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作家需具備同化他人經驗的能力
嘉賓:徐則臣《人民文學》副主編、茅盾文學獎得主
主持:潘若簡 北京電影學院人文學部主任、博士生導師
文學寫(xie) 作在今天無疑麵臨(lin) 極大的挑戰。當新的時代、新的媒介、新的讀者,共同構成了文學的新場域,以往的經驗是否依然有效?什麽(me) 樣的寫(xie) 作能夠繼續彰顯價(jia) 值?在不久前舉(ju) 行的北影大講堂“文學與(yu) 電影”巔峰對談活動現場,學者潘若簡與(yu) 作家徐則臣圍繞相關(guan) 話題展開交流。
文匯報獲得授權,以關(guan) 鍵詞梳理的形式對此次對談進行獨家整理與(yu) 刊發,以饗讀者。
——編者
關(guan) 鍵詞一:生活VS寫(xie) 作
潘若簡:您從(cong) 不到二十歲開始寫(xie) 短篇小說,到目前為(wei) 止已經把中國文壇最重要的獎項基本上都囊括了。很多想要從(cong) 事寫(xie) 作的人可能會(hui) 問:怎麽(me) 判斷自己能不能成為(wei) 一名作家呢?怎樣才能成為(wei) 一名優(you) 秀的寫(xie) 作者呢?
徐則臣:寫(xie) 作要經過一個(ge) 很重要的階段,就是把自己寫(xie) 開了。很多年前我看賈平凹說:我抽一根煙能寫(xie) 出兩(liang) 千字。那個(ge) 時候不懂,我覺得這是吹牛,一根煙怎麽(me) 能寫(xie) 出兩(liang) 千字?後來發現,你讓我寫(xie) 一根煙,我可能給你寫(xie) 兩(liang) 萬(wan) 字。不管它有沒有價(jia) 值,有沒有意義(yi) ,拿到一個(ge) 東(dong) 西,你可以像打開自來水龍頭一樣,嘩啦嘩啦一直在流,那個(ge) 狀態就是寫(xie) 開了。
另外就是讀開了。有很多朋友問:讀到多少書(shu) 之後可以寫(xie) 作?我說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你意識到你讀開了的話,那麽(me) 就可以了。什麽(me) 叫讀開了?我們(men) 讀的一本本書(shu) ,就像老中醫背後那一個(ge) 個(ge) 小方格子,每一個(ge) 格子裏麵有一味藥,比如這個(ge) 是當歸,那個(ge) 是黃芪。我們(men) 讀的每一本書(shu) 也是一個(ge) 小格子。如果你讀開了,就可以像老中醫這樣,看到一個(ge) 病,腦子裏把很多中藥變成一味藥,瞬間就能想到一個(ge) 方子。它們(men) 之間是融會(hui) 貫通的,而不是臨(lin) 時再去找說明書(shu) ,這個(ge) 東(dong) 西是治什麽(me) 的,怎麽(me) 用。如果一味藥就是一味藥,一本書(shu) 就是一本書(shu) ,就把書(shu) 讀死了。讀開了就是所有的書(shu) 是一本書(shu) ,而一本書(shu) ,可能是所有的書(shu) 。
想寫(xie) 作的朋友,如果能做到讀開了和寫(xie) 開了,問題都不大。
潘若簡:在今天,生活越來越像,也越來越忙,但是我們(men) 又麵臨(lin) 著需要寫(xie) 作、需要提供故事。您早期寫(xie) 作《天上人間》,有北漂的經曆,有很強的現實生活的影響。書(shu) 齋裏純粹的寫(xie) 作好像沒有那些生活了,但每一段生活都會(hui) 反射到自己的創作裏,怎麽(me) 理解這種關(guan) 係?
徐則臣:我們(men) 讀文學讀的是什麽(me) ?無非幾個(ge) 要點:一是故事的陌生感,二是思想的陌生感,三是藝術的陌生感。過去,如果你占有足夠獨特的生活,會(hui) 講足夠獨特的故事,那麽(me) 你可能會(hui) 成為(wei) 一個(ge) 好作家。但是現在不行了,大家的生活越來越趨同,這個(ge) 世界已經沒有死角、沒有盲區,每個(ge) 人所處理的資源都是公共資源,麵對的都是公共生活,很難像過去那樣,一個(ge) 作家,隻要待在一個(ge) 地方,就可以把這個(ge) 地方作為(wei) 獨特的敘事資源呈現出來。
這個(ge) 時候,生活到底有什麽(me) 意義(yi) ?一個(ge) 作家該如何看待創作和生活的關(guan) 係?這是一個(ge) 疑問。
我舉(ju) 一些例子。
在我們(men) 的文學史上,包括現在還活著的很多作家,完全沒有生活。比如說大家都知道的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一輩子過得基本上都是室內(nei) 劇。生活不錯,很年輕就成為(wei) 圖書(shu) 館館長,到了50歲,因為(wei) 家族病遺傳(chuan) 導致雙目失明。於(yu) 是他的閱讀主要是別人讀書(shu) 給他聽,而他的寫(xie) 作就是他口述再由別人記錄下來成為(wei) 作品。大家如果看他的作品會(hui) 發現,其中很少有那種來自民間的、野生蓬勃的故事。但他就用這樣一種寄生性的寫(xie) 作,成為(wei) 了一代大師。
又比如土耳其作家帕慕克,一個(ge) 富家子弟,這輩子幾乎就沒工作過,但是他寫(xie) 了底層的生活。《我腦袋裏的怪東(dong) 西》寫(xie) 的就是土耳其伊斯坦布爾走街串巷賣缽紮的一個(ge) 小商小販,一個(ge) 純底層的人。他怎麽(me) 寫(xie) ?他把所有的生活抓到自己麵前為(wei) 他所用,通過大量的采訪,把所有的材料匯總過來以後,再做分析,從(cong) 中挑他感興(xing) 趣的、適合這個(ge) 題材的素材。事實證明這樣依然能寫(xie) 出好的小說,而且寫(xie) 得真是活色生香。
所以,談到生活作為(wei) 素材跟作家之間的關(guan) 係,如果我們(men) 所謂的那個(ge) “生活”幾乎是沒有的,那麽(me) 是不是我們(men) 就沒得寫(xie) 了?永遠不要擔心,但是要鍛煉出一種同化別人經驗的能力。有的作家就隻能寫(xie) 自己經曆的,經曆之外的事完全寫(xie) 不了。有些作家一開口,你就發現你明知道這個(ge) 事跟他沒有任何關(guan) 係,但就是被他講述得如在眼前,栩栩如生。所有的寫(xie) 作都是因人而異,沒有一個(ge) 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教條。
關(guan) 鍵詞二:通約性VS差異感
潘若簡:前麵說到陌生感,實際上,我們(men) 也在陌生感裏尋找熟悉感。一方麵不同的作家會(hui) 提供不同的帶有陌生感的東(dong) 西,但同時我們(men) 又特別希望在作品中看到當下生活中我們(men) 所熟悉的一些符號。您在寫(xie) 北漂生活的時候,是如何處理腦子裏頭那符號性的空間、符號性的人物的?
徐則臣:一部作品能夠在作家和讀者之間建立某種契約關(guan) 係,其實來自於(yu) 兩(liang) 部分。一部分是具備通約性的,比如符號的、我們(men) 共同所知的,或者說是一說出來大家都能夠理解、能夠會(hui) 意的那部分東(dong) 西。
潘若簡:特別像我們(men) 做電影的時候對於(yu) 類型的要求,即一方麵要講一個(ge) 有陌生感的故事,但是又特別強調類型裏麵的人物要有典型性,要有可辨識度。
徐則臣:對,通約的東(dong) 西是相同的。如果我提供的東(dong) 西,對你來說完全是陌生的,那就是雞同鴨講,你肯定也沒有興(xing) 趣,覺得這跟自己沒有任何關(guan) 係。但同時,交流的必要性在哪裏?就是對方提供了一個(ge) 具有差異感的東(dong) 西。如果你能夠提供跟我相異的那部分東(dong) 西,可以補充我的短板,補充我欠缺的那部分,我會(hui) 覺得有意義(yi) 。好的東(dong) 西一定是既有通約性、又有差異感的,隻是在不同的時代、在不同的領域,差異和通約的分量和比重不同。
比如中國文學走出去,在過去,我們(men) 一直強調通約的那部分,因為(wei) 彼此的文化差異很大,所以我們(men) 要盡量提供跟人家重合的那部分東(dong) 西,尋求一個(ge) 最大公約數。現在是一個(ge) 全球化時代,大家都變得日益同質化,如果說過去我們(men) 是求同存異,那麽(me) 現在是求同求異。
從(cong) 文學的意義(yi) 上來說,我覺得也是這樣。亞(ya) 裏士多德有一句“是其所是”,這話什麽(me) 意思?一個(ge) 東(dong) 西或者一個(ge) 人,之所以成為(wei) 這個(ge) 東(dong) 西、是這個(ge) 人,是因為(wei) 具有了別人和別的東(dong) 西沒有的特質。這個(ge) 特質,這個(ge) 質的規定性,決(jue) 定著一個(ge) 中國人能夠區別於(yu) 一個(ge) 外國人,一種文化能夠區別於(yu) 另外一種文化,一種電影能夠區別於(yu) 另外一種電影,一種文學能夠區別於(yu) 另外一種文學。這個(ge) 東(dong) 西從(cong) 哪裏來?這個(ge) 差異性的源頭是什麽(me) ?這是我們(men) 無論是搞文學的還是搞藝術的人都應該好好思考的。
同時,我們(men) 如何讓這個(ge) 差異性源源不斷地跟上?差異性本身也需要不斷創新,但是在創新的同時又不丟(diu) 掉根本的東(dong) 西,就是不丟(diu) 掉DNA裏麵的東(dong) 西。這個(ge) 東(dong) 西是什麽(me) 、從(cong) 哪裏來?肯定從(cong) 傳(chuan) 統的文化、民間的文化裏麵來。所以我們(men) 會(hui) 發現,有些文學、有些藝術可能在昨天甚至在今天其價(jia) 值都沒有凸顯出來,在明天它可能會(hui) 變得更有價(jia) 值,因為(wei) 它找到了那個(ge) 能夠保證我們(men) 的藝術、我們(men) 的文學“是其所是”的那部分東(dong) 西。
關(guan) 鍵詞三:曆史VS當代
潘若簡:您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品《北上》,講述的是發生在京杭大運河之上幾個(ge) 家族之間跨越百年的“秘史”。但是我閱讀的時候有一個(ge) 突出的感受,就是寫(xie) 法上特別現代,在這麽(me) 宏大的主題裏,每一個(ge) 人的故事是細微地往下走,讀者的視線會(hui) 順著謝平遙、小波羅不斷延展出去,有一種自如感。我想知道,采用這種當代的或流行的寫(xie) 法,是不是有意識地進行了設計,選擇更當下的表達方式?
徐則臣:這涉及到我們(men) 如何處理那些發生在過去時代的故事。我一直在想一個(ge) 問題:曆史題材為(wei) 什麽(me) 經得起一代又一代人去寫(xie) 、去讀?那個(ge) 故事本身是一樣的,但是每一代人都讀出了不一樣的東(dong) 西,那個(ge) 不一樣的東(dong) 西是什麽(me) ?其實就是作者所立足於(yu) 的那個(ge) 時代所形成的他反觀曆史的那個(ge) 視角。也就是說,他有曆史觀,是從(cong) 當下生發出來的曆史觀,或者說他有當下的現實感。因此,一代一代的寫(xie) 作者講的既是同一個(ge) 故事,又是很不一樣的故事,它攜帶的時代信息和作家自身的曆史觀造成了這種不一樣。
比如寫(xie) 《北上》,我肯定不能以1901年人的視角看1901年的事,這個(ge) 小說是2018年寫(xie) 完的,寫(xie) 的時候感覺開了第三隻眼,在寫(xie) 的過程中時刻有一個(ge) 後撤的距離,時刻提醒自己必須以2018年的一個(ge) 中國人,一個(ge) 生活在北京國際化大都市的人,一個(ge) 有教育背景的人,一個(ge) 有反思能力和認知能力的人去重新結構那個(ge) 時候的故事。如果你攜帶著當下的信息再返回去,有一種比較、鑒別的意識在,就能夠時刻抽身出來,考量它和當下生活之間的關(guan) 係,而這個(ge) 小說也就不會(hui) 顯得陳舊。否則你會(hui) 發現它是一個(ge) 陳舊的故事,所有人講的都是一樣的。
我們(men) 經常說:有的人寫(xie) 一個(ge) 老故事,把它寫(xie) 舊了;有的人寫(xie) 一個(ge) 老故事,把它寫(xie) 新了。區別就在這個(ge) 地方,他有沒有自身的觀點,有沒有自己的立場,有沒有反思和站在當下對曆史進行新的結構的能力?這個(ge) 東(dong) 西很重要。
潘若簡:我在《北上》裏看到很多特別細節的部分,比如菜譜、食譜,他們(men) 上街想喝什麽(me) 酒吃什麽(me) 東(dong) 西,從(cong) 食物裏麵、從(cong) 他們(men) 的生活裏麵,讓我們(men) 進入曆史或者進入到某種結構性的對時代的描繪。這涉及到怎麽(me) 去拓展,把通俗故事寫(xie) 得更有意味?
徐則臣:我借助了很多電影的語言。電影裏麵有一個(ge) 蒙太奇,指鏡頭相互銜接。我在寫(xie) 的時候有非常清醒的意識,覺得這裏是一個(ge) 俯拍,或者那裏是一個(ge) 長鏡頭,或者這裏是正打反打,就是這樣。我在腦子裏麵非常清晰地有這個(ge) 意識,所以我覺得電影對一個(ge) 小說家是有影響的,尤其在今天,作為(wei) 一個(ge) 小說家,哪個(ge) 人說自己完全沒有從(cong) 電影裏麵獲得營養(yang) ,我覺得基本上是一個(ge) 虛偽(wei) 的話。
關(guan) 鍵詞四:科技VS人文
潘若簡:ChatGPT來了,編劇可以被替換掉,導演可以被替換掉,甚至演員也可以被替換掉。今天的作家會(hui) 不會(hui) 有這樣的困惑?您對這個(ge) 有焦慮嗎?
徐則臣:我個(ge) 人是挺焦慮的,但是很多作家都很自信,覺得寫(xie) 作是一個(ge) 原創性的東(dong) 西,是一個(ge) 非常個(ge) 人化的東(dong) 西,所以我們(men) 不用擔心。我覺得這些作家真是過於(yu) 自信了,我們(men) 的原創性真的是原創性嗎?所謂個(ge) 人的特質、個(ge) 人的風格,真的是個(ge) 人的特色和風格嗎?這個(ge) 東(dong) 西是存疑的。跟世界文學對話的時候,我們(men) 要尋找我們(men) 這個(ge) 國家的、我們(men) 這個(ge) 民族的、我們(men) 這個(ge) 文化的差異性。其實作為(wei) 一個(ge) 具體(ti) 的作家,一個(ge) 個(ge) 體(ti) 的作家,我們(men) 可能也需要考慮到差異性,考慮如何才能不被ChatGPT替代。
潘若簡:電影出現之前,我們(men) 靠文學的方式理解世界,然後來了電影,又有了電視,到現在手機成為(wei) 我們(men) 的隨身物品,把我們(men) 所有的一切壓縮掉了的時候,大眾(zhong) 對文學的需求,或者說對高質量嚴(yan) 肅思考的需求,我自己是感覺越來越弱的。當然一定會(hui) 有一部分的觀眾(zhong) 、一部分的讀者永遠期待有更深的交流方式,但普遍意義(yi) 上來講,快速獲得的信息使我們(men) 應接不暇,代替了我們(men) 的感知能力,代替了我們(men) 認識世界的能力。
另外一個(ge) 方麵,電影導演們(men) 的片子越拍越長,原來一個(ge) 半小時,現在兩(liang) 個(ge) 小時,大家都進入到了表達的困境——表達什麽(me) 的困惑、如何表達的困惑。我們(men) 做電影的,常常覺得文學的很多經驗對電影是特別有啟示性的,因為(wei) 它是走在我們(men) 前麵的,我們(men) 是後生。現在文學遇到的問題,跟電影遇到的問題是一樣的,是一個(ge) 無解的話題,每個(ge) 人都得找自己的應對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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