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文繹史】

　　作者：朱宏波

　　古代的正史在敘述曆史事件時，難免會(hui) 有些語焉不詳的地方，這些地方往往為(wei) 民間傳(chuan) 說、戲曲提供了演義(yi) 的空間。比如《史記》《漢書(shu) 》，都記載了楚漢之爭(zheng) 中著名的垓下之圍，但是敘述並不詳細，主要描繪了項羽走投無路時的言行和心理，而對於(yu) 他如何落敗，隻有三言兩(liang) 句的交代。這不能滿足讀者對這段曆史的想象，於(yu) 是後世誕生了一係列相關(guan) 的戲曲，其中就有明代的傳(chuan) 奇戲《千金記》和後來的京劇《楚漢相爭(zheng) 》等，對這個(ge) 曆史事件進行了繪聲繪色的演義(yi) 。

　　從(cong) 史籍可知，垓下之圍開頭一段，大體(ti) 講的是漢軍(jun) 將落敗的楚軍(jun) 團團圍住，夜裏，漢軍(jun) 兵士一起唱起楚軍(jun) 兵士的家鄉(xiang) 歌曲，引起他們(men) 思鄉(xiang) 的愁緒，瓦解了楚軍(jun) 最後的鬥誌。《史記·項羽本紀》載：“夜聞漢軍(jun) 四麵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漢書(shu) ·陳涉項籍傳(chuan) 》載：“羽壁垓下，軍(jun) 少食盡。漢帥諸侯兵圍之數重。羽夜聞漢軍(jun) 四麵皆楚歌，乃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不論《史記》還是《漢書(shu) 》，對於(yu) “垓下之圍”中的具體(ti) 軍(jun) 事行動都付之闕如，卻重點描寫(xie) 了一首民間歌曲——“楚歌”，以及這首歌所引起的項羽的心理活動。

　　眾(zhong) 所周知，古代有不少關(guan) 於(yu) 音樂(le) 的故事，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琴樂(le) ，有“餘(yu) 音繞梁，三日不絕”的韓娥之歌，有讓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韶樂(le) ……這些音樂(le) ，主要還是作用於(yu) 人的精神世界，而漢軍(jun) 所唱的楚歌，不僅(jin) 對人的心理產(chan) 生作用，更通過影響心理，直接影響了戰爭(zheng) 的勝負。

　　那麽(me) ，就引出兩(liang) 個(ge) 問題，這首楚歌到底是什麽(me) 歌？這個(ge) 用音樂(le) 攻心的計策，到底是誰提出來的？這兩(liang) 個(ge) 問題，在史書(shu) 中找不到明確答案。有人認為(wei) 楚歌是指一首具體(ti) 的歌曲，名字叫“雞鳴歌”，有人認為(wei) 泛指楚地的民歌，而在民間傳(chuan) 說中，還有人認為(wei) 這是漢將張良編的一首歌。

　　其實，最早達到垓下的是韓信的兵馬，史書(shu) 並沒有記載當時張良身在何處。所以，認為(wei) 唱“楚歌”是張良的計策，隻是後世民間的想象。

　　在今天江蘇一些地方，還流傳(chuan) 著這樣的傳(chuan) 說。當年，漢軍(jun) 圍困楚軍(jun) ，張良訓練一批吹簫能手，製作了許多大型風箏，風箏下懸掛籮筐。將吹簫者置於(yu) 其中，乘風勢將風箏放到楚軍(jun) 陣地上，一時洞簫齊鳴，淒婉的聲音勾起項羽江東(dong) 兵士思鄉(xiang) 之情，令其紛紛棄甲而散。

　　在這個(ge) 民間傳(chuan) 說中，似乎張良不僅(jin) 發明了風箏，甚至還發明了類似“熱氣球”的東(dong) 西。他不僅(jin) 是運籌帷幄的大將，還被奉為(wei) “山歌”的始祖。

　　清代鄒弢《三借廬筆談》中說：“山歌不知始於(yu) 何時，鄉(xiang) 老皆謂張良所作，以張良為(wei) 山歌之祖。”朱自清在《中國歌謠》中也記載了一段有關(guan) 張良在南通唱山歌識得女兒(er) 的傳(chuan) 說。

　　如今流行於(yu) 江蘇南通通州地區的山歌《魏二郎》中，還有這樣的歌詞，“吹起洞簫坐到鐵鷂子上頭唱山歌，從(cong) 此唱不盡山歌傳(chuan) 世人”“張良軍(jun) 師計謀好，手裏拿管鳳凰簫”。

　　明代沈采的傳(chuan) 奇戲《千金記》第三十五出《楚歌》曰：

　　自家助漢謀臣張良是也。目今西楚兵雖固守垓下，探知兵疲食盡，士卒思歸……不免帶領能辨楚語之士，教他楚歌一曲，待風清月朗之夜，向高阜去處，悠揚吹唱。管教八千子弟卸甲逃歸。

　　這段張良的獨白明確顯示出，至遲到明代，人們(men) 就已經認為(wei) “四麵楚歌”的計謀是由張良提出。清代蔡東(dong) 藩在《前漢演義(yi) 》第三十一回中有這樣的描寫(xie) ：

　　究竟這歌聲從(cong) 何處來？乃是漢營中張子房，編出一曲楚歌，教軍(jun) 士至楚營旁，四麵唱和，無句不哀，無字不慘，激動一班楚兵，懷念鄉(xiang) 關(guan) ，陸續散去。

　　事實上，從(cong) 司馬遷到明代之前，有關(guan) “四麵楚歌”的記載很少。到了明代，民間小說話本、傳(chuan) 奇戲曲大興(xing) ，人們(men) 開始注意到楚漢相爭(zheng) 這段精彩的曆史。借助戲曲、演義(yi) 小說、民歌的傳(chuan) 播，“張良唱楚歌”退散楚兵的傳(chuan) 說廣為(wei) 傳(chuan) 播。

　　什麽(me) 是“楚歌”？看到“楚”字，有些文學素養(yang) 的人不免思緒萬(wan) 千，腦海裏同時出現了不少詩詞。從(cong) 屈原的《楚辭》，到嶽麓書(shu) 院的“惟楚有才，於(yu) 斯為(wei) 盛”，從(cong) 辛棄疾的“楚天千裏清秋”，到曹雪芹的“湘江水逝楚雲(yun) 飛”。一個(ge) “楚”字，寄托了多少文人的想象。

　　漢代應劭將“楚歌”解釋為(wei) 特定的作品，“楚歌者，謂《雞鳴歌》也”，而顏師古則認為(wei) ，“楚人之歌也，猶言‘吳謳’‘越吟’”。

　　其實，楚歌並不完全是產(chan) 生於(yu) 楚地，有人認為(wei) 楚歌即楚人之歌，這種觀點把荊楚一帶作為(wei) 楚歌發展源頭。然而從(cong) 先秦至漢代，楚本身就是一個(ge) 不斷變化的概念，楚國在立國之初，僅(jin) 方圓五十裏，其疆域最遼闊時則幾乎占據了全國大半。司馬遷在《史記》中提出了“三楚”說，《史記·貨殖列傳(chuan) 》：“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彭城以東(dong) ，東(dong) 海、吳、廣陵，此東(dong) 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是南楚也。”這樣看，項羽和劉邦均是楚地人。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這首《彈歌》被認為(wei) 是第一首楚人歌，就是越王勾踐詢問楚人陳音彈弓道理時，由陳音所唱。楚國作為(wei) 南方大國，不斷影響著周邊文化發展，吳、越、巴、蜀等地文化與(yu) 楚文化十分相似，常以“楚越”“吳楚”“巴楚”“吳越”等並稱。

　　何為(wei) 楚歌人們(men) 莫衷一是，但有一點共識，那就是楚歌是一種俗樂(le) ，而絕非什麽(me) 雅樂(le) 。楚歌具有鮮明的民歌特色。左思：“荊楚豔舞，吳愉越吟”（《吳都賦》），劉逵注：“豔，楚歌也；愉，吳歌也。”梁元帝蕭繹在《纂要》中提到“楚歌曰豔”。

　　楚歌還往往帶有悲涼之氣。“楚之哀也，作為(wei) 巫音”(《呂氏春秋·侈樂(le) 篇》)，可見楚地巫術樂(le) 舞的情感基調以悲哀為(wei) 主。清代《隨州誌》中記載楚歌《陽阿》為(wei) “甚可聽，然聲悲哀”。從(cong) 屈原的楚辭、荊軻的《易水歌》、項羽的《垓下歌》、劉邦的《大風歌》等，我們(men) 不難讀出一種慷慨悲歌之感。這種悲涼氣確實容易感染深陷困境中的楚軍(jun) 將士。無論“四麵楚歌”是否張良提出，這都不失為(wei) 高明之計。

　　《光明日報》（2023年11月10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