,民間文藝學便成為(wei) 一門獨立學科的名稱,並一直沿用至今。該文是鍾先生從(cong) 事民間文藝調查研究以來對民間文藝學長期學術思索的一個(ge) 結果,不僅(jin) 提出了民間文藝學學科概念,而且著力於(yu) 民間文藝學理論研究領域的框定、本體(ti) 的辨析、方法論的擇取,令人信服地論證了建立民間文藝學的可能性、必要性和合理性。
鍾先生對民間文藝的理解比同時代的學者更透徹。他指出,民間文藝值得我們(men) 注意的價(jia) 值,比之於(yu) 文藝本身更為(wei) 重大。1933年,他在給林敬之、錢小伯的 《江蘇歌謠集》作序時寫(xie) 道:“我們(men) 要曉得一個(ge) 國家,一個(ge) 民族,整個(ge) 或大部分的民眾(zhong) 的生活史實……得掉頭去請教那些‘民間的文獻’。歌謠,就是其中有力的一種……民眾(zhong) 的歌謠,是他們(men) 國民史和家族史的寄托者,也是他們(men) 信仰的寄托者。”正是基於(yu) 對民間文藝學術意義(yi) 和社會(hui) 價(jia) 值的深刻體(ti) 認,鍾先生抱有建設民間文藝學學科“不容許再遲緩”的堅定信念。《民間文藝學的建設》絕非一時興(xing) 起之作,而是胸有成竹、深思熟慮的學術結晶;不同於(yu) 他以往所有的論文,此文並不研討個(ge) 別的、具體(ti) 的問題,而是他畢生崇高學術理想和夙願的最初的盡情坦言。在晚年,鍾先生多次提及自己是“五四之子”,感歎自己在民間文藝學領域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取決(jue) 於(yu) 《民間文藝學的建設》。
西方沒有民間文藝學,這是中國特有的學科,其學科體(ti) 係和話語體(ti) 係完全是中華民族本土的,在所有人文社會(hui) 科學體(ti) 係中獨樹一幟。不僅(jin) 如此,民間文藝學的建立可視為(wei) 鍾先生在文藝領域提升民眾(zhong) 地位的學術舉(ju) 措。民眾(zhong) 應該有自己的文藝,有自己的文藝學,並且成為(wei) 文藝的主人。在該文中,鍾先生指出:“(民眾(zhong) )有著自己的詩歌,有著自己的小說,有著自己的格言,這就是過去的文人和文藝研究者所不知道或蔑視了的民間文藝。”創建民間文藝學,“這是民眾(zhong) 在學術史上光榮的抬頭”,旨在將本來屬於(yu) 民眾(zhong) 的文藝歸還給民眾(zhong) ,給予民眾(zhong) 應有的文藝主體(ti) 身份,其中洋溢著五四精神和民眾(zhong) 解放的革命情懷。在那個(ge) 民眾(zhong) 仍處於(yu) 被壓迫境地的時代,鍾先生能夠在文藝領域提升民眾(zhong) 應有的社會(hui) 地位,盡顯先驅者的革命激情。可以說,鍾先生“人民的學者”形象的自我塑造,正開啟於(yu) 這篇文章。在鍾先生之前,已有諸多學者涉足民間文藝並成果斐然,但都半途而退,唯有鍾先生畢其一生,為(wei) 民間文藝學事業(ye) 嘔心瀝血。而“創設一種獨立的係統的科學——民間文藝學”,才標誌著他真正踏上了民間文藝學事業(ye) 的征程。
鍾先生清醒地意識到,學科建設是一個(ge) 係統工程,學科理論建設的學術工作十分繁重。在《民間文藝學的建設》中,他說:“作為(wei) 文化科學之一的、係統的民間文藝學,那主要的任務,不消說是在於(yu) 闡明以下各方麵的問題:這種對象的特點是什麽(me) 呢?它是怎樣產(chan) 生的呢?有怎樣發展和變化呢?它的功用是什麽(me) 呢……簡單地說,這種科學的內(nei) 容,就是關(guan) 於(yu) 民間文學一般的特點、起源、發展以及功能等重要方麵的敘述和說明。”其實,這些僅(jin) 為(wei) 民間文藝領域的基本學術問題,這些問題的解決(jue) 遠不足以構建民間文藝學的理論體(ti) 係。鍾先生也覺得,“當時自己在建立這門科學的意識上,還隻是開始構想……我那時的學科意識,到底是相當薄弱的……換句話說,學科意識雖已粗略具有,但是如體(ti) 係結構一類的問題,終究是沒有好好想過的”(《關(guan) 於(yu) 民俗學結構體(ti) 係的設想》)。受戰亂(luan) 影響,《民間文藝學的建設》麵世後的十幾年,民間文藝學科建設一度處於(yu) 停滯狀態,但鍾先生並沒有中斷這方麵的求索。
建構“特殊的文藝學”
新中國一成立,鍾先生便不遺餘(yu) 力地投身於(yu) 民間文藝學學科建設,積極參與(yu) 組織成立“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hui) ”,支持創辦《民間文藝集刊》《民間文學》《民間文藝》等專(zhuan) 業(ye) 刊物。他在北京師範大學率先組建民間文學教研室,又先後在北師大、北京大學和輔仁大學開設“民間文藝研究”課。1953年,他開始招收民間文學研究生,並指導前來進修的各地教師。他還多次舉(ju) 辦民間文學教師進修班、民間文學講習(xi) 班。這些努力和舉(ju) 措都是在為(wei) 民間文藝學的建設營造學術氛圍,夯實必要的基礎。但這些畢竟是民間文藝學學科建設的“外圍”工作,其內(nei) 核應該是相關(guan) 的學術研究和理論體(ti) 係建構。
1950年,鍾先生出版了《民間文藝新論集》一書(shu) ,自此,民間文藝學建設步入“新”的征途,成為(wei) 社會(hui) 主義(yi) 新中國人民文學係統中的有機組成部分。在同年國慶節前夕,鍾先生發表《口頭文學: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財產(chan) 》一文,文章的結尾寫(xie) 道:“這工程是相當巨大的……為(wei) 著建造新中國的新文化、新文藝,我們(men) 必須完成這個(ge) 工程,而且相信一定是能夠完成這個(ge) 工程的。”在這裏,他向全國民間文學文藝界發出了全麵建成民間文藝學學科的呼籲。1951年國慶節前夕,鍾先生又發表《民間文藝學上的新收獲》,在曆數一年來民間文藝學新成就的基礎上,也提到存在諸多方麵的不足,尤其是“沒有及時寫(xie) 出完善的有體(ti) 係的《民間文藝學》或《新人民文藝創作論》等著作”。文末的語句同樣鏗鏘有力:“我們(men) 這種新文藝(按,指民間文藝學)是必然繁榮的,在不斷的前進中,它將建立起更豐(feng) 富的成績,也必然會(hui) 消除掉這些暫時的缺陷。”這與(yu) 其說是建設成果的總結,不如說是建設信念的張揚。兩(liang) 篇文章發表的時間節點,意在向國慶獻禮,表明鍾先生是將民間文藝學學科建設與(yu) 新中國的文化發展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從(cong) 此,在鍾先生的學術話語中,“人民”取代了“民眾(zhong) ”,“人民的文藝”“人民的口頭創作”“人民的文學”成為(wei) 出現頻率最高的詞語。
“文革”一結束,鍾先生隨即舉(ju) 辦民間文學講習(xi) 班,組織各高校民間文學課程教學骨幹編寫(xie) 《民間文學概論》教材。40多年過去了,這本教材至今仍未失去其權威性。同時,他又重新思考民間文藝學的學科建設問題,相繼發表了一係列論述民間文藝學學科建設的論文,諸如《把我國民間文藝學提高到新的水平》(1979)、《建立具有中國特點的民間文藝學》(1980)、《關(guan) 於(yu) 民間文藝學的科學體(ti) 係及研究方法》(1981)、《加強民間文藝學的研究工作》(1982)、《建立新民間文藝學的一些設想》(1983)、《中國民間文藝學的形成和發展》(1984)等。其中,《把我國民間文藝學提高到新的水平》和《建立新民間文藝學的一些設想》以“如何建設”為(wei) 論述焦點,相對而言,對民間文藝學科建設產(chan) 生了更為(wei) 深遠的影響。
到了這一階段,鍾先生對民間文藝本體(ti) 論的理解更加到位,明確指出民間文藝“是伴隨著廣大人民的現實生活的,它是他們(men) 現實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是緊緊貼著現實生活的文化產(chan) 物”(《加強民間文藝學的研究工作——〈民間文藝學文叢(cong) 〉卷頭語》)。這已觸及民間文藝所秉承的鮮明的生活屬性——既是審美的,更是生活的,是廣大人民不可或缺的生活樣式。鍾先生自己也說,“認識到這一點,對於(yu) 建設科學的民間文藝學來說是很必要的。否則,我們(men) 所建立的恐怕隻是‘一般文藝學’”,而非“特殊的文藝學”。(《建立具有中國特點的民間文藝學》)那麽(me) ,民間文藝學的建設如何突出其特殊性呢?這是上述兩(liang) 篇文章重點闡述的問題。
《把我國民間文藝學提高到新的水平》是民間文藝學建設在“文革”期間停頓後,向學界發出再起步的迫切呼聲。在這篇文章中,鍾先生給予民間文藝學與(yu) 以往不同的定性和定位:“民間文藝學,是研究人民口頭創作的專(zhuan) 門科學。它的主要任務,是對曆史的和現在的口頭創作進行科學的分析、綜合,以便最後得出關(guan) 於(yu) 它的種種規律。”“人民口頭創作”之稱謂直接引用於(yu) 蘇聯口頭文學理論,在1953年11月為(wei) 《蘇聯口頭文學概論》一書(shu) 所作的序言中,鍾先生明確表示,“采取‘人民口頭創作’或‘人民創作’的新術語是有好處的”。這與(yu) 鍾先生特別強調的民間文藝“直接的人民性”相契合。
在這篇文章中,鍾先生依據民間文藝的特殊性質,繪製出民間文藝學學科的內(nei) 部架構和知識譜係,其主體(ti) 由屬於(yu) 民間文藝的各個(ge) 門類的不同體(ti) 係組成,包括神話學、史詩學、傳(chuan) 說學、故事學、歌謠學等,這些是民間文藝研究的組成部分,同時又分別是相對獨立完整的門類。這些都是民間文藝學的“專(zhuan) 業(ye) ”,作為(wei) 民間文藝學的建設者,“必須盡可能地獲得這些方麵的知識”。另外,鍾先生明確了民間文藝學的跨學科性質(外部架構)。“那些人文學科,就是原始文化史(或原始社會(hui) 史)、文化人類學、民族學和民族誌、民俗學和民俗誌、語言學(包括方言學、民間語源學)、民族心理學及曆史學等。民間文藝學的工作者不能不盡可能地兼習(xi) 這些學科。”倘若忽視民間文藝的生活形態,把民間文藝當作“普通文藝”看待,而非普遍存在的日常生活樣式,“在采集、整理上,在研究、探討上,就往往不免做出不合適的處理”。學科體(ti) 係內(nei) 部和外部的雙重架構,正是民間文藝學特殊性的關(guan) 鍵所在。“雙重架構”論既為(wei) 民間文藝研究,也為(wei) 民間文藝學學科的發展指明了方向。
繪製“係統的民間文藝學”藍圖
《建立新民間文藝學的一些設想》是這一時期學科建設方麵最重要的一篇論文,也為(wei) 鍾先生民間文藝學的創建與(yu) 構想畫上了一個(ge) 圓滿的句號(此後鍾先生致力於(yu) 民俗學和民俗文化學的規劃設計)。
這篇文章閃耀著諸多學術亮點,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將“文學這個(ge) 對象”概括為(wei) 三大幹流:一是專(zhuan) 業(ye) 作家的文學(書(shu) 本文學),二是俗文學(都市文學),三是民間口頭文學(勞動人民的文學),三者彼此雖有交錯,但大體(ti) 上各有疆界。這與(yu) 鍾先生“文化三大幹流”說相呼應:封建階級所享有的文化,即上層社會(hui) 文化;商業(ye) 市民所享有的文化,即中層社會(hui) 文化;廣大農(nong) 民所創造和傳(chuan) 承的文化,即底層社會(hui) 文化。較之《民間文藝學的建設》,這篇文章的學術視野更為(wei) 開闊。鍾先生將民間文藝置於(yu) 文學的整體(ti) 框架中加以考察,確立了民間文藝處於(yu) 社會(hui) 底層的恰當位置。於(yu) 是,民間文藝學的方法論脫穎而出:一是實證主義(yi) 。鍾先生古典文學的治學方式和文獻學功底,主要表現為(wei) “考據”方法的運用。前文提及鍾先生在杭州時期發表的一係列論文,正是“考據”方法實踐的結晶。在《顧頡剛和他的孟薑女故事研究》一文中,他讚譽顧頡剛“具有淵博的國學知識和嚴(yan) 謹的考證精神與(yu) 方法”,也是他本人學術範式的寫(xie) 照。二是田野作業(ye) 法。早在海豐(feng) 當小學教員時,他就到新港浮水鄉(xiang) 搜集汕尾漁歌,所記錄的52首以《疍歌》為(wei) 名結集出版。在漫長的學術道路上,鍾先生一直注重深入鄉(xiang) 野獲取第一手資料。方法論的這兩(liang) 個(ge) 維度相互關(guan) 聯,互為(wei) 支撐,依據文獻資料和田野記錄的研究都應該進入實證主義(yi) 的學術範疇。在方法論上,文獻與(yu) 田野相結合可謂是民間文藝學區別於(yu) 一般文藝學的重心所在。
在這篇文章中,鍾先生首先給予民間文藝學劃時代的定義(yi) :“應該是這樣的一種人文科學——以馬列主義(yi) 為(wei) 指導的、從(cong) 實際出發的、具有中國特色的、係統的民間文藝學。”緊接著,他闡述了破折號後麵的四個(ge) 定語。對於(yu) 馬列主義(yi) ,鍾先生在20世紀40年代中期以後就自覺地加以運用,並一貫主張不能隻是標榜,而應該奉之為(wei) 學術研究的方法論指南。大家一致認為(wei) ,鍾先生的學術明顯傾(qing) 向“曆史關(guan) 懷”和“實證研究”兩(liang) 個(ge) 關(guan) 聯密切的維度,前者表現為(wei) 對曆史發展脈絡的考量,後者則體(ti) 現為(wei) 辯證全麵的嚴(yan) 謹態度。而這,便內(nei) 含曆史唯物主義(yi) 和辯證唯物主義(yi) 的思想精髓。按鍾先生的解釋,從(cong) 實際出發就是一種求證精神。他特別強調民間文藝學學科建設應秉持實證主義(yi) ,這是由民間文藝的特質所決(jue) 定的,也是馬列主義(yi) 思想的學術踐行。民間文藝學是土生土長的學科,是最具有中國特色的,但中國特色的民間文藝學又不是現成的、已然存在的。鍾先生在晚年出版了《建立中國民俗學派》一書(shu) ,旨在構建包括民間文藝學在內(nei) 的學科體(ti) 係、學術體(ti) 係和話語體(ti) 係。他語重心長地說:“一個(ge) 國家、一個(ge) 民族,特別是像我們(men) 這樣的國家、民族,一門學問有上千年的曆史,到今天,還不能自己走路,這是說不過去的。”其實,民間文藝學之特殊,不隻是與(yu) 一般的文藝學存在本質差異,更在於(yu) 它是屬於(yu) 中華民族和全中國人民的學問。這就是鍾先生馬列主義(yi) 民間文藝學思想的精髓所在。
在“係統的民間文藝學”部分,鍾先生開宗明義(yi) :“民間文藝學,在我國的產(chan) 生和發展,雖然已經有六十年以上的曆史(從(cong) 五四前後的歌謠學活動算起),已經產(chan) 生了許多專(zhuan) 著和論文,但是,對這門科學的整個(ge) 結構(它的體(ti) 係)做概括論述的,還沒人嚐試過。”正因為(wei) 如此,鍾先生作了重點闡釋。民間文藝學體(ti) 係涵蓋原理研究、民間文藝史、民間文藝科學史、民間文藝學方法論、民間文藝學資料學、民間文藝各方麵係統的專(zhuan) 門研究及個(ge) 案研究亦即評論工作、研究隊伍的人才培養(yang) 、研究機構和學術陣地等,可歸納為(wei) 理論民間文藝學、曆史民間文藝學和應用民間文藝學。這是一套相當完備的學科體(ti) 係和建設方案。
鍾先生不僅(jin) 展開係統建設的構想,更傾(qing) 心於(yu) 構想的付諸實施。畢竟,學科建設關(guan) 鍵在於(yu) 學術研究和學術活動。鍾先生率先垂範,投身於(yu) 學術平台的搭建和上述各領域的學術經營,不僅(jin) 構築起民間文藝學學科的理論大廈,而且不遺餘(yu) 力地添磚加瓦。
在鍾先生學科建設理論的指引和學術實踐的感召下,現在,他所構建的學科體(ti) 係已相當牢固。民間文藝學係統中所有門類都有標誌性的成果產(chan) 出,所取得的建設成效足以告慰鍾先生的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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