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宜風雨也宜晴——讀莫礪鋒先生《漫話東坡》
【讀書(shu) 者說】
作者:陶慧(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講師)
修訂版《漫話東(dong) 坡》的腰封上,有一句綜述全書(shu) 核心思想和主要內(nei) 容之語:“風雨人生中從(cong) 容前行的足跡。”究其出處,應化用自東(dong) 坡《定風波》一詞首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表現了東(dong) 坡寵辱不驚、履險如夷的人生態度。然而具體(ti) 要如何做,才能達到這樣一種“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曠達境界?此書(shu) 所描述的東(dong) 坡一生行事,或許就是最好的答案。
《漫話東(dong) 坡》作為(wei) 南京大學莫礪鋒教授的代表性學術普及讀物,初版於(yu) 2008年。時隔15年後再版,在修訂了舊版中一些細節訛誤的同時,也吸收了近年來學界關(guan) 於(yu) 蘇軾研究的新成果,並添加了數十幅精美插圖,可謂後出轉精。全書(shu) 以東(dong) 坡的生平事跡為(wei) 主要內(nei) 容,其史實考辨將作者細致嚴(yan) 謹、洞見深刻的治學態度一以貫之,而行文語言卻活潑生動,通俗易懂,將一位至情至性的東(dong) 坡居士活化在讀者麵前。書(shu) 名題為(wei) “漫話”,結構亦采用了一種相對漫衍的隨筆形式,分為(wei) 十二個(ge) 獨立的專(zhuan) 題,以共時性寫(xie) 法介紹了東(dong) 坡的親(qin) 故交遊、仕宦生涯,以及人生態度、藝術造詣和後世遺澤,可謂涉及東(dong) 坡人生的方方麵麵。在看似“散漫”的娓娓敘述中,我們(men) 分明可以讀出一種貫通全篇的神韻氣度,即專(zhuan) 屬於(yu) 東(dong) 坡的通達氣概與(yu) 寬廣涵容。
人生交契無老少
論交何必先同調
東(dong) 坡的這種涵容氣概,首先表現在他與(yu) 身邊人的交往之中。誠如書(shu) 中所說,東(dong) 坡總是以充滿善意的眼光看待別人,“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東(dong) 坡都能與(yu) 他們(men) 推心置腹”。而這種善意的眼光,實則緣於(yu) 東(dong) 坡總能超越年齡與(yu) 身份的限製,發現他人身上的閃光之處。於(yu) 是,在該書(shu) 的第二章“東(dong) 坡的交遊”中,我們(men) 可以看到,不僅(jin) 那些曾與(yu) 東(dong) 坡知音相惜、患難與(yu) 共的文人士大夫們(men) 成了他的至交好友,許多善良質樸的平民百姓也與(yu) 東(dong) 坡結下了深厚的情誼。“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遺我古貝布,海風今歲寒。”這些來自普通百姓的真摯友誼,曾給予困境中的東(dong) 坡極大的關(guan) 懷與(yu) 溫暖,也借由東(dong) 坡的詩文得以千古傳(chuan) 頌。
對於(yu) 自己的門生,東(dong) 坡也以一種同樣通達的態度,欣賞和尊重每一位弟子的個(ge) 性所長。書(shu) 中“東(dong) 坡的弟子”一章,分九節將蘇門名聲較著者逐一論列。他們(men) 雖如眾(zhong) 星拱月般聚集於(yu) 東(dong) 坡門下,但性格迥異,稟賦不同,在文學創作方麵也各成麵目,如馳名文壇的“四學士”“六君子”,既有生新硬瘦如黃庭堅,亦有清新深婉如秦觀、平易曉暢如張耒等,皆自出機杼,各有自己的風格與(yu) 成就。相較於(yu) “好使人同己”的王安石,東(dong) 坡真可謂“但開風氣不為(wei) 師”了。也正因如此,以蘇門弟子為(wei) 主體(ti) 的“元祐詩壇”才會(hui) 如此異彩紛呈、光芒耀眼。
值得一提的是,東(dong) 坡在人際交往方麵的涵容通達,並不僅(jin) 僅(jin) 是對關(guan) 係親(qin) 密的親(qin) 友門生,甚至對自己的對立麵,他也時常保有善意與(yu) 寬容。於(yu) 是,在“東(dong) 坡的敵人”這特殊的一章裏,我們(men) 看到,東(dong) 坡於(yu) 元豐(feng) 七年(1084)離開黃州貶所後,曾特地前往江寧府,會(hui) 晤已退居鍾山八年的王安石,與(yu) 這位曾經的政壇宿敵暢談詩文學術,傾(qing) 心相交,對王安石的人品學識真誠欽慕;晚年麵對前來為(wei) 父求情的章惇之子章援,東(dong) 坡不念舊惡,即便章惇曾數次欲置自己於(yu) 死地,仍然顧惜舊誼:“與(yu) 丞相定交四十餘(yu) 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此懷可知!”甚至寄去“白術方”以助其養(yang) 年。這一片有如光風霽月的暢達心胸,正緣於(yu) 東(dong) 坡識人每著眼於(yu) 其善處,從(cong) 不曾因一己私怨而對他人全盤否定。
九死南荒吾不恨
茲(zi) 遊奇絕冠平生
關(guan) 於(yu) 東(dong) 坡的仕宦生涯,《漫話東(dong) 坡》以五章的篇幅分專(zhuan) 題敘述,以見其無論在朝廷還是地方,乃至監牢與(yu) 貶所,皆以凜然風節而秉一片至公之心。但顛沛於(yu) 是,解脫亦於(yu) 是。這種寬宏通達、不遺寸善的思維方式,每當在東(dong) 坡陷於(yu) 困境,又往往成為(wei) 他消解苦難最有效的良方。被貶黃州時,甫到此地,在困頓窘迫之餘(yu) ,東(dong) 坡便敏銳地發現了黃州“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的好處。此後更是時常讚歎黃州魚肉等食材的便宜易得,自創了諸多美食,其中便包括後來聞名遐邇的“東(dong) 坡肉”。尤其當他在黃州有了足以為(wei) 全家遮風避雨的住所後,逐漸適應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隴畝(mu) 生涯,營生之餘(yu) 複可遨遊於(yu) 雄奇秀麗(li) 的山水之間,其怡然自得之樂(le) ,恐不輸於(yu) “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時的陶淵明。
然而需要說明的是,後世之人提到黃州時期的東(dong) 坡,往往會(hui) 過分誇大他這種樂(le) 觀曠達、恬然自適的一麵,仿佛謫居生活的種種困苦對他沒有絲(si) 毫影響,而這並不符合曆史事實。正所謂“處患難不戚戚,隻是愚人無心肝爾,與(yu) 鹿豕木石何異”。作為(wei) 一本以“言必有據”為(wei) 首要寫(xie) 作宗旨的普及讀物,《漫話東(dong) 坡》通過種種史料文獻以及詩文作品,為(wei) 我們(men) 還原出的黃州東(dong) 坡肖像,其底色實際上是不無憂戚的。曾自比“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之孤鴻的東(dong) 坡,謫臣遷客身份為(wei) 他帶來的恐懼、孤獨與(yu) 痛苦同樣極為(wei) 真切。“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wan) 裏。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作為(wei) 一位天才文學家,東(dong) 坡擁有比常人更加敏銳的感知和更加細膩豐(feng) 富的情感,那麽(me) 當他首次遭遇人生中的重大挫折時,對於(yu) 痛苦的感受程度,也自然更甚於(yu) 常人。
然而,正是由於(yu) 這份真實而沉重的痛苦,才使得超越痛苦之後的曠達樂(le) 觀更為(wei) 可貴。五年黃州生涯使東(dong) 坡的人生態度更加堅毅、沉穩,也將他麵對苦難時樂(le) 觀通達的思維方式鍛煉得更加純熟。如果對東(dong) 坡曾真實經曆的困窘苦痛視而不見,反而是對他的一種誤讀。而對於(yu) 這一點的著重強調,也正是此書(shu) 作為(wei) 一本學術普及讀物,致力於(yu) 澄清誤解、還原真實的可貴之處。“艱難困苦,玉汝於(yu) 成。”當此後東(dong) 坡被遠謫嶺南之時,已完全是一種寵辱不驚、隨遇而安的狀態。他在惠州會(hui) 讚歎鬆風亭下梅花的玉骨仙姿,會(hui) 津津樂(le) 道於(yu) 炙烤羊脊骨的美味,會(hui)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及至被貶到更加偏遠瘴癘的儋州,他仍然興(xing) 致勃勃地品嚐中原之人不敢食用的海味,盛讚蘇過發明的“玉糝羹”,並在桄榔庵中潛心於(yu) 經學著述。當東(dong) 坡最終遇赦北歸,甚至將這段被貶嶺海的經曆描述為(wei)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zi) 遊奇絕冠平生”,真可謂將通達自適的精神發揮至極。
莫嫌犖確坡頭路
自愛鏗然曳杖聲
作為(wei) 古典文學研究領域的方家,探討東(dong) 坡的文藝創作,對於(yu) 莫礪鋒先生來說自為(wei) “本色當行”。於(yu) 是,此書(shu) 最長的一章“東(dong) 坡與(yu) 文藝”,讀來也最令人感到酣暢淋漓。通過此章,我們(men) 可以看到,通達涵容、樂(le) 觀自適的精神,同樣鮮明地體(ti) 現在東(dong) 坡的文藝作品之中。由於(yu) 這種思維方式帶有一定的哲學思辨性,故時常以一種“理趣”的形式呈現出來。
於(yu) 是,當《赤壁賦》中的“客”為(wei)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而難免心懷憂戚時,東(dong) 坡會(hui) 從(cong) 另一個(ge) 角度指出“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yu) 我皆無盡也”,並恬然滿足於(yu) 江風山月“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yu) 子之所共適”。當東(dong) 坡於(yu) 杭州通判任上遊賞西湖時,更是寫(xie) 下了題詠西湖的千古絕唱:“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無論是晴日還是雨中,帶著哲人通透的思辨與(yu) 詩人敏感細膩的審美眼光觀照西湖,自然無往而不得其宜。
後世論者談及東(dong) 坡詩文中的理趣,時有將其與(yu) 佛道思想相聯係者,並謂東(dong) 坡所以有如此開闊的胸襟與(yu) 睿智的哲思,乃因其兼宗三教思想之故。然而實際上正如書(shu) 中所說,對於(yu) 佛教,東(dong) 坡隻是將其“作為(wei) 人生的一帖清涼劑”;對於(yu) 道教,則主要講求其養(yang) 生之法以維護身體(ti) 健康而已,皆談不上如何宗信服膺,隻是著眼於(yu) 其中有益於(yu) 生活的一麵。與(yu) 其說東(dong) 坡因兼習(xi) 三教而思想豁達通脫,毋寧說正是由於(yu) 東(dong) 坡心胸開闊涵容,故能兼容三教。或至少二者是互為(wei) 因果、彼此促進的。
也正由於(yu) 這種涵容通達,使東(dong) 坡總是饒有興(xing) 致地留意日常生活中平凡瑣細的事物,以細膩的觀照與(yu) 體(ti) 悟發現其中的審美意味,並形之於(yu) 詩文題詠。正所謂“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le) ,非必怪奇瑋麗(li) 者也”。於(yu) 是,一座普通的亭台,一處簡陋的寺廟,一條山石犖確的小徑,都可以經由東(dong) 坡的生花妙筆而點石成金,充滿鮮活靈動的詩意。除了題材之外,東(dong) 坡對於(yu) 不同文學體(ti) 裁的看法亦十分通脫,既無門戶之見,亦不厚此薄彼或拘泥於(yu) 某種風格。即便被時人視為(wei) 小道的詞,也能充分利用其一唱三歎、雋永可歌的特性,寄托自己的心胸懷抱,進而自成一家風格。也正因如此,東(dong) 坡的文學作品,可謂無題不可作,無體(ti) 不為(wei) 工,呈現出清雄靈動、奇趣多姿的藝術風貌。
通讀此書(shu) ,除傾(qing) 心服膺於(yu) 作者深湛的學術功底之外,也不得不感歎,對於(yu) 一生行事立說“行於(yu) 所當行,至於(yu) 不可不止”的東(dong) 坡而言,靈活自由、輕鬆平易的“漫話”,或正是最契合其精神風貌的寫(xie) 作形式。而作者對於(yu) 東(dong) 坡“一篇之中三致誌焉”的熱愛之情,也隻能在這樣一種不必受製於(yu) 冷靜理性之學術語言的“漫話”中盡興(xing) 表達。這種基於(yu) 深刻了解與(yu) 理解的熱愛,於(yu) 字裏行間為(wei) 我們(men) 還原了一位親(qin) 切可感的東(dong) 坡,以一種瀟灑從(cong) 容、曠達通脫的姿態,吟嘯且徐行於(yu) 人生中的高坡與(yu) 低穀。由此再回看腰封上的那句“風雨人生中從(cong) 容前行的足跡”,從(cong) 方法論的角度而言,除《定風波》外,東(dong) 坡另一首名作《飲湖上初晴後雨》或也可作為(wei) 理解此句的注腳:“晴”固然“方好”,而“雨”也不免“亦奇”。無論身當何種境遇,以近於(yu) 審美的眼光自其善者而觀之,終能收獲其中“相宜”的一麵。而以這樣一種心態麵對人生中不期而至的通達或失意,亦終能收獲一分“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從(cong) 容。這或許正是《漫話東(dong) 坡》此書(shu) ,以及東(dong) 坡其人給予我們(men) 的鼓舞與(yu) 啟示。
《光明日報》(2023年11月23日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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