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鄭豔（山東(dong) 社會(hui) 科學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員）

　　又快到了辭舊迎新的時間，將看似簡單的數字賦予深遠的寓意，是人類的共通性。新的一年，新的一天，自然需要一定的儀(yi) 式感。作為(wei) 時間節點的歲首之日，在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華傳(chuan) 統文化裏，有著各種各樣的選擇與(yu) 稱呼，也有著多姿多彩的習(xi) 俗與(yu) 儀(yi) 式。

　　 上古時期到先秦，人們(men) 以立春為(wei) 歲首。後來，隨著朝代的更迭，新朝代的建立往往伴隨著新曆法的頒布。在“改正朔”的要求下，歲首由皇權確立：夏朝使用夏曆，歲首在孟春，即春季第一個(ge) 月；商朝歲首在冬季十二月；周朝歲首在冬季十一月；秦朝建立後，使用秦曆，以十月為(wei) 歲首，漢代初期沿用秦曆，仍以十月為(wei) 歲首。直到漢武帝時，再度更改曆法，重新定歲首於(yu) 正月。

　　 從(cong) 此，我們(men) 辭舊迎新的時間便從(cong) 正月開始，而正月初一這一天，也開始有了不同的稱呼：先秦時稱“元日”“上日”“改歲”，兩(liang) 漢時稱“歲旦”“正旦”“正日”，魏晉六朝時稱“元辰”“元日”“元首”“歲朝”等，唐以後開始出現“元旦”的稱謂。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元，始也”，認為(wei) “元”表示“開始”的意思，“旦”的本義(yi) 是指初升的太陽，而“元旦”就是一年中第一天升起的太陽，也指第一天，也就是“歲首”的涵義(yi) 。

　　 人們(men) 有很多習(xi) 俗來紀念或慶祝新年第一天。而“元日試筆”就是在讀書(shu) 人中流行的有趣的習(xi) 俗。

　　 作家鄧雲(yun) 鄉(xiang) 在《燕京鄉(xiang) 土記》中提到了這種特殊的節日習(xi) 俗。元旦（指大年初一）這一天，老一輩的讀書(shu) 人要討個(ge) 吉慶，用紅紙寫(xie) 個(ge) 小條兒(er) ，貼在書(shu) 桌前麵，大多是四字的吉慶話，如“元日開筆，筆端清妍。文思泉湧，吉慶綿綿”。寫(xie) 時一定要用恭楷，叫“元日開筆”或“元日試筆”。

　　 元日試筆是讀書(shu) 人新年第一次書(shu) 寫(xie) 行為(wei) ，內(nei) 容多為(wei) 吉祥話語，表達的是對於(yu) 未來的希望和祈禱，有時也包含有追憶往昔的感受：

　　 天壇庭燎燭層空，映我掌中椒酒紅。

　　 故舊離群霜木後，光陰獻歲阪輪中。

　　 丹陽誰憶魯元酒，濁世尚容張長公。

　　 須鬢明朝年五十，長鬆白雪領春風。

　　 ——（元）張雨《壬申元日試筆二日立春》

　　 元代文人張雨的這首元日試筆詩，描繪了新年氣象，也追尋了舊日時光。如果再深入解讀一下，除了辭舊迎新的意義(yi) 外，還能發現兩(liang) 個(ge) 關(guan) 於(yu) 年齡的信號：一是古人年齡的計算方式與(yu) 現在有區別；二是古人認定年齡增長一歲的時間節點可能是元旦（也就是新年的第一天）。據記載，張雨出生於(yu) 元世祖至元二十年（1283年），上首元日試筆詩作於(yu) 壬申年，即公元1332年，如果從(cong) 實際年齡的角度出發，這一年張雨應該是四十九歲。但是眾(zhong) 所周知，我們(men) 計算年齡時有“周歲”和“虛歲”的說法，“周歲”是國際通用的年齡計算方式，而“虛歲”是我國傳(chuan) 統的年齡計算的主要（或說唯一）方式。一般認為(wei) ，周歲從(cong) 零算起，計算的是出生後已經度過的時間長度，逢生日長一歲；虛歲從(cong) 一算起，計算的是出生後正在經曆的年份次序，逢新年長一歲。壬申年，張雨自稱五十歲，正是按照傳(chuan) 統年齡的計算方式來算的，是他的虛歲。

　　 中國古代（尤其是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雖然不存在周歲計年的方式，但有官方年齡與(yu) 民間年齡的區別，兩(liang) 者也有計算方法上的區別，那就是增長的時間節點不同。

　　 最遲從(cong) 漢武帝時開始，民間形成了以歲首元日為(wei) 節點的計算年齡增長方式。但是，官方則因戶籍製度的設計，以官府造籍的標準時間為(wei) 年齡的增長節點：秦漢時期造籍時間在八月，官方年齡的增長節點也在八月；唐代將造籍時間調整到正月，官方年齡的增長節點也調整到了正月。由此，官方年齡與(yu) 民間年齡也實現了統一。雖然年齡計算方法一致了，但是在清宣統三年（1911年）頒布《戶籍法》之前，我國曆代官府戶籍和檔案隻記人們(men) 的出生年或年齡，不記月、日等具體(ti) 時間。

　　 在魏晉南北朝之前，我們(men) 看不到過生日的記載。南北朝後期，民間已經出現了慶祝生日的說法。《顏氏家訓》中寫(xie) 道：“江南風俗，兒(er) 生一期，為(wei) 製新衣……自茲(zi) 已後，二親(qin) 若在，每至此日，嚐有酒食之事耳。”

　　 唐太宗對自己的生日很重視，把這一天定為(wei) 降誕節。唐玄宗更是將自己的生日定為(wei) 千秋節，還放假三天，舉(ju) 國歡慶。帝王對生日的重視，引得人們(men) 競相效仿。但大多數人隻是將生日作為(wei) 個(ge) 人的節日進行慶祝，並沒有把生日作為(wei) 增長一歲的時間節點來看待。因此，人們(men) 對於(yu) 增歲的感知與(yu) 感慨，仍然主要集中在辭舊迎新的“元日”這天的活動上。

　　 唐代，文人們(men) 常常會(hui) 在元日的詩作裏抒發對於(yu) 生命又長一歲的喟歎，比如孟浩然《田家元日》詩曰“我年已強仕（強仕：四十歲的代稱），無祿尚憂農(nong) ”，韋應物《元日寄諸弟兼呈崔都水》詩曰“新正加我年，故歲去超忽”，劉禹錫《元日感懷》詩曰“身加一日長，心覺去年非”等。

　　 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出生於(yu) 唐大曆七年（772年）正月二十日，他在《七年元日對酒詩》中寫(xie) 道，“眾(zhong) 老憂添歲，餘(yu) 衰喜入春。年開第七秩，屈指幾多人”，意思是，元日到了，人們(men) 都在為(wei) 添歲擔憂，而我自己很開心又迎來了一個(ge) 春天。我的年齡已經到了“第七秩”，算是屈指可數的人了。“秩”是古代計算年齡的另一個(ge) 單位，十年為(wei) 一秩，第一秩為(wei) 一到十，詩中所說的第七秩是第七個(ge) 十年，也就是六十一到七十。南宋文學家洪邁曾在《榮齋隨筆》裏提到這首詩，並說：“（白公）是時年六十二”，而根據白居易其他詩作可以推斷，這首元日詩寫(xie) 於(yu) 唐大和七年（833年）的元日。也就是說，洪邁所認定的白居易的年齡也是虛歲。

　　 明代，文人元日試筆的風俗仍然流行，其中對於(yu) 增歲的記述就更加豐(feng) 富了。明中期詩人王越在其詩作《元日試筆》中直接說道：“人比去年添一歲，節從(cong) 今日到三陽”。明“前七子”領袖李夢陽在其詩作《甲申元日試筆柬友》中也提到：“人生五十驚衰醜(chou) ，五十從(cong) 今又數三。”李夢陽出生於(yu) 明成化八年（1472年），在甲申年（1524年）詩裏說，從(cong) 元日這一天開始，自己已經到五十三了，用的也是虛歲。

　　 在寫(xie) 元日試筆詩的文人裏，頗為(wei) 有趣的是被列為(wei) “後七子”之一的王世貞，生於(yu) 明嘉靖五年（1526年）。在王世貞的《弇州四部稿》《弇州續稿》裏收有若幹首元日試筆詩，計算年齡是比較常見的表達：

　　 《乙醜(chou) 元日試筆》詩曰“四十強年（強年同強仕，即四十歲的代稱）恥自論，已將蕭鬢傲王春”，這一年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王世貞周歲三十九，虛歲四十；

　　 《甲申元日試筆》詩曰“五十八年猶未是，於(yu) 今化日始從(cong) 容”，這一年是萬(wan) 曆十二年（1584年），王世貞周歲五十八，虛歲五十九；

　　 《乙酉元日試筆》詩曰“孤眠一千八百日，尚作六尺尋常身”，這一年是萬(wan) 曆十三年（1585年），王世貞周歲五十九，虛歲六十；

　　 《丙戌元日試筆》詩曰“條風吹臘媚初辰，六十俄驚又一春”，這一年是萬(wan) 曆十四年（1586年），王世貞周歲六十，虛歲六十一；

　　 《戊子元日試筆》詩曰“嚴(yan) 城爆竹鼓紞紞，屈指新晨六十三”，這一年是萬(wan) 曆十六年（1588年），王世貞周歲六十二，虛歲六十三。

　　 由此可見，幾乎每逢元日，王世貞都要感慨自己又長了一歲，回憶一下過去的那些年怎麽(me) 樣，然後再鄭重地表達一下，從(cong) 今天開始又到了多大的年紀，很像掰著指頭數數兒(er) 的孩子。

　　 清代至民國，元日試筆的習(xi) 俗更加興(xing) 盛。有學者研究認為(wei) ，這種習(xi) 俗甚至具有了家族性的特征，並逐漸蔓延至閨閣之中，成為(wei) 所有讀書(shu) 人在新年裏第一場集體(ti) 文字歡慶活動。而在這場頗具雅趣的活動裏，我們(men) 可以窺見年齡的社會(hui) 屬性，可以解讀時間的文化價(jia) 值，也可以見證習(xi) 俗的傳(chuan) 承力量。

　　 又是一年更新始，天增歲月人增壽。人與(yu) 自然，從(cong) 古至今都沒有也不會(hui) 各行其道，傳(chuan) 統習(xi) 俗深深地鐫刻著人們(men) 切近自然的體(ti) 認、順應自然的秉性，也引導著人與(yu) 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活節律與(yu) 審美取向，成為(wei) 中華兒(er) 女血液裏流淌著的精神基因。

　　《光明日報》（2024年01月05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