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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鼓舞了我——關於中短篇小說集《東北故事集》

發布時間:2024-01-11 11:25: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遲子建(黑龍江作協主席)

  A麵

  這是2023年11月下旬烏(wu) 鎮的一個(ge) 早晨,在西柵一家旅館,我推開陽台古樸的木格子門,“吱呀”作響中,一池殘荷如褪色的年畫,映入眼簾。荷花與(yu) 夏風是神仙眷侶(lv) ,所以即便是江南,連一朵荷花也尋不見了。荷葉多半枯萎,偶爾泛綠的,邊緣也是深褐色,那是太陽燃燒的痕跡,是荷花怒放的痕跡,是冷風吹打的痕跡,更是看不見的時間悄然走過的痕跡。那已呈現出金屬色的蓮蓬,就像一顆顆亮閃閃的銅紐扣,還妄想著鎖住這寸寸流失的生機。

  一周以前,我還在飛雪彌漫的黑龍江。這個(ge) 冬季的雪不像往年是由初冬小雪,逐漸演變為(wei) 隆冬大雪的。剛踏進冬的門檻,雪花就爆了,以氣吞山河之勢,刷白了北國山河。飛雪漫卷、北風呼號,那是我童年常見的情景,可這些年由於(yu) 全球氣候普遍變暖,難得一見了,所以當它們(men) 在2023年的冬天盛裝歸來,不僅(jin) 來年待播的莊稼暗喜,人也是歡欣鼓舞的,紛紛走出居室踏雪而行,似乎有許多話要說與(yu) 這久別的親(qin) 人似的。

  2020年,因為(wei) 工作崗位變化,寫(xie) 作時間變得碎片化。以往我可以心無旁騖馳騁於(yu) 小說中,現實世界反而像虛構的;而現在我被結結實實打回現實,夜裏連夢都少了,隻能見縫插針進入文學天地。

  這三年,我走了不少省內(nei) 市縣。很多地方年輕時去過,還停留在青春的記憶中。也許是人近黃昏的緣故,重走故地,萬(wan) 千感慨,那些隱匿在凍土深處的故事,以前似乎是渾噩的,如今卻鮮潤明媚,像熔岩一樣漫出地層,閃爍著,跳躍著,讓我看到了藝術的霞光。既然難有從(cong) 容的時間經營長篇,我便嚐試用中短篇來演繹這些故事。

  首篇《喝湯的聲音》(原載《作家》2021年第7期)寫(xie) 於(yu) 2021年,在虛與(yu) 實之間,我找到了一個(ge) 饒河的“擺渡人”,來做主講人。因為(wei) 確定用短篇承載這個(ge) 故事,所以寫(xie) 的時候不停地捶打和擠壓它,不斷地“收”,讓一條河瘦身為(wei) 溪,寫(xie) 完後意猶未盡,我明白對這樣的東(dong) 北故事的敘述信心建立起來了。2022年我用中篇營造這個(ge) 係列的第二篇小說《白釉黑花罐與(yu) 碑橋》(原載《鍾山》2022年第3期),講述徽欽二帝在黑龍江五國城被囚的歲月,我運用兩(liang) 件敘事“助推器”,一個(ge) 是白釉黑花罐,一個(ge) 是碑橋,前者是根據史料虛構的,後者源於(yu) 我參觀五國城遺址時看到的一塊碑,它們(men) 曾經做過牡丹江大橋的基石,在波濤中不知渡過多少往來的人,我將它們(men) 放在那些對徽宗來說風雨如晦的日子,小說的人物因之複活。

  兩(liang) 篇小說都是由現實進入曆史的,引領我們(men) 進入故事的現實主人公,仿佛就是我們(men) 自己,有這樣那樣的委屈和無奈,但生活依然靜水深流,煙火漫卷。

  十幾年前因《額爾古納河右岸》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我來烏(wu) 鎮參加頒獎典禮,也曾住在西柵。那時西柵還有原住民,進出需要乘烏(wu) 篷船。記得也是11月,常見水邊的白鷺像跳芭蕾的,細腳伶仃地立在水畔,眺望著誰。一早一晚霧氣很大,西柵忽隱忽現,看上去就像一幅水墨畫。深夜穿行於(yu) 石巷,總能聽到打更的梆聲,那麽(me) 清寂悠遠,讓人以為(wei) 身置古刹,歸來後我還寫(xie) 過一篇散文《西柵的梆聲》。而今的西柵不見原住民,白鷺也不見了,有的是商家和遊人。石巷的燈,也不完全是乳黃色的了,那些建築和石拱橋身披彩燈珠串,霓虹閃爍。除了青磚灰瓦透出本色,讓我懷疑記憶中的西柵是否存在過,也由此懷疑此刻身處江南,能夠舒展身姿在陽光如水的早晨,倚著木格子門賞這一池殘荷,是在一場虛構中。

  B麵

  這是2023年11月哈爾濱下旬的一個(ge) 黃昏,雪還在下。

  結束了烏(wu) 鎮的行程,又飛至北京開會(hui) ,一周很快過去了,返回哈爾濱時雲(yun) 氣低沉,又要下雪的模樣。果然一夜醒來,拉開厚重的窗簾,隻見窗外飛雪漫卷,風當起了搬運工,將園田的雪吹得高高低低的,打造成了起伏不定的白色山丘。喜鵲和麻雀無法刨開厚厚的積雪,聚集在白樺樹上啄樹皮,還有的在幹枯的花枝上跳來跳去,希冀找到吃的。我趕緊穿了羽絨衣,戴好帽子、手套,找個(ge) 盆子盛些小米,出門放在窗前的雪地上,又用鐵鍬清出一條露出泥土的雪路,因為(wei) 不是所有的鳥兒(er) ,都待見唾手可得的食物。回屋後我發現那隻盛米的盆,很快吸引了不少麻雀,但在掘開的雪路上,跳躍著從(cong) 凍土中歡欣鼓舞覓食的喜鵲。

  關(guan) 於(yu) 東(dong) 北的故事,似乎也離不開這樣的風雪天。而我童年聽故事,恰好是在漫漫冬夜的火爐旁,外祖母總有講不完的傳(chuan) 奇故事。

  這個(ge) 係列的第三篇小說《碾壓甲骨的車輪》(原載《收獲》2023年第4期),起筆於(yu) 2022年秋天,跨越了一個(ge) 冬天,去年春天才完成初稿。小說的隱形主人公羅振玉,我在二十多年前的長篇《偽(wei) 滿洲國》中有涉及。他是一個(ge) 在收藏和學術上有貢獻的人。2019年初冬在大連與(yu) 朋友們(men) 參觀聲名遠播的大雲(yun) 書(shu) 庫,站在羅振玉舊居前,聽旅順博物館的專(zhuan) 家講述當年羅振玉文物(尤其是甲骨)失散之事,不勝唏噓。一般我在小說中涉及過的曆史人物,罕有激情再度呈現,但羅振玉是個(ge) 例外。回來後讀過關(guan) 於(yu) 羅振玉的一些傳(chuan) 記,尤其是羅振玉、王國維之爭(zheng) 的文章,我看到了學術的多副麵孔,有了用小說接近這段曆史的想法,因為(wei) 文學有不可替代的獨特性。素材在腦海中發酵,一隻馬車輪滾滾而來,轟然作響。於(yu) 是我以懸疑的缺口,讓它從(cong) 曆史深處碾入現實。無論是自然的還是人性的風雪,無論是曆史還是現實的歌哭,都讓這個(ge) 文本開始時有點沉重。那期間母親(qin) 在我這兒(er) 住了三個(ge) 月,我跟她講了大致情節,雙休日我開足馬力寫(xie) 作時,每當從(cong) 小書(shu) 房出來,她總問我寫(xie) 到哪兒(er) 了。每次我都說寫(xie) 到馬車要出城了。所以她回鄉(xiang) 時沒對我說別的,隻撂下一句:我可得走了,在這兒(er) 太耽誤你了,快讓馬車出城吧!

  初稿即將完成時,因為(wei) 有外出調研任務,初春我率隊去了江西和甘肅,無論是參觀景德鎮的瓷器博物館,還是在敦煌參觀莫高窟,都能聯想起羅振玉的收藏和研究,所以小說氣韻未斷,歸來順利作結。我的小說脫稿後,通常會(hui) 放置一段,然後再修改。去年四月,《收獲》雜誌的程永新發來短信,說感覺你有作品寫(xie) 好了,不知直覺對不對?我說正在過程中,耐心等吧。在他的催促下,這篇小說沒有修改前的“冷卻期”,改後直接發給他,這已是春末了。而且一交稿我就高燒躺倒了,慶幸好歹把它完成了。

  這上天派遣的冬的使者雪花,在大地上演的霓裳羽衣舞沒有謝幕的意思。此刻想起我的長篇《群山之巔》的結尾:“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是啊,在這大千世界,滾滾紅塵中,誰沒有過孤獨感呢。這部小說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結集出版時,我也踏入六十歲的門檻了。六十年,我有四十年是在小說的歲月中。六十年,我有三十多年是在懷念已故親(qin) 人的日子裏,愛我的和我愛的人,他們(men) 永別得實在太早太早。一個(ge) 人的長夜,注定聽了更多這世上雨打風吹的聲音;一個(ge) 人的柴米油鹽,自然也浸透著難言的辛酸和苦楚。一些“標題黨(dang) ”的網帖寫(xie) 到,遲子建說人到五十最通透的活法是什麽(me) 之類的,這拚湊和羅織的東(dong) 西也許並無惡意,但與(yu) 我何幹?我可不是中藥鋪的郎中,哪敢給人開什麽(me) 藥方。

  青春一去不回頭,白發一來不再去。雖說漸漸走向人生的黃昏,但我對文學熱望不減。如果說這世上有一條繩索可以縛住不羈的我,那一定是寫(xie) 作。

  除了古典音樂(le) ,我還鍾愛流行音樂(le) ,“西城男孩”組合的《你鼓舞了我》(You Raise Me Up)就是我喜歡的一首歌。它聽上去溫暖親(qin) 切,令人激情澎湃。彌散其中的愛爾蘭(lan) 風笛聲,是閃爍於(yu) 這首歌的星光,攝人心魄。能夠一路走到今天,我特別想感謝鼓舞了我的親(qin) 人、友人和讀者。當然不僅(jin) 僅(jin) 是人,還有那山嶺間深沉的水流,青草上晶瑩的露珠,劃過長空的飛鳥,不懼燃燒的太陽,有盈有虧(kui) 的月亮,踏著泥濘的野鹿,迎風鬥雪的蒼鬆,耕田的牛,負重的馬,洄遊的魚,等等等等,都讓我看到了生命的堅韌、美好、不屈和安詳,無言地鼓舞了我。

  關(guan) 於(yu) 東(dong) 北故事的係列小說,A麵之後,就像我在這個(ge) 飛雪的日子寫(xie) 下的這些文字,會(hui) 有B麵。而作家和讀者最曼妙的相遇,一定是在故事中。

  《光明日報》(2024年01月10日 14版)

(責編: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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