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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犁:寫作麵向世界和人類敞開

發布時間:2023-09-06 09:50: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追光·文學巨匠·紀念孫犁誕辰110周年】

  作者:徐福偉(wei) (《小說月報》執行主編)

  麵對駁雜的現實世界,如何攫取有效素材,由基於(yu) 個(ge) 體(ti) 經驗的“小與(yu) 輕”的生活真實,上升為(wei) 對世界與(yu) 人類傾(qing) 情關(guan) 注的“大與(yu) 重”的藝術真實,成為(wei) 考察作家敘事成熟度的重要維度之一。

  孫犁晚年“裝書(shu) 避囂”,看似棲息在自己的書(shu) 房中,但他的文字是麵向外界敞開的,是基於(yu) 個(ge) 體(ti) 經驗表達對世界與(yu) 人類的關(guan) 注。這就涉及小說創作中的一組重要的審美對照關(guan) 係,即“小與(yu) 大”“輕與(yu) 重”的藝術處理。

  “芸齋小說”是孫犁晚年基於(yu) 自身經驗的深切思索,同時又是關(guan) 涉世界和人類的典型文本。對於(yu) 此類“重”與(yu) “大”主題,“芸齋小說”延續了“書(shu) 衣文錄”以極簡的文字話家常的敘事傳(chuan) 統,甚至連結構也是散漫的、隨性的,將敘事情感日常化、倫(lun) 理化,甚至曆史化,兼具民族與(yu) 家國的情感厚度。“芸齋小說”就像是一位曆經人世滄桑的澄明老人對子孫後輩的私語,許多隻言片語尖銳犀利、一語中的。正如孫犁在《讀〈沈下賢集〉》中說:“文學藝術的主要標誌,就是用最少的字,使你筆下的人物和生活,情誼和狀態,返璞歸真,給人以天然的感覺。”此外,“芸齋小說”不以緊張、激烈甚至獵奇的情節衝(chong) 突取勝,而是著力於(yu) 對日常生活表象下人類複雜情感關(guan) 係的呈現與(yu) 發掘,通過“輕、小”的故事情節與(yu) “重、大”的情感關(guan) 係的矛盾處理,揭示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表層下的暗流洶湧。孫犁在“芸齋小說”中駕輕就熟地處理了小說寫(xie) 作中的“輕與(yu) 重”“小與(yu) 大”的審美對照關(guan) 係,對當代小說創作具有一定的示範價(jia) 值。

  “芸齋小說”能夠在小說敘事上取得以小見大、舉(ju) 重若輕的藝術效果,這得益於(yu) 孫犁重視“擴大生活的視野”,強調“廣讀深思”,追求“藝術與(yu) 道德並存”的創作經驗。從(cong) 孫犁及“芸齋小說”的跨越時代性、穿越曆史性的影響力而言,這些創作經驗是成功的,並且行之有效,具有很強的前瞻性和超越性,對於(yu) 當代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具有重大的借鑒價(jia) 值與(yu) 意義(yi) 。

  重視“擴大生活的視野”

  孫犁在文學創作實踐活動的準備階段,尤其重視“擴大生活的視野”,認為(wei) 生活是文學創作的基礎,若拋棄了生活基礎,文學創作也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孫犁首先強調作家要注意觀察和思考生活,“著眼於(yu) 生活,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觀察、思考、表現自己周圍的人和事,避免閉門造車,胡編亂(luan) 造”,認為(wei) “凡是對現實生活,有充分的觀察和認真的思考的作家,他就不必過分著意於(yu) 創作的技巧和故事的編造。生活本身會(hui) 給他提供適當的情節,故事的進程,他就不必去追求什麽(me) 奇奇怪怪的形式”。

  在觀察、思考生活的基礎上,孫犁進而提出作家“對於(yu) 現實,對於(yu) 生活”還應該“看得真切一些,看得深入一些。沒有看到的,我們(men) 不要去寫(xie) ,還沒有看真看透的東(dong) 西,暫時也不要去寫(xie) ”,需要進一步“深入生活”。孫犁認為(wei) 作家在觀察、思考生活,進而深入生活的基礎上,還需要進一步感受和理解生活,“作品主要的基礎,是現實生活和作家對生活的感受和認識。如果作者並沒有這種生活經曆,或有所經曆而沒有感受,或雖有感受而沒有真正理解,他是不會(hui) 構思與(yu) 組織能以表現此種生活的情節或細節的。強加情節於(yu) 並不理解的生活之上,將絲(si) 毫無補於(yu) 生活的表現,反而使生活呈現枯萎甚至虛假。情節,是生活之流激起的層層波浪,它是從(cong) 有豐(feng) 富生活基礎並對它有正確理解的作家筆下,自然流露出來的”。

  以此反觀當下的文學創作,一些作品題材同質化、情感平淡化,也許可以從(cong) 孫犁重視“擴大生活的視野”的創作經驗中找到反證。當下的作家普遍缺乏生活基礎,尤其是青年作者,躲在象牙塔裏的居多,不屑於(yu) 或者不善於(yu) 真正深入生活,由此導致了創作的作品不痛不癢,既難以具備生活的質感與(yu) 痛感,又難以具備共情能力,從(cong) 而與(yu) 廣大人民群眾(zhong) 喜聞樂(le) 見的現實生活相去甚遠,由此導致文學日益固化、圈子化,這不得不引起我們(men) 的警醒。

  孫犁還指出,作家在重視“擴大生活的視野”的同時,還需要處理好文藝與(yu) 政治的關(guan) 係,應遵循魯迅提出的“政治先行,文藝後變”。孫犁在《文學和生活的路》一文中說:“文藝不是要反映現實生活嗎?自然也就要反映政治在現實生活裏麵的作用、所收到的效果。這樣,文藝就反映了政治。政治已經在生活中起了作用,使生活發生了變化,你去反映現實生活,自然就反映出政治。”同時孫犁告誡作家們(men) :“政治已經到生活裏麵去了,你才能有藝術的表現。不是說那個(ge) 政治還在文件上,甚至還在會(hui) 議上,你那裏已經出來作品了,你已經反映政治了。”這實際上還是強調作家深入生活的重要性,隻有深入生活了,百姓日常生活中所體(ti) 現出的政治因素才能在文本中鮮活、生動、具象地呈現出來,而非簡單的口號呼喊和刻板化的人物形象設計。在“芸齋小說”中,孫犁很好地踐行了這一創作經驗,這為(wei) 當代作家如何處理文藝與(yu) 政治的審美對照關(guan) 係提供很好的示例。

  孫犁對社會(hui) 曆史、世相人生有著深沉的情感體(ti) 驗。這種生活經曆與(yu) 感受力凝聚於(yu) 筆端,他以白描藝術手法成功塑造了一批具有生活質感、帶有鮮明時代特征、具有典型意義(yi) 的人物形象,含蓄且深刻地表達理性反思。

  強調“廣讀深思”

  孫犁認為(wei) ,作家除了具備生活的基礎之外,還需要進一步“擴大借鑒的範圍”,學習(xi) 多方麵的知識,“廣讀深思”。

  “廣讀深思”,是孫犁給予當代文學創作的重要啟示之一。“芸齋小說”就是孫犁在“擴大生活的視野”中“廣讀深思”的產(chan) 物。他追求儉(jian) 樸生活,大量閱讀古今書(shu) 籍,吸收了豐(feng) 富的世界性精神文化資源,尤其是史傳(chuan) 傳(chuan) 統、筆記小說、魯迅作品、蘇俄文學對其影響深遠,這成為(wei) 孫犁創作“芸齋小說”的精神譜係來源。

  孫犁的藏書(shu) 中史書(shu) 占有很大比重。他對於(yu) 微言大義(yi) 、春秋筆法爛熟於(yu) 心。在《三國誌·關(guan) 羽傳(chuan) 》中,他寫(xie) 道:“自《春秋》立法,中國曆史著作,要求真實和簡練。史家為(wei) 了史實而犧牲生命,傳(chuan) 為(wei) 美談。微言大義(yi) 的寫(xie) 法,也一直被沿用。”這直接影響到“芸齋小說”的寫(xie) 作,孫犁“晚年所作小說,多用真人真事,真見聞,真感情,平鋪直敘,從(cong) 無意編故事,造情節”,而且追求極簡之筆法。

  在《談筆記小說》中,孫犁寫(xie) 道:“中國的所謂筆記小說,由來已久……在寒齋的藏書(shu) 中,也占很大的比重,幾乎有三分之一。”筆記小說體(ti) 現了中國傳(chuan) 統文學中尚簡的審美風尚,尤其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世說新語》和清朝的《聊齋誌異》。在筆記小說中,孫犁也尤為(wei) 推崇這兩(liang) 部作品。在《買(mai) 〈世說新語〉記》中說這部作品“三言兩(liang) 語,意味無盡”,評價(jia) 《聊齋誌異》“文字生動跳躍,傳(chuan) 情狀物能力之強,無以複加的簡潔精煉”。孫犁在“芸齋小說”寫(xie) 作中承續了筆記小說中尚簡的審美風尚並發揚光大。

  孫犁終生以魯迅為(wei) 師,“追步先賢”,連買(mai) 書(shu) 也是根據《魯迅日記》中書(shu) 賬所記,稱讚魯迅“惟熱惟光,光明照人”。魯迅對於(yu) 國民性的批判是徹底和決(jue) 絕的,其批判的目的在於(yu) “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孫犁晚年所作“芸齋小說”,走向對人性的深刻解剖與(yu) 批判,與(yu) 魯迅的批判改造是一脈相承的。

  孫犁還存有大量的外國文學作品,其中蘇俄文學占有一定比重,如《死魂靈》《契訶夫文集》《戰爭(zheng) 與(yu) 和平》《靜靜的頓河》等,還有“關(guan) 於(yu) 托爾斯泰的回憶”的《往事隨筆》,屠格涅夫的《回憶錄》,以及《論俄羅斯古典作家》等。孫犁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寫(xie) 過《壯健性——紀念高爾基》《迎法捷耶夫》,50年代還寫(xie) 過《馬雅可夫斯基》《托爾斯泰》《果戈理》《契訶夫》《在蘇聯文學藝術的園林裏》等短文。好的小說都會(hui) 關(guan) 注“人類內(nei) 心的衝(chong) 突問題”,蘇俄小說就是鮮明的代表,也是其獨立於(yu) 世界文學之林的有力支撐。這些作品注重心靈感受與(yu) 感性情緒的表達,強調主觀情感的沉淪與(yu) 救贖,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芸齋小說”的創作。

  追求“藝術與(yu) 道德並存”

  孫犁認為(wei) 在文學創作實踐活動準備階段,需要作家一方麵“擴大生活的視野”,另一方麵“廣讀深思”,但真正進入文學創作的進程中,則需要處理好“藝術與(yu) 道德”的關(guan) 係。他指出,“我們(men) 表現生活,反映現實,要衡之以天理,平之以天良。就是說要合乎客觀的實際,而出之以藝術家的真誠”,進而追求“藝術與(yu) 道德並存”。他還說:“任何時候,正直與(yu) 誠實都是從(cong) 事文學工作必備的素質。”“現實主義(yi) 的作家或作品,都具備一種藝術效果上的高尚情操,表現了作為(wei) 人的可寶貴的良知良能,表現了對現實生活和曆史事實的嚴(yan) 肅態度。”孫犁甚至提出,作家必須具備一個(ge) 崇高的目的,才能完成一部偉(wei) 大的著作。這就又涉及作家的人生觀問題。何為(wei) 作家的人生觀?那就是作家對他所生存的當代社會(hui) 、政治生活、傳(chuan) 統的倫(lun) 理、人與(yu) 人之間的關(guan) 係的態度問題。這種態度又取決(jue) 於(yu) 作家的道德,即是否正直與(yu) 誠實。

  孫犁在《小說是美育的一種》中更是提出:“小說屬於(yu) 美學範疇,則作者之用心立意,首先應考慮到這一點。中國古代作者,無論處於(yu) 太平盛世,或是亂(luan) 離之年,他們(men) 的吟歌,大抵是為(wei) 民族,為(wei) 國家,為(wei) 群眾(zhong) 的幸福前景著想。用心如此,發為(wei) 語言文字,無論是歌頌、悲憤、哀怨、悲傷(shang) ,從(cong) 內(nei) 容到形式,都出自美和善的願望……”

  “芸齋小說”中孫犁對知識分子的書(shu) 寫(xie) 就鮮明地體(ti) 現出了“藝術與(yu) 道德並存”的藝術追求。他慣常采用第一人稱來展開敘事,以“我”的視角來描摹知識分子的各種形態,有溫情,有私誼,更有堅守,也不乏自私、冷酷、虛偽(wei) 。孫犁在描摹他們(men) 的形態時采取的敘事姿態是同情、同理的,甚至秉持著道德的自省。同為(wei) 知識分子的孫犁帶著複雜的心緒,從(cong) 時代、社會(hui) 、道德、倫(lun) 理著眼,去打量、審視和敘寫(xie) 著他們(men) 的形態。

  在《談鏡花水月》中,孫犁自陳有潔癖,“真正的惡人、壞人、小人,我還不願寫(xie) 進我的作品。魯迅說,從(cong) 來沒有人願意去寫(xie) 毛毛蟲、痰和字紙簍。一些人進入我的作品,雖然我批評或是諷刺了他的一些方麵,我對他們(men) 仍然是有感情的,有時還是很依戀的,其中也包括我的親(qin) 友、家屬和我自己”。他還真誠地表達自己的心跡:“我是一個(ge) 很平庸的人,有很多弱點。一生之中,長期漂流在外,對家庭沒有負起應盡的責任。自己的不幸遭遇,以及做過的錯事、魯莽事、傻事,都曾使親(qin) 人焦慮、感傷(shang) 。到了晚年,時常自責並無掩飾地寫(xie) 出來,作為(wei) 臨(lin) 終前的懺悔。”

  今年是孫犁誕辰110周年,許多地方和機構都自發地舉(ju) 辦紀念活動。隨著時間的推移,孫犁的文學成就,尤其是“芸齋小說”和“書(shu) 衣文錄”,越發為(wei) 廣大作家、研究者和普通讀者所推崇。孫犁重視“擴大生活的視野”,強調“廣讀深思”,追求“藝術與(yu) 道德並存”的創作經驗,也日益引起廣大當代文學創作者的共鳴與(yu) 效仿。孫犁博大而深邃的內(nei) 心世界、駁雜而豐(feng) 富的藝術世界,與(yu) 樸素簡潔的審美追求相互輝映、相映成趣。孫犁本身就是一部厚重耐讀的大書(shu) ,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義(yi) 無反顧地投入進去,向著人類靈魂的更深處進發。

  《光明日報》(2023年09月06日 14版)

(責編: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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