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武將詩及其文學史價值
作者:萬(wan) 晴川(三江學院文學與(yu) 新聞傳(chuan) 播學院教授)
明中葉以後,以文統武的軍(jun) 政機製基本確立,軍(jun) 事指揮、銓選、糾察之權逐漸掌握在各級文臣手中。於(yu) 是,一些武將“不嫻弓馬幹戈”,而“人思務文”;而隨著國家多事,文人也留心邊事,因而形成“武將好文”“文人尚武”的社會(hui) 風尚,“縉紳大夫好言軍(jun) 旅,而介胄之士則托文藝以為(wei) 名高”(葉春及《程鑒俞大猷傳(chuan) 論》)。從(cong) 而造成一些武將不務正業(ye) 、腐儒紙上談兵以及文武不和等致命後果,但也促進了文臣武將之間的互補,並由此產(chan) 生了一個(ge) 規模較大的武將詩人群體(ti) ,為(wei) 曆代之最,成員涵蓋從(cong) 都督到百戶各級武官,且有父子、兄弟詩人,他們(men) 的詩歌成就不容忽視,並有重要的現代價(jia) 值。
家國情懷與(yu) 詩史品格。嘉靖以來,很多名將皆與(yu) 陽明弟子遊並入室王門。如俞大猷、戚繼光、鄧子龍分別師事唐順之、錢德洪、羅洪先,萬(wan) 表與(yu) 錢德洪、王畿、羅洪先和唐順之等友善。他們(men) 的思想和文學觀念普遍受到陽明心學和唐宋派的影響,其詩作表現出鮮明的忠君愛國思想和拯世情懷。萬(wan) 表體(ti) 弱多病,常年在家養(yang) 屙,但當東(dong) 南沿海倭亂(luan) 肆虐,便力疾就道,“但持三尺息兵機”,率僧兵與(yu) 倭寇大戰於(yu) 蘇州楊涇橋。激戰中流矢,但他毫不介意,以詩贈子道:“裹瘡終報國,先世總忠英。”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七月,俞大猷因胡宗憲諉罪係獄,後經好友錦衣衛指揮陸炳救出,令立功塞上。俞大猷毫不掛懷自己所受的冤屈,急盼帶病“手斬樓蘭(lan) 上首功”“掃清俺答塵”。楊西洲南征,俞大猷以血袍相贈,“忠孝連袍付與(yu) 君”,希望他將忠君愛國的精神傳(chuan) 遞下去。鄧子龍早年即立下“揚帆收拾千江紅”的雄心壯誌。嘉靖末年隨軍(jun) 抗倭,表示“南倭不滅扶桑東(dong) ,男兒(er) 豈掛天山弓?”萬(wan) 曆年間,緬甸犯雲(yun) 南,在援滇行軍(jun) 途中,他揮筆作《渡盤江吟》,誓言不辱使命,“願係莽首報功成”。他曾再三強調,自己征戰沙場,是為(wei) 捍衛國家尊嚴(yan) 和百姓安寧,不為(wei) 博取功名利祿,“直須搗洗黎民恨,掛劍功成一羽衣”;也不為(wei) 封妻蔭子,“丈夫生世間,豈為(wei) 兒(er) 女謀?”在援朝戰爭(zheng) 中,鄧子龍年逾七十,猶奮勇殺敵,為(wei) 國捐軀。戚繼光的詩中也常出現“孤忠”二字,格外照眼。他早年即立下“男兒(er) 鐵石誌,總是報君心”的豪情壯誌。在掃平倭寇後,隆慶元年(1567年)十一月,戚繼光移鎮薊門,又誓言“丹心誓地天”,“直欲搗祁連”。
武將們(men) 還心係百姓疾苦。寧德城經過倭寇的數次洗劫,收複後已成廢墟,戚繼光無限悲憤地寫(xie) 道:“廢屋梁空無社燕,清宵月冷有悲魂。”當亂(luan) 後百姓生活安定下來,恢複生產(chan) ,他又由衷喜悅道:“亂(luan) 後遺黎始卜家,春深相與(yu) 事桑麻。”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海南黎族那燕由於(yu) 不堪朝廷壓榨,發動暴動,朝廷派兵圍剿,黎民被殺者五千餘(yu) 人。萬(wan) 表作《閔黎三首》,憤怒譴責官軍(jun) 殺良冒功,“虎兕來,猶可奔,狼師一來人無存。”俞大猷忠君報國和拯濟蒼生的初心始終未改,“生民疾苦每屬心”。出身社會(hui) 底層的鄧子龍,更是對民生疾苦有切身感受,“四海蒼生苦困多,何須臥此乾坤老?”他為(wei) 戰爭(zheng) 給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而錐心:“孤懸村落絕煙火,扛抬堡驛窮膏脂。壯士傷(shang) 心肉食裂,何為(wei) 可樂(le) 稱雍熙?”祈願盡快結束戰爭(zheng) ,“何年罷征戰?民免竭膏脂。”化劍為(wei) 犁,“龍池淨洗橫磨劍,天北天南願太平”。
很多武將都參加或指揮過晚明時期的一些重大戰役,他們(men) 以詩記事,堪稱詩史。如萬(wan) 表、俞大猷、戚繼光寫(xie) 有不少抗倭詩,尤其是鄧子龍,他的經曆非常豐(feng) 富,先後參與(yu) 剿滅倭寇、海盜和山賊,抗擊侵略等重大戰事,幾乎都有詩記述,如《爬江血戰》記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四月,鄧子龍在英德參加爬江血戰,因奸人妒功,他身負重傷(shang) ,血透戰袍,鏖戰自日出至午時。《東(dong) 海血戰》寫(xie) 隆慶三年(1569年),數量占優(you) 的明軍(jun) 在與(yu) 海寇曾三老的戰鬥中損兵折將,輜重盡失,鄧子龍臨(lin) 危受命,指揮激戰,取得全殲敵寇、生擒寇首的重大勝利,但主將卻將功勞記在其子名下。鄧子龍曾在雲(yun) 南兩(liang) 次參加對緬反擊戰,《姚關(guan) 班師宿保場》寫(xie) 攻克姚關(guan) 凱旋,《再搗耿馬老巢三尖山班師》寫(xie) 搗取三尖山班師,等等。明中期以來,受困於(yu) 北虜南倭,戚繼光等有識之士認為(wei) ,明之大患是北虜。北疆經過譚綸、戚繼光和俞大猷十幾年的經營,基本已穩定下來,但隨著譚、俞謝世,戚徙嶺南,士氣受到打擊,邊境形勢急轉直下。陳第曾跟隨戚繼光出守古北,居薊鎮十年,他的《送戚都護》《燒荒行》等詩,圍繞著譚、戚鎮薊前後麵貌的敘寫(xie) ,表達了對朝廷政策的不滿及對邊境安全的憂慮。崇禎年間,張可大出任登萊總兵,他的《書(shu) 邊事四首》表現出對明軍(jun) 沈陽之敗的深沉憂思。上述詩作,對豐(feng) 富和補充曆史記載具有珍貴的史料價(jia) 值。
真氣淋漓與(yu) 英雄本色。複古派在當時有著巨大影響,但有些武將詩人不為(wei) 所囿,如陳第《論詩》雲(yun) “應世須唐律,報懷漫自題”,意謂書(shu) 寫(xie) 個(ge) 人情懷的詩可以突破唐律的束縛。萬(wan) 表的《聞海警有感二十首》、陳第的《燒荒行》等詩夾敘夾議,則顯然是宋詩的風格。
唐順之主張為(wei) 文須“皆自胸中流出”“開口見喉嚨”“如真見其麵目”。他和羅洪先晚年都受到“擊壤體(ti) ”的影響,“率意信口,不調不格”。萬(wan) 表在《重題王孝子卷》中說:“不假雕琢,而自然成文,斯天下之至文也”。他的詩真摯感人,如寫(xie) 夫妻之情的《寄內(nei) 》,抒懷鄉(xiang) 之思的《不寐》,敘朋友之誼的《夜坐寶叔塔與(yu) 周訥溪掌科話別》,痛女婿之死的《哭婿吳子旬二首》,無不直書(shu) 心跡,真情淋漓,十分動人。俞大猷也主張“欲寫(xie) 心中無限事,不論工拙不論多。”鄧子龍《橫戈集序》稱自己的詩是“口頭俗句”,他的詩明白如話,而又想象瑰麗(li) ,感情豐(feng) 富,真實自然。金植《不下帶編》中稱他們(men) 的詩“皆倉(cang) 卒矢口,匪學而能”。
俞大猷豪宕自雄,其詩氣勢宏偉(wei) ,力拔千鈞。梁章钜稱其詩“有拔山挽河之概”。俞大猷歡喜在詩中寫(xie) “劍”,在現存詩中有三分之一有“劍”字,營造出一種磅礴氣勢。他的海戰詩尤具價(jia) 值,是邊塞詩的新變,如《舟師》寫(xie) 海霧剛散,明軍(jun) 戰艦出擊,獵獵海風吹動戰旗,海水中火光搖動,戰歌嘹亮,氣勢如虹,夕陽西下時,勇士們(men) 凱旋。《與(yu) 尹推府》寫(xie) 在驚濤駭浪之中,戰士們(men) 鎮定自若,談笑間敵人灰飛煙滅。《四庫全書(shu) 總目》評戚繼光“詩亦伉健,近燕趙之音。”戚繼光的鷹揚之氣體(ti) 現為(wei) 鏗鏘激越、格調昂揚的“燕趙之音”。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至三十一年(1552年)之間,戚繼光初出茅廬,戍守戰略重鎮薊鎮。他作《部兵戍薊》雲(yun) :“叱馬過幽州,橫行北海頭。朔風喧露鼓,飛電激蛇矛。奮臂千山振,英聲百戰留。天威揚萬(wan) 裏,不必侈封侯。”《秋日》《撫鬆亭》《薊門雨霽》等詩,都表現出詩人鬥誌昂揚,渴望建功報國,警告敵人不要輕舉(ju) 妄動。隆慶六年(1572年)九月,兵部右侍郎汪道昆視察薊遼保定邊務,檢閱部隊,戚繼光作《湯泉大閱》,全詩潑染出一幅厲兵秣馬、氣壯山河的雄偉(wei) 畫卷。戚繼光的詩通過朔風、飛電、嘶馬、長鯨、紫電、青虹等詞語,組成宏大意象,格調昂揚,有穿雲(yun) 裂石之聲,體(ti) 現出帝國的雄風威嚴(yan) 和作者崇高的愛國精神。由於(yu) 受到張居正的牽連,戚繼光遭到言官猛烈攻訐,先是調為(wei) 廣東(dong) 總兵,不久又奪俸褫職,悒悒以卒。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chuan) 》惋惜道:“生平方略,欲自見於(yu) 西北者,十未展其一二,故其詩多感激用壯、抑塞僨(fen) 張之詞。君子讀而悲其誌焉。”戚繼光晚年的詩風變為(wei) 沉鬱悲壯,兼有幽咽感憤之作。如《讀〈孤憤集〉》通過為(wei) 胡宗憲鳴冤,抒發自己“為(wei) 文法吏所阨,不獲行其誌”的孤憤。《登石門驛新城望寨》寫(xie) 由於(yu) “百舌”進讒,自己壯誌難酬。《登盤山絕頂》詩:“霜角一聲草木哀,雲(yun) 頭對起石門開。朔風虜酒不成醉,落葉歸鴉無數來。但使玄戈銷殺氣,未妨白發老邊才。勒名峰上吾誰與(yu) ?故李將軍(jun) 舞劍台。”全詩悲壯淋漓,雄渾蒼涼,王士禎《香祖筆記》評曰“見英雄本色,有文士所不能道者”。
鄧子龍的詩更有一種強大的勢能,他的詩矢口而出,直抒胸臆,洋溢著慷慨赴敵,救民於(yu) 水火的雄傑之氣。無論是登山臨(lin) 水還是行軍(jun) 打仗,莫不如此。如《登塔口占》:“挾山不足勇,登塔豈為(wei) 勞。人言毛骨聳,我覺眼睛高。江山如圖畫,冠蓋若鴻毛。欲寫(xie) 不平事,將此作揮毫。”《過大庾山》想象自己高擎寶塔,按著山頭,為(wei) 它挽起雙髻;山中老猿敬獻兵書(shu) 秘籍,詩人信心倍增,他登山長嘯,使百蠻心驚膽戰。全詩語言淺俗,氣勢磅礴,設想奇特。《萬(wan) 鬆嶺風雨催軍(jun) 行》寫(xie) 道:“應憐西事懸民瘼,長呼鐵甲燈前著。三程兩(liang) 程晝夜行,千山萬(wan) 山風雨惡。不妨鼓角地中來,自有將軍(jun) 天上落。百戰烽塵社稷安,一怒乾坤星鬥錯。歸來烹象飲天河,何代英雄無衛霍。”叱吒風雲(yun) ,不愧英雄之詩!周光鬥《橫戈集序》雲(yun) :“今讀將軍(jun) 詩,英風飆起,浩氣橫流,慷慨悲歌,聲猶在耳!”吳名鳳《橫戈集序》稱其詩“粗豪而激烈之中自有真氣,氣既勇往直前,詩亦豪蕩自喜”。鄧子龍還作有大量山水詩,而與(yu) 唐代以來王維、韋應物等詩人建立的山水詩傳(chuan) 統迥異,奇思妙想,雄麗(li) 奇瑰,氣吞山河。如《遊廬山天池寺和羅念庵先生韻》寫(xie) 廬山瀑布像戰鼓擂響,《遊寧州南山寺》寫(xie) 橫斜水麵的虯枝使龍王心驚,《朝天洞》寫(xie) 以馬鞭驅使怪石朝天,寄胸襟抱負於(yu) 山水之間,在曆代山水詩中別具一格。
一些學唐的武將詩人,也間有佳作。如王世貞稱張元凱的詩“有沈深劌刻之思”,其《西苑宮詞二十四首》蘊藉含蓄,深得風人之旨。《漁父》寫(xie) 由漁夫捕魚,聯想到宦途風波之險。《索居》雲(yun) “敢謂閉門深避世,亦知門外有波瀾”,描摹出明末黨(dang) 爭(zheng) 生態下的官員心態。開國功臣李文忠之後李言恭,王世懋論其詩風有三變,“年少氣盛,有觸易形,意恒在多;既乃檢括為(wei) 深沉之思,稍稍縱其性靈,時複悠然之思”。他的詩抒發性情,風格柔婉而有韻致,湯顯祖雲(yun) 其“有清寒之色”。百戶陳鶴的詩“飄宕悽惋”。參將餘(yu) 承恩的《望忠州》情景如畫,含蘊委婉,頗似後來王士禎的神韻詩。邱坦的詩也是風神婉麗(li) ,其他如張懋忠《送王冏伯》、杜文煥《過天寧寺訪朗公禪師步望之韻》、李元昭《送周虛岩歸吳》、張通《遊西林庵》等,皆頗得摩詰神髓,韻味悠長,意在言外。
一些文臣通過與(yu) 武將的交往,特別是經曆戰火洗禮之後,其文學觀念和創作風格也發生了很大轉變。如七子中的宗臣、吳國倫(lun) ,早年文學創作題材狹窄,詩格纖弱。但自到福建為(wei) 官,指揮軍(jun) 民抗倭後,詩文內(nei) 容從(cong) 模擬轉為(wei) 寫(xie) 實,風格也由纖弱變為(wei) 沉鬱。唐宋派的唐順之、茅坤和歸有光等,皆以不同方式參與(yu) 抗倭,他們(men) 的詩文創作也由早期的內(nei) 容空洞、堆砌辭藻而變為(wei) 具有剛健的文人風骨和厚重的曆史感。
由上所述,晚明武將好文、文臣尚武的風習(xi) 對詩歌理論和創作都產(chan) 生了深刻影響。晚明武將的詩歌創作,既受惠於(yu) 陽明心學和唐宋派,又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他們(men) 的弊端,洋溢著建功立業(ye) 、報效祖國的激情,格局宏大,卓然獨立,而以前文學史隻言複古派、唐宋派和公安派等,這是應予糾正的。
《光明日報》(2023年10月16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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