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長安三萬裏》時,我們在談論什麽?
今年暑期檔的影院“爆款”是一部“國風”動畫電影——《長安三萬(wan) 裏》。據燈塔專(zhuan) 業(ye) 版實時數據,截至7月24日0時,該片票房突破12億(yi) 元。影片以唐朝詩人李白與(yu) 高適的交往為(wei) 線索,呈現了大唐由盛轉衰的曆史,並刻畫了杜甫、王維等“大唐群星”。有觀眾(zhong) 盛讚影片傳(chuan) 神地還原了“詩歌帝國”的繁盛氣象,“滿足了我對盛唐‘浪漫主義(yi) ’的全部幻想”;也有人感慨“謫仙人”和“世間人”的互文在當下仍能引起共鳴,“人到中年才能讀懂那句‘輕舟已過萬(wan) 重山’”。本報采訪多位文化學者、文史作家及行業(ye) 人士,他們(men) 對這部電影作出了自己的解讀。
《長安三萬(wan) 裏》是國漫界的“別格”
(張頤武,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民進中央常委、文化藝術委員會(hui) 主任)
《長安三萬(wan) 裏》選擇從(cong) 一個(ge) 獨特的角度切入到唐朝的文化之中,既是動畫電影的“別格”,也是文化的“別格”。唐朝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特質之一就是詩歌,電影通過高適的回憶“趣說”唐朝,通過大量對唐朝生活以及富有活力的文化形態的刻畫,展現出大唐最獨特的精神氣質,讓觀眾(zhong) 通過電影感受唐朝詩人生活的同時,也接觸到了中國的詩意,從(cong) 感性的角度理解中國文化傳(chuan) 統。
近10年來,國產(chan) 動畫電影已逐漸成為(wei) 傳(chuan) 統文化複興(xing) 的重要載體(ti) ,中國的動畫電影在全球範圍內(nei) 也應該是一個(ge) 非常重要的類型。
國產(chan) 動畫電影一直在追求民族風格,這也是中國動畫電影的傳(chuan) 統。一方麵從(cong) 國際動畫電影中進行借鑒,更重要的是從(cong) 傳(chuan) 統美學中作深入的發掘,形成獨特的風格,也產(chan) 生了深遠的影響。比如萬(wan) 氏兄弟拍攝的《大鬧天宮》,題材是傳(chuan) 統的,從(cong) 中國古代漆器銅器、出土文物、敦煌壁畫、民間年畫中吸取了大量營養(yang) 。因此,中國的動畫電影具有獨特的東(dong) 方美學追求,形成了具有中國藝術追求的動畫傳(chuan) 統。《長安三萬(wan) 裏》讓人們(men) 感受到它既接續了中國動畫的傳(chuan) 統,也有其獨特的創新。這部電影受到歡迎,證明該片與(yu) 中國年輕一代的趣味相互貼合,尤其是吻合了他們(men) 對於(yu)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理解,也是年輕一代對於(yu) 中華民族精神想象的呼應。
《長安三萬(wan) 裏》可以說是一部由唐詩的名篇串聯起來的電影,詩歌也是這部作品的主角。影片的巧妙之處在於(yu) ,影片中的48首詩作多數是中小學語文課本中涉及到的。唐詩浩如煙海,有將近5萬(wan) 首,影片中選取的都是一些耳熟能詳的作品。坐在電影院,詩歌一出,瞬間和觀眾(zhong) 心心相印息息相通,詩歌成了這部動畫電影成功的敘事“媒介”,喚起了大家的共鳴。詩歌可以讓人們(men) 感受文化的力量。中國觀眾(zhong) 能夠零距離、無障礙地“進入”這些詩歌,其實是他們(men) “進入”這部電影的重要的路徑。
有人認為(wei) 影片中對於(yu) 高適的形象塑造有可以商榷之處,而且,與(yu) 李白交好的曆史人物不乏賀知章、郭子儀(yi) 、杜甫、張旭等人,為(wei) 何偏偏選擇高適?其實這個(ge) 角度正是比較獨特的。高適和李白的對照,其實是一種性格的對照,也是一種不同生活選擇的對照,由此讓人們(men) 看到詩人的不同道路和命運。另外,這部電影是一部當下的文藝創作,隻要符合曆史的整體(ti) 脈絡,觀眾(zhong) 不妨將其看作是對曆史的“趣說”,在“趣說”中讓唐詩活起來,講述獨屬於(yu) 中國人的文化精神。
這部電影最大的特色是文化背景深厚,對於(yu) 中國人“詩心”“詩意”的表達彰顯了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特質,也是吸引人的要素。若論文化“出海”,這部電影麵臨(lin) 的挑戰也同樣是由於(yu) 文化背景深厚——這部電影深深植根其間的唐詩和唐代文化,其文化符號和表達方式都深入到中國文化的深處,因此對於(yu) 海外觀眾(zhong) 來說,跨文化理解有難度。在跨文化傳(chuan) 播中,如何避免出現“文化折扣”,如何讓這個(ge) 故事更好地為(wei) 不同文化背景的國際受眾(zhong) 接受,還需要我們(men) 做出更多的努力。
當然,文化“出海”本就需要跨越文化壁壘。我們(men) 對於(yu) 文化傳(chuan) 播充滿樂(le) 觀,相信獨特的東(dong) 方文化一定會(hui) 通過動畫電影等媒介會(hui) 被外界了解甚至部分接受,讓外國觀眾(zhong) 也能看懂。這需要我們(men) 久久為(wei) 功,不斷努力。
盛唐的華章是刻在骨髓裏的文化記憶
(王海雲(yun) ,北京師範大學中國教育與(yu) 社會(hui) 發展研究院助理研究員,民進會(hui) 員)
我是在徽州一個(ge) 縣城裏看的《長安三萬(wan) 裏》,手牽著小兒(er) ,進場前他要買(mai) 一瓶飲料、一包薯條。在觀影的過程中,五歲小兒(er) 尚不知那些詞句,而坐在他身後的小學生們(men) 自每首詩的伊始就開始跟隨著片中的人物吟誦。觀影的時候最厭棄周遭的紛擾,然而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卻會(hui) 被周圍那些稚嫩的聲音所感動。如果說中華文化之美是詞句中的詩情畫意,那麽(me) 盛唐的華章就是其中最華美的文化記憶。
“寫(xie) 詩”是那個(ge) 時代裏人人都會(hui) 的事情,大到豪邁的家國情懷,小到一花一葉的秀美,都可以寄情於(yu) 詩篇。在一個(ge) 詩歌被欣賞的時代裏,創作被鼓勵,才華被重視。優(you) 秀的詩人聚集在一起,天馬行空,恣意揮灑,碰撞出更多的靈感和才情。酒肆裏文人們(men) 相聚對詩,胡姬飛旋舞蹈的華麗(li) 場麵,是盛唐最光芒四射的寫(xie) 照。酒肆裏的每一個(ge) 名字都是傳(chuan) 頌千年,響當當的大文人。演到這個(ge) 場麵的時候,電影院裏的孩子們(men) 最為(wei) 興(xing) 奮,甚至有些小孩兒(er) 站起來跟著誦讀。孩童們(men) 稚氣的聲音就像片中為(wei) 高適讀詩的小學童,也許懵懂,但終有一日會(hui) 懂。
人到中年,也算有些閱曆和感懷,就像片中的李白,縱情山水詩歌也總有一時壯誌未酬。在經曆了人生波瀾和坎坷之後,從(cong) 群鳥飛翔於(yu) 高空,到漂泊終年終得一葉扁舟回到中原。當他站在舟頭吟出“兩(liang) 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wan) 重山”的那一刻,我已經無法抑製我的淚水。大才如謫仙,也要麵對生活的重擊,但即便遭遇了諸多坎坷,他仍有翩然自得的心境和感懷。
作為(wei) 一個(ge) 中國人,這些來自古代的詩歌記憶是屬於(yu) 一個(ge) 民族的集體(ti) 文化記憶。幼童時的誦讀默念給與(yu) 了我們(men) 麵對生活的豐(feng) 富感受和語言,麵對孤獨的時候可以“舉(ju) 杯邀明月”,去向遠方的時候可以相信“莫愁前路無知己”,眷戀愛人的時候懂得贈以相思紅豆,努力攀登的時候可以用“一覽眾(zhong) 山小”來勉勵自己。即使是稚童如吾家五歲小兒(er) ,在聽到熟悉的《靜夜思》時也會(hui) 抬頭問我什麽(me) 是“思故鄉(xiang) ”。
《長安三萬(wan) 裏》正是將這樣的詩歌記憶以“盛唐群英會(hui) ”的形式展現在觀眾(zhong) 的麵前,也許有人覺得電影時長過長,但我能夠理解編劇的不能割舍。這樣的文化記憶塑造了我們(men) 對世界的詩意認知和審美基礎,正是帶著這樣優(you) 美的過去而來,我們(men) 才是這樣一個(ge) 獨特的文明,情感豐(feng) 沛,精神飽滿。
中華文明五千年來總有許多這樣以詩歌為(wei) 盛的時代,看著長安酒肆裏的詩人,不免會(hui) 想起當年西南聯大璀璨的大先生們(men) ,想起20世紀80年代北京小酒館裏的海子、北島、駱一禾們(men) 。那時候他們(men) 都很年輕,都躊躇滿誌,相信未來。
餘(yu) 光中先生寫(xie) 李白:“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yu) 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ge) 盛唐。”《長安三萬(wan) 裏》寫(xie) 李白,現實的坎坷在華美的詩篇麵前微不足道。他瀟灑如謫仙,最終翩然而去。在漫長的歲月裏,他的詞句終成為(wei) 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流淌在骨血裏,代代相傳(chuan) 。
沉浸式感受大唐
(陳維東(dong) ,中國美協藝委會(hui) 動漫藝委會(hui) 委員,天津神界文化集團有限公司創始人,無黨(dang) 派人士)
《長安三萬(wan) 裏》在技術層麵做得比較成熟,尤其在場景轉換、畫麵質感等方麵都做得不錯,在對人物的挖掘和角色塑造方麵也表現優(you) 秀。該片主創在表達文化觀點時做出了一些特別的嚐試,我覺得很有趣。
比如在盛唐階段,所有的詩人——那個(ge) 時代最優(you) 秀的文化人,他們(men) 作為(wei) 時代的脊梁,到底在追求什麽(me) ?從(cong) 電影裏看,他們(men) 似乎在追求被認可,具體(ti) 體(ti) 現在追求功名利祿,甚至不惜為(wei) 此討好權貴。這是深埋在影片裏的一個(ge) 價(jia) 值觀之問:文化是為(wei) 了什麽(me) ?我覺得這個(ge) 提問很深刻。創作者借用商業(ye) 的表現手法,把深層的思考巧妙地融進去,我非常欽佩這種嚐試。以往一些導演想表達自己的社會(hui) 價(jia) 值觀或人文思想觀,僅(jin) 僅(jin) 通過簡單的劇情或借由簡單的台詞去表達。其實,國產(chan) 動畫如果想講一些深刻的東(dong) 西,可以學習(xi) 《長安三萬(wan) 裏》的這種方式。
我們(men) 做文化傳(chuan) 播的時候,傳(chuan) 播的是一種信息符號,由信息符號組合成一種價(jia) 值觀和文化觀,傳(chuan) 遞給受眾(zhong) 後,成為(wei) 他們(men) 人生觀和世界觀的一部分。傳(chuan) 播傳(chuan) 統文化時為(wei) 什麽(me) 會(hui) 遇到阻力?這主要是缺乏文化傳(chuan) 播的情境。現在流行一個(ge) 詞叫“沉浸式”,即傳(chuan) 播者創造出特有的情境,讓你的情緒、情感、思維、意識能夠全方位體(ti) 驗到文化內(nei) 容。這種“沉浸式”正好解決(jue) 了上述問題。就像大唐由盛轉衰這種重大曆史轉折,原本離我們(men) 很遙遠,但通過這部電影,人們(men) 會(hui) 更加感同身受。
我看到了我心中的長安
(章雪峰,作家,湖北科學技術出版社編審。其新書(shu) 《唐詩裏的唐朝》近日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書(shu) 中《高適的官途》一節,講述高適如何在年過半百時迎來命運轉機,從(cong) 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幕府的“辦公室主任”做起,一步步成為(wei) “官場最得意的唐朝詩人”。)
公元744年,李白遇見了杜甫。按照聞一多先生的說法,這次見麵相當於(yu) “青天裏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聞一多先生還認為(wei) ,“我們(men) 四千年的曆史裏,除了孔子見老子,沒有比這兩(liang) 個(ge) 人的會(hui) 麵更重大,更神聖,更可紀念的”。
在真實的曆史中,高適也加入了這次見麵。三人在汴州同遊梁園,一起出遊,一起酒聚,“憶與(yu) 高李輩,論交入酒壚”。這一年,李白44歲,高適41歲,杜甫最年輕,才32歲。他們(men) 一直相聚到秋天,才各奔前程。
這是曆史上高適和李白、杜甫的第一次見麵。並不像《長安三萬(wan) 裏》中高適和李白的第一次見麵那麽(me) 具有戲劇性。在電影裏,高李二人由誤會(hui) 而相識,進而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電影以他倆(lia) 的交往為(wei) 時間線索,向我們(men) 展示了大唐帝國和帝都長安。
每個(ge) 人心中都有一個(ge) 盛唐,每個(ge) 人心中都有一個(ge) 長安。從(cong) 《長安三萬(wan) 裏》中,我似乎看到了我心中的盛唐、我心中的長安。
電影的畫麵是精美的。長安城的宏大布局、街巷酒肆、人間煙火,綠水青山的江夏,金戈鐵馬的邊塞,電影中大唐的萬(wan) 裏河山像畫卷一樣在我們(men) 眼前展開。
電影的細節是講究的。我從(cong) 高適、李白等人物的衣服上看到了聯珠紋、花葉紋、狩獵紋、團窠紋等等熟悉的唐代紋樣,這些紋樣,穿越千年,依然熠熠生輝;我從(cong) 李白、高適交往的畫麵中聽到了“高三十五”的稱呼,這一稱呼,穿越千年,依然如雷貫耳。更何況,還有那被一再誦讀的四十多首詩詞。
看完電影後,千年之後的我們(men) 會(hui) 思考:一起暢談人生理想、並肩往前的夥(huo) 伴,為(wei) 什麽(me) 會(hui) “在舉(ju) 杯祝福後都走散”之後,一為(wei) 節度使,一為(wei) 階下囚?甚至還會(hui) 想:自己在多年的職場努力之後,會(hui) 成為(wei) 高適嗎?不會(hui) 成為(wei) 李白吧?《長安三萬(wan) 裏》留給我們(men) 現代人的思考,其實還有很多、很多。
李白是“謫仙人”也是“世間人”
(彭敏,作家,《詩刊》雜誌社編輯部副主任,《中國詩詞大會(hui) 》第五季總冠軍(jun) 。其《曾許人間第一流》一書(shu) 2022年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以輕鬆幽默的筆觸講述李白、杜甫、蘇軾等詩人的生活與(yu) 追求。)
《長安三萬(wan) 裏》我已經“二刷”了。有些第一遍沒完全看明白的地方,比如高適暮年沙場一戰,我“二刷”才明白,原來他的計謀是先放棄一城、退守第二座城,把敵人引到兩(liang) 座城中間再“甕中捉鱉”,這一計來自李白說過的“要騙就把對方騙徹底”——這其中的聯係,“二刷”時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
電影裏有很多“名場麵”。比如李白、高適第一次相遇,是在夕陽下的蘆葦蕩中;再比如高適的《燕歌行》,電影畫麵讓我看得快要潸然淚下;還有《將進酒》那一段,把中國傳(chuan) 統文化中飛騰的部分——受到儒家文化影響的那種“壓抑中的張揚”——展現得淋漓盡致。
電影把詩壇“眾(zhong) 神”還原為(wei) “人”。比如杜甫給我們(men) 的印象似乎是沉鬱頓挫、苦大仇深,整天憂國憂民。其實他是到中年之後,人生才越來越慘淡。在前半生,他也是鮮衣怒馬的公子、衣食無憂的“官二代”。他小時候也是一個(ge) 活潑、調皮的孩子。他自己也說,“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複來”——像牛犢子一樣整天跑來跑去,而且“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他也曾非常“傲嬌”,所以會(hui) 寫(xie) 出“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qin) ”這樣的句子,對於(yu) 揚雄、曹植這些前輩大文豪,他覺得“我跟他們(men) 差不多”。
再如李白。電影裏展現了“詩仙”的一麵。同時,觀眾(zhong) 會(hui) 發現李白也要追求世俗世界的出路,會(hui) 到處幹謁,還會(hui) 說“生不用封萬(wan) 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這種拍馬屁的話。而且,李白是商人之子,兩(liang) 次正式婚姻都娶了前宰相的孫女,還是做上門女婿,但他似乎沒有太多心理包袱。這些都是他為(wei) 了改變自己的階層所做的努力。
長期以來,我們(men) 喜歡把這些詩人無限拔高,賦予他們(men) 一些“不近人情”的完美品格。但根據史料,很多詩人並不是那樣,這次電影的還原,就是非常好的一次嚐試。透過曆史的煙塵,我們(men) 可以看得更清晰。比如電影裏《將進酒》的片段,前麵天馬行空、昂揚蓬勃,畫麵一轉,回到現實,變成了冷色調,李白的形象有些憔悴,甚至還能看到他的小肚子——“天上的李白”和“人間的李白”有了一個(ge) 全麵、立體(ti) 的呈現,也讓我們(men) 能夠“觸摸”到一個(ge) 更加真實的李白。(完)(本版文字由《中國新聞》報記者 劉軍(jun) 程小路 作者 羅魯嶠 尹李梅 采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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