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江南”——談談文化概念中的江南
作者:胡一峰
杭州第19屆亞(ya) 運會(hui) 開幕式上,“桂花鼓”、錢塘潮、綠水青山、國風雅韻,詩畫江南與(yu) 人文亞(ya) 運交相輝映,把“江南”文化意象中蘊含的清新靈動、厚重典雅表現得淋漓盡致。回顧近年來火出圈的文藝作品,諸如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隻此青綠》,春晚節目《憶江南》《碇步橋》,不少都自帶“江南範兒(er) ”。那麽(me) ,何謂“江南”?“江南範兒(er) ”又是如何煉成的呢?
宋代柳永《望海潮》開篇道“東(dong) 南形勝,三吳都會(hui) ,錢塘自古繁華”,此處之“三吳”“錢塘”即為(wei) 江南的重要地理符號和代名詞。詞中的描述,“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流傳(chuan) 千古,可謂精妙。但說此地“自古繁華”,卻帶有幾分誇張。即便拋開杭州一隅,從(cong) 寬泛的“江南”來看,詩人們(men) 反複吟詠的這片“佳麗(li) 地”,也經曆了漫長的演變過程,才完成了自己的文化形塑。
“江南”的字麵意思是長江以南,但其含義(yi) 在不同語境下又有變化。今天通稱的“江南”,在曆史上也被稱為(wei) “江東(dong) ”或“江左”。“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dong) ”的“江東(dong) ”,大體(ti) 上包括了今天人們(men) 心目中的“江南”。電視劇《琅琊榜》以地處江南的南朝梁為(wei) 背景,主人公梅長蘇的外號便是“江左梅郎”。唐代設有“江南道”,麵積廣大,包括長江以南大部分地區。此後,作為(wei) 行政區劃概念的“江南”,隨著朝代變遷而變化,直至清乾隆年間逐漸退出曆史舞台。作為(wei) 地理概念的“江南”,則逐漸固定為(wei) 太湖流域的蘇州、鬆江、常州、杭州、嘉興(xing) 和湖州等地。也正是在人文交流和層累積澱的曆史演變中,文化以其獨特魅力跑贏了行政區劃的頻繁變動,把詩情畫意的江南定格在了中華文明史上。
其實,在先秦時期的中原人士眼中,江南是“文身斷發”的蠻夷之地,其人尚勇好鬥,和今天人們(men) 熟悉的“江南範兒(er) ”大相徑庭。秦代到漢初,江南大部分地區還處於(yu) “火耕而水耨”的原始農(nong) 業(ye) 時代,雖“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而且由於(yu) “江南卑濕,丈夫早夭”,這片土地在當時人心目中的形象並不可愛。西漢賈誼被貶為(wei) 長沙王太傅時,就對南方生活憂心忡忡,深恐“壽不得長”。然而,沒過多久,情況悄然變化。漢朝以後,全球氣溫降低,江南一帶的氣候變得適宜耕種和居住,迎來了改命更生的天賜良機。如果說土地開墾和經濟發展為(wei) 江南的繁盛奠定了物質基礎,那麽(me) ,深刻而廣泛的人文交流,則不斷為(wei) “江南範兒(er) ”的形成注入了活力。
曆史地看,秦漢之際、兩(liang) 漢之際、東(dong) 漢末年至三國期間,特別是西晉永嘉之亂(luan) 、唐朝安史之亂(luan) 、北宋靖康之亂(luan) 以後,以人口大規模南遷為(wei) 載體(ti) 的文化傳(chuan) 播和融合,順應了自然環境變化的大趨勢,一次又一次刷新著江南的麵貌,促使“江南”進入了屬於(yu) 自己的文化時間。
史學家錢穆認為(wei) :“東(dong) 晉南渡,長江流域遂正式代表著傳(chuan) 統的中國”。永嘉之後,大批中原世家南渡避難,他們(men) 大都具有較高的文化造詣,雅致的士族文化給彼時的江南注入了詩性內(nei) 涵,有力推動了“吳越之風”向“江南文化”的轉變。《隋書(shu) 》寫(xie) 到南北朝時期文化狀況時說:“衣冠軌物,圖畫記注,播遷之餘(yu) ,皆歸江左。晉、宋之際,學藝為(wei) 多,齊、梁之間,經史彌盛。”這一時期,許多重要文化成果都出自北方移民或其後裔之手。範縝的《神滅論》、鍾嶸的《詩品》、周興(xing) 嗣的《千字文》、劉勰的《文心雕龍》,皆為(wei) 例證。到了唐代,太湖流域之富庶繁華愈發明顯,“賦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浙東(dong) 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蘇鬆常嘉湖五府又據兩(liang) 浙十九也。”安史之亂(luan) 後,“士君子多以家渡江東(dong) ”,用詩人李白的話來說,“天下衣冠士庶避地東(dong) 吳,永嘉南遷,未盛於(yu) 此”。有學者統計,從(cong) 整個(ge) 唐朝的詩人人數來看,北方遠遠超過南方,但安史之亂(luan) 之後,南方詩人人數大幅提高,與(yu) 北方不相上下。
靖康之變,宋室南渡,江南在文化發展之路上進一步發力。正如清代靳輔所言,江南在“漢唐以前,不過一澤國耳。自錢鏐竊據,南宋偏安,民聚而地辟,遂為(wei) 財賦之藪”。據研究,這次人口大遷移從(cong) 1126年(靖康元年)開始,一直持續到1279年,總人口達500萬(wan) 人之多,讓南方人口數量大大超過北方。曠日持久的移民波及整個(ge) 長江流域乃至今天的海南島,而移民分布最多的則是南宋政權中心所在的江南地區。一方麵,“西北士大夫多在錢塘”,諸多學者大儒在此會(hui) 聚,李清照、辛棄疾等文人雅士在此居停,大大推動了文化學術的發展;另一方麵,大批職業(ye) 藝人集聚促進了市民文化的繁榮,《武林舊事》記載,南宋的杭城內(nei) 外共有娛樂(le) 場所“瓦子”二十多處,觀眾(zhong) 多時達到千餘(yu) 人。各種文化表演行當五十多項,藝人五百餘(yu) 人,他們(men) 或講述曆史故事、民間傳(chuan) 奇,或表演雜技馬戲,或演出雜技影戲。
鬥轉星移,文以隨之。當曆史行進到明清時期,江南文化以成熟絢麗(li) 的姿態呈現於(yu) 世人麵前。明清兩(liang) 代,平均每7個(ge) 進士,就有1個(ge) 以上出自江南。明代狀元,四分之一來自江南地區;清代狀元,江南地區占半數以上,以至於(yu) 蘇州文人汪琬把狀元稱為(wei) 當地“土產(chan) ”。科舉(ju) 場上的得意,集中反映了江南文化實力的整體(ti) 提升。作為(wei) 這一時期文化標誌的《紅樓夢》、“三言二拍”、《牡丹亭》等名篇佳作大都打上了江南的印跡,也正是這些文化經典最直接地塑造了流傳(chuan) 至今的江南形象。
可見,“江南範兒(er) ”是曆史的產(chan) 物,正所謂“東(dong) 南財賦地,江左文人藪”,曆代文化人對江南山水風物的描摹、對江南文化精神的闡發,則是推動這一曆史進程的關(guan) 鍵所在。如前所述,“江南”在地域上大體(ti) 對應太湖流域,對其最動人、最通俗、最精煉的表述,當數“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如果把“江南範兒(er) ”比作一套華麗(li) 的服飾,蘇州和杭州無疑是最稱職的模特兒(er) 。蘇杭之盛名聯袂流傳(chuan) ,又離不開文人的妙筆。據柴德賡研究,蘇杭連稱始於(yu) 白居易,他的詩中並提蘇州和杭州五次,如“蘇杭自昔稱名郡”“江南名郡數蘇杭”,《和我年三首》中的“我年五十七,榮名得幾許。甲乙三道科,蘇杭兩(liang) 州主”,更是以自己曾在蘇州、杭州任職而自豪。
白居易的諸多江南主題詩篇中,《憶江南》最為(wei) 膾炙人口,生動表達了他對江南的眷戀。“春來江水綠如藍”“郡亭枕上看潮頭”,當我們(men) 品讀這一名篇,會(hui) 發現,“水”是江南意象中最重要的內(nei) 容之一。從(cong) 地理上看,“地勢傾(qing) 於(yu) 東(dong) 南,而吳之為(wei) 境,居東(dong) 南最卑處,故宜多水”,在這片水鄉(xiang) 澤國,先民“以塘行水,以涇均水,以塍禦水,以埭儲(chu) 水”,探索出一套完備的水利係統,“遇淫潦可泄以去,逢旱歲可引以灌”,不但為(wei) 經濟發展提供了條件,而且塑造了江南獨特的文化景觀。從(cong) 南朝謝靈運的《山居賦》、張纘的《南征賦》到蘇軾的“一葉舟輕,雙槳鴻驚”,再到近代朱自清《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豐(feng) 子愷的《塘棲》,在曆代文人關(guan) 於(yu) 江南的詩詞歌賦中,“水”的出鏡率可能是最高的。
水多自然船也多。水和船,構成了江南獨特的地理環境和生活方式,也塑造了江南範兒(er) 的美學底色。明代張岱的《夜航船》是某讀書(shu) 網站高達9分的網紅書(shu) ,其創意即來自“夜航船”這一盛行於(yu) 江南的獨特景觀。在水鄉(xiang) ,船應用於(yu) 生活方方麵麵,買(mai) 書(shu) 有“書(shu) 船”,收租有“賬船”,名醫出診坐“郎中船”,迎娶新娘有“迎親(qin) 船”,還有服務於(yu) 香客的“燒香船”。江南之人,“不獨丈夫能操船,婦女亦能之”。還有在船上討生活的群體(ti) ,一如陽澄湖漁歌中所唱“一條網船做世界,蘆扉當瓦艙當床。船頭行灶燒飯吃,船艄嘸處晾衣裳”。江南的船,其意義(yi) 超越了生活用具,直接介入文化生產(chan) 和消費之中。崇禎《鬆江府誌》記載,“初有航船、遊山船、座船、長路船,今為(wei) 浪船、樓船、朱蘭(lan) 、翠幕、淨如、精廬”,足見舟楫之多樣豐(feng) 富。清人厲鶚專(zhuan) 為(wei) 杭州西湖遊船所寫(xie) 的《湖船錄》,記載遊船近百種之多。清代蘇州、金陵等地還有專(zhuan) 為(wei) 遊船提供飲食服務的船隻,被稱為(wei) “行庖”“火食船”。船不僅(jin) 用來遊湖,還用作“戲台”。對此,清代筆記有生動記載,“蘇郡向年款神宴客,每於(yu) 虎丘山塘卷艄大船頭上演戲。船中為(wei) 戲房,船尾備菜。觀戲者另喚沙飛、牛舌等船列其旁”,“每歲競渡市,合夥(huo) 駕欄杆駁船,往來於(yu) 山浜及野芳浜等處,冀售其技。每至一舟,則必葛袍纓帽,手遞戲目,鞠躬聲喏於(yu) 前艙。搬演一出,索值一二百文不等”。就連明末清初來到杭州的傳(chuan) 教士衛匡國也說,“千真萬(wan) 確,在湖上劃船蕩漾而行,比世上任何其他事情都要舒適和令人愉快”。到了近代,活躍在水鄉(xiang) 的各色船隻依然是江南範兒(er) 不可或缺的內(nei) 容。魯迅《社戲》中在船頭上看戲,在船上煮吃羅漢豆,就是如此。豐(feng) 子愷在桐鄉(xiang) 老家居住期間,常把書(shu) 籍、衣服等所用之物放進“寫(xie) 生畫船”,搖到哪裏“靠夜”,便在那裏上岸寫(xie) 生作畫,生趣盎然的《野外理發處》《三娘娘》等作品就是這樣誕生的。
文化江南,重重似畫,曲曲如屏,品之如醉,探之彌深,令人目不暇接,流連忘返。千百年來,在自然與(yu) 人文、曆史與(yu) 人性、運勢與(yu) 人情的頻繁互動中煉就的江南範兒(er) ,就這樣以其獨有的風韻,活躍在文壇藝林,凝結於(yu) 風土民俗,鐫刻進人們(men) 的生活和記憶之中。
《光明日報》(2023年10月20日 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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