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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是如何渡海的

發布時間:2022-05-06 13:54:00來源: 光明日報

  蘇軾的手劄百讀不厭,《渡海帖》尤甚。“軾將渡海”“夢得秘校閣下”,兩(liang) 行沉甸甸的字,就像兩(liang) 個(ge) 難解的謎語,結成兩(liang) 個(ge) 奇形怪狀的謎團,吸引著我,誘惑著我。

  “軾將渡海”,是文學的誇張修辭嗎?如果不是,他為(wei) 什麽(me) 渡海,何時渡海,是真的渡海,還是假的渡海?一千年前的海,給人的感覺會(hui) 比今天洶湧,也會(hui) 比今天驚駭。蘇軾,不怕嗎?

  反複閱讀《渡海帖》,知道了蘇軾渡海的經過。這通手劄是1100年6月13日,蘇軾即將離開海南時寫(xie) 給夢得秘校的。夢得秘校,就是趙夢得,是蘇軾1097年在海南澄邁結交的朋友,那一年蘇軾60歲了,自惠州貶至海南儋州。蘇軾屢屢被貶,隻是往昔的貶謫之路有土可依,盡管路遙坑深,走在上麵,心要踏實許多。往儋州,隻能渡海,此前,蘇軾沒有渡海的經曆,還曆之年渡海,是一次什麽(me) 樣的挑戰,不言自明。

  寫(xie) 完《渡海帖》的蘇軾,將要第二次渡海。有意思的是,他在海南澄邁登岸,結識了趙夢得,離開海南,在與(yu) 趙夢得相識的地方留下了深情款款的《渡海帖》。我無數次凝望《渡海帖》,讀文看字,心曠神怡,於(yu) 是浮想聯翩,蘇軾是如何渡海的。一次是60歲渡海,一次是63歲渡海,兩(liang) 次渡海,給他留下了什麽(me) 樣的人生感受。

  蘇軾晚境堪憂,隨時可能被貶到任何地方。59歲,被貶惠州,剛剛落定,又貶至儋州。作為(wei) 朝廷命官,他別無選擇,隻能聽憑命運的擺布。1097年4月19日,蘇軾離開惠州,第一站到廣州,又從(cong) 廣州乘船到了梧州,然後再向南行,來到雷州半島。在雷州,他見到了貶至雷州的蘇轍。兄弟相見,百感交集,對世事多有憂慮。蘇轍與(yu) 兄長蘇軾手足情深,他陪哥哥來到雷州徐聞遞角場,準備渡海。如今已經被海堤圍攏起來、種植著紅樹林的徐聞遞角場,在北宋年間是有名的交通要塞。南宋周去非在《嶺外代答·邊帥門》中講道:“漢武帝斬南越,遣使自徐聞渡海略地,置珠崖、儋耳二郡。今雷州徐聞縣遞角場,直對瓊管,一帆濟海,半日可到,即其所由之道也。元帝時以海道閉絕,棄之。梁複置崖州。”南宋人趙汝適在《諸蕃誌》也有相同的記載:“徐聞有遞角場,與(yu) 瓊對峙,相去約三百六十餘(yu) 裏,順風半日可濟。”

  “一帆濟海,半日可到”,周去非說得輕鬆;趙汝適更是輕描淡寫(xie) ,“相去約三百六十餘(yu) 裏,順風半日可濟”。然而,三百六十餘(yu) 裏的海上航行,怎麽(me) 會(hui) 一帆風順呢。麵對“半日可到”的航程,蘇軾憂心忡忡。從(cong) 惠州到廣州,見到了從(cong) 刑部尚書(shu) 任上彈劾下來、時任廣州太守的王敏仲,離開廣州之前,他在與(yu) 王敏仲手劄中悲涼地寫(xie) 道:“某垂老投荒,無複生還之望,昨與(yu) 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與(yu) 諸子,死則葬海外,庶幾延陵季子贏博之義(yi) ,父既可施之子,子獨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家,死不扶柩……”此去海南儋州,蘇軾沒有打算活著回來。

  徐聞縣,由廣東(dong) 省湛江市管轄,已經是一座現代化的小城市了。宋代,徐聞鹽業(ye) 發達,經濟繁榮,自然需要一個(ge) 往來便捷的遞角場,徐聞遞角場就成了中國南部重要的交通要塞,許許多多的鹽產(chan) 品從(cong) 這裏走向全國、走向世界。徐聞與(yu) 海南島隔海相望,也是去往海南島的必經之地。蘇軾到達徐聞,蘇轍為(wei) 伴,兄弟之間依然會(hui) 臧否時局,想當年,兩(liang) 兄弟在開封科考,成績突出,宋仁宗看到他們(men) 所寫(xie) 的策論,頗為(wei) 自豪地說:“朕為(wei) 子孫得兩(liang) 宰相矣。”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兄弟暮年,一個(ge) 貶謫儋州,另一個(ge) 貶謫雷州。蘇軾與(yu) 蘇轍的滿腹箴言,不知對誰言說,他們(men) 隻能在寂寥的海邊灑淚哀歎,等待分別之日的到來。1097年6月11日,蘇軾與(yu) 蘇轍在徐聞遞角場辭別,他在兒(er) 子蘇過的攙扶下,登上了一條客船。在徐聞,時光難挨,那段複雜的情感經曆,蘇軾在他的《和陶〈止酒〉並引》一詩裏記載下來了——

  “丁醜(chou) 歲,予謫海南,子由亦貶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於(yu) 藤,同行至雷。六月十一日,相別,渡海。餘(yu) 時病痔呻吟,子由亦終夕不寐,因誦淵明詩勸餘(yu) 止酒。乃和原韻,因以贈別,庶幾真止矣。

  時來與(yu) 物逝,路窮非我止。與(yu) 子各意行,同落百蠻裏。蕭然兩(liang) 別駕,各攜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穀間,一月同臥起。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勸我師淵明,力薄且為(wei) 已。微屙坐杯酌,止酒則瘳矣。望道雖未濟,隱約見津涘。從(cong) 今東(dong) 坡室,不立杜康祀。”

  讀了這首詩,仿佛一千年前的一幅生活場景浮現在眼前,濕熱的海風吹著,四野漆黑一片,蘇軾、蘇轍夜不能寐,而天亮時分又是兄弟分別的時刻,他們(men) 心如刀割,嚐盡了人生的淒苦。

  蘇軾搭乘的客船駛離了徐聞遞角場,向對岸駛去。這一段生活,蘇軾刻骨銘心,寫(xie) 下了許多情深義(yi) 重的詩文。一篇篇、一首首讀下去,想象蘇軾在海上的航程,不斷地自問,他搭乘什麽(me) 樣的客船,能夠“一帆濟海,半日可到”。

  應該說,宋朝的海上交通有了一條清晰的線路,貿易需要,造船業(ye) 和航海業(ye) 得以發展,造船、航海技術也有了大幅度提升。自宋朝開始,中國海船異軍(jun) 突起,頻繁穿梭在中國到印度的航線上。中國的海船寬大、穩定,設備優(you) 良,指南針的應用,保證了航船的安全,因此得到外國商人的青睞。蘇軾辭世20餘(yu) 年後,宋徽宗派遣徐兢出使高麗(li) ,宋徽宗命令明州招寶山船場建造“循流安逸通濟神舟”“鼎新利涉懷遠康濟神舟”,每艘船艙分為(wei) 三層,水手180人。徐兢與(yu) 一班人馬乘“神舟”到達高麗(li) ,引起高麗(li) 朝野震驚。在船上,徐兢有了切身的體(ti) 驗,他把自己看到的情景記錄下來:“洋中不可住,惟觀星鬥前邁。若晦瞑,則用指浮針以揆南北。”也就是說,船員夜觀星象,白天觀太陽,陰天依靠指南針指引航行的方向。宋朝造船業(ye) 和航海技術,由此可見一斑。

  蘇軾是被朝廷貶謫的“五品瓊州別駕”,是個(ge) 虛職,自然無資格乘“神舟”出行。不過,從(cong) 北宋的造船技術與(yu) 工藝水平來看,在大宋海上航行的船隻還是有一些名堂的。也就是說,蘇軾渡海,會(hui) 有航海設備與(yu) 航行技術保障。但畢竟是第一次渡海,內(nei) 心肯定焦慮,望海而歎。這種感覺,既來自大自然不可預知的神秘,更多的是來自政治上的淫雨腥風。遠在開封的政敵欲置蘇軾於(yu) 死地,他們(men) 不顧蘇軾年邁體(ti) 衰,決(jue) 然把他貶謫海島,蘇軾當然懂。

  我們(men) 不知道蘇軾乘什麽(me) 樣的船渡海,與(yu) 他同行的親(qin) 友除了蘇邁還有誰?他在船上的生活怎麽(me) 樣?讀蘇軾的《伏波將軍(jun) 廟碑》,看到了一點蛛絲(si) 馬跡。這篇碑記是他在儋州所寫(xie) ,其中一段陳述了渡海的所見所感:“自徐聞渡海,適朱崖,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發耳。艤舟將濟,眩栗喪(sang) 魄。”蘇軾渡海,有可能“一帆濟海,半日可到”,但是,在大海上漂泊,他眼中的桅杆與(yu) 風帆,一定是奇形怪狀的,因此才有“艤舟將濟,眩栗喪(sang) 魄”之歎。的確,蘇軾深陷精神困境,他到儋州後給宋哲宗寫(xie) 的《到昌化軍(jun) 謝表》有所表露:“……並鬼門而東(dong) 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餘(yu) 責。臣軾(中謝),伏念臣頃緣際會(hui) ,偶竊寵榮。曾無毫發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萬(wan) 裏以獨來。恩重命輕,咎深責淺。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堯文炳煥,湯德寬仁。赫日月之照臨(lin) ,廓天地之覆育。譬之蠕動,稍賜矜憐;俾就窮途,以安餘(yu) 命。而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於(yu) 江邊,已為(wei) 死別;魑魅逢迎於(yu) 海外,寧許生還。念報德之何時,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雲(yun) 。臣無任。”蘇軾的貶謫之路可謂波譎雲(yun) 詭。

  蘇軾一行是在1097年6月11日夜抵達海南島澄邁縣的,在通潮驛住一晚,便去瓊州府城報到,履行相關(guan) 手續,又回到澄邁,住在趙夢得宅院。從(cong) 此,與(yu) 趙夢得結下深厚友誼。蘇軾在儋州期間,趙夢得曾往開封、成都、許州等地,去看望蘇軾的家人,帶去蘇軾的問候。對於(yu) 趙夢得的真情,蘇軾記在心裏了。他書(shu) “趙”字榜書(shu) 贈送,又為(wei) 澄邁趙家大院的一個(ge) 亭子題寫(xie) 了“清斯”,另一個(ge) 亭子題寫(xie) 了“舞琴”。同時,還將自己書(shu) 錄陶淵明、杜甫詩的書(shu) 法和自己的詩稿相送。蘇軾在儋州的生活日趨穩定,心情開朗起來,他與(yu) 趙夢得手劄,邀請他一同飲茶:“舊藏龍焙,請來共嚐,蓋飲非其人茶有語,閉門獨啜心有愧。”趙夢得在蘇軾心中的分量,於(yu) 此可以掂量出來。

  正如蘇軾自己所說“宜三黜而未已,跨萬(wan) 裏以獨來”,他經曆過無數風雨,他在荒涼的海島克服內(nei) 心的焦慮,抗爭(zheng) 悲慘的命運,努力打開心扉,讓光芒照射進來,他對未來還有憧憬。元符三年(1100年)四月底,宋徽宗下詔書(shu) ,蘇軾以瓊州別駕的官職移廉州安置,他長長喘了一口氣。這一年宋哲宗駕崩,趙佶繼位,是為(wei) 徽宗。宰相,也就是蘇軾政敵章惇大權旁落。接到詔書(shu) ,蘇軾整理行囊,六月十日離開儋州,在澄邁落腳。來時澄邁,去時澄邁,蘇軾神傷(shang) ,看到澄邁的一景一物,尤其是剛到海南所住過的通潮驛,給了他無盡的想象,遂吟誦《澄邁驛通潮閣二首》,其一:“倦客愁聞歸路遙,眼明飛閣俯長橋。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其二:“餘(yu) 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

  即將離開海南島,與(yu) 友人一一辭別。他當然想與(yu) 老友趙夢得見上一麵,約定下一次的見麵時間,可惜,趙夢得不在澄邁,他提筆給他寫(xie) 了一通手劄:“軾將渡海,宿澄邁,承令子見訪,知從(cong) 者未歸。又雲(yun) ,恐已到桂府。若果爾,庶幾得於(yu) 海康相遇;不爾,則未知後會(hui) 之期也。區區無他禱,惟晚景宜倍萬(wan) 自愛耳。匆匆留此紙令子處,更不重封,不罪不罪。軾頓首,夢得秘校閣下。六月十三日。”

  “軾將渡海”,此劄被稱為(wei) 《渡海帖》,語言素樸、沉鬱,字跡“囊括萬(wan) 殊,裁成一相”,是中國書(shu) 法史一道耀眼的光芒。寫(xie) 完這通手劄後的第七天,蘇軾再一次渡海,他從(cong) 澄邁上船,在徐聞遞角場登陸,結束了平生最後一次貶謫。徐聞遞角場,也是蘇軾刻骨銘心的地方,剛剛下船,他就來了詩性,於(yu) 是我們(men) 讀到了他的七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雲(yun) 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餘(yu) 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le) 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zi) 遊奇絕冠平生。”

  兩(liang) 次渡海,增添了新的人生體(ti) 驗。對於(yu) 文人來講,這是磨難,也是成長,但,更多的還是磨難。蘇軾到廉州,依慣例,給宋徽宗寫(xie) 了《移廉州謝上表》,不久,繼續北返,1101年5月至常州,在這裏僅(jin) 僅(jin) 生活了48天就離開了人世。他的在天之靈會(hui) 聽到海鷗的鳴叫,海浪的咆哮。

  (作者:張瑞田)

(責編: 陳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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