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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追蹤研究“第56個民族”40年:在基諾山讀一本濃縮時代發展的“大書”

發布時間:2022-07-04 11:05:00來源: 中國青年報

  學者追蹤研究“第56個(ge) 民族”40年

  在基諾山讀一本濃縮時代發展的“大書(shu) ”

  從(cong) 雲(yun) 南社會(hui) 科學院調任湖北大學曆史文化學院特聘教授3年多了,每年春季,鄭曉雲(yun) 都會(hui) 如期收到彩雲(yun) 之南大山裏寄來的茶葉、蜂蜜等土特產(chan) 。

  快遞發自一個(ge) 早已融入他生命的地方——我國第56個(ge) 民族所在區域、雲(yun) 南省景洪市基諾族鄉(xiang) 亞(ya) 諾寨。寄件人是亞(ya) 諾寨老村主任布魯周的外孫女、基諾族茶農(nong) 切微。

  切微的漢族名字叫資春蘭(lan) ,是鄭曉雲(yun) 給取的。

  鄭曉雲(yun) 記得,上世紀80年代自己第一次走進布魯周家的時候,切微還沒有出生,他們(men) 一家住在山腰的茅草頂房裏。如今,靠種茶、製茶、賣茶,切微家的年收入已達二三十萬(wan) 元,蓋起了兩(liang) 棟小洋樓,還有了兩(liang) 輛小汽車。

  說起基諾族朋友的脫貧致富路,鄭曉雲(yun) 不禁想起40年前的一個(ge) 個(ge) 夜晚,他坐在亞(ya) 諾寨的火塘邊,聽基諾族老人唱著古老的歌謠,講述著曆史故事。

  有了大房子/我們(men) 兄弟姐妹啊/就像深山老林中大青樹上的長藤

  長藤雖然細/但是你拉著我/我拉著你

  沒有一根會(hui) 被風雨吹斷/沒有一根會(hui) 被河水衝(chong) 走/世世代代都可以生活下去……

  此後的40年,鄭曉雲(yun) 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基諾族,也從(cong) 未間斷對基諾族村寨的回訪調研。在發掘和挽救這個(ge) 民族文化遺產(chan) 的同時,這位學者也見證了基諾族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社會(hui) 經濟文化變遷。用他的話來說,自己在基諾山讀了一本濃縮時代發展的“大書(shu) ”。

  “岩石背後的寨子”

  基諾山位於(yu) 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景洪市,被譽為(wei) 雲(yun) 南“六大茶山”之首,盛產(chan) 普洱茶。1982年12月,當時還是雲(yun) 南大學曆史係大四學生的鄭曉雲(yun) 來到基諾族聚居地——基諾山實習(xi) 。基諾族1979年才被國務院認定,是我國56個(ge) 民族中最後一個(ge) 被確認的少數民族。在這次畢業(ye) 實習(xi) 中,鄭曉雲(yun) 順著密林掩映下的土路,第一次走進了基諾山上神秘的亞(ya) 諾寨。

  基諾族沒有文字,其曆史、文學等都是靠族人口口相傳(chuan) 。在基諾語中,亞(ya) 諾寨意為(wei) “岩石背後的寨子”,它處於(yu) 基諾山海拔最高的地區,背靠基諾族的神山解卓山一側(ce) 的陡峭山峰,是一片巨大的“石崖子”。基諾族人散居在原始森林中,以種植稻穀、茶葉等農(nong) 作物為(wei) 生,狩獵和采集是其重要的生計補充。

  在亞(ya) 諾寨,眼前的一切深深地震撼了鄭曉雲(yun) :整個(ge) 村子除了禮堂是一棟磚房外,其他全是木結構、茅草頂的幹欄式住房,很多家庭中可見的居家用品隻有鐵鍋、水壺、獵槍。

  看到很多村民家中隻有兩(liang) 床破舊的被子、幾個(ge) 飯碗和一口鍋,這個(ge) 自小在昆明市區長大的年輕人覺得特別心酸。當時,基諾山區最主要的農(nong) 作物還是旱稻,老百姓生活十分貧困。

  鄭曉雲(yun) 當年要在這裏完成的畢業(ye) 論文課題是《長房與(yu) 亞(ya) 諾寨的父係大家庭》。進寨第一晚,鄭曉雲(yun) 在村民朋友的帶領下,見到了最後的大長房。

  長房是一些中國南方少數民族中存在的家族共居模式,東(dong) 南亞(ya) 有些國家過去也存在,在人類家庭發展史上有重要的地位,備受學術界的關(guan) 注。

  長房規模最大的地區就在亞(ya) 諾寨。房牆大多用竹笆片、木板拚成,房頂用茅草打成草排鋪成。長房內(nei) 的火塘冒著熊熊烈火,幾戶人家在石頭和鐵架架起來的灶上做飯、燒水。過去基諾族人住的長房很大、很長,一排火塘從(cong) 頭望到尾,有二三十個(ge) 之多,人口最多時120多人,居住者都是一個(ge) 祖先的子孫。

  20多天的實習(xi) 裏,鄭曉雲(yun) 與(yu) 村民同吃同住,領略到了神秘的基諾族文化。但大山的極度貧瘠,也讓他的內(nei) 心充滿疑惑:什麽(me) 是基諾族的現代化?這裏何時才能實現現代化?

  人文學者的“實驗室”

  從(cong) 雲(yun) 南大學畢業(ye) 後,鄭曉雲(yun) 進入雲(yun) 南省社會(hui) 科學院曆史研究所工作,從(cong) 事少數民族尤其是基諾族的調查研究。經過培訓,1983年10月,他再次背上行囊,獨自踏上了基諾山走村串寨的調研之路。

  到一些邊遠山寨調研時條件艱苦,鄭曉雲(yun) 晚上常常睡在火塘邊。他以苞穀為(wei) 枕,有一回,半夜驚醒,原來是裝苞穀的麻袋破了,撒了他一頭。有時累了一天剛躺下,便聽到老鼠在房梁上躥來躥去,整夜難眠。

  有一次在一個(ge) 村子調研,村主任心疼這個(ge) 20歲出頭的小夥(huo) 子,專(zhuan) 門找來一對新人的新被子拿來給鄭曉雲(yun) 蓋。

  有同事從(cong) 城裏過來,原計劃在村寨住一陣子,然而第二天一早,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有老師上山看望鄭曉雲(yun) 時也感到驚訝:“你竟然能待這麽(me) 久?”

  鄭曉雲(yun) 隻嫌自己待得不夠長。他覺得,就像理科生需要實驗室,人文學者也需要長期在一個(ge) 基地做研究,基諾山就是天然的“實驗室”。

  這一次進山,鄭曉雲(yun) 待了大半年,調研工作以訪談為(wei) 主,亞(ya) 諾寨是他長期蹲點的村寨之一。他在布魯周家的陽台上支起小桌子,與(yu) 基諾族人圍坐在一起,聽大家講述亞(ya) 諾寨的曆史與(yu) 文化。

  當時的工作條件下,拍攝照片和錄音還屬於(yu) 昂貴的記錄手段。由於(yu) 經費有限,每次調研隻能配備5個(ge) 膠卷。鄭曉雲(yun) 每摁下一次快門,都格外珍惜。在巴卡寨,他用一個(ge) 非常簡單的錄音設備——飯盒式錄音機,記錄下基諾山著名女歌手阿披都的歌聲。

  此後,這位學者展開了對基諾族村寨的回訪調研活動。40年來,基諾山的40多個(ge) 村寨,他都走了個(ge) 遍,有的寨子回訪多次。每年在基諾山的日子,長則幾個(ge) 月,短則幾天,鄭曉雲(yun) 與(yu) 基諾山四代人都結下了深厚友誼。

  在基諾山讀一本“大書(shu) ”

  基諾族人的飲食習(xi) 慣和飲食規律與(yu) 漢族人差異較大,由於(yu) 飲食衛生問題,胃病在基諾族人中普遍存在。鄭曉雲(yun) 每次進山都要帶上一大包藥品,有專(zhuan) 門緩解胃痛的,還有退燒的。一來二去,每當他背著包走進村子,當地孩童就知道“有糖和餅幹吃了”,成年人則過來拿需要的藥品。

  布魯周的女婿資切是照顧他最多的人。“當年基諾山區還沒有禁獵,資切總是想著把我的生活安排得好一些,三天兩(liang) 頭就要進山打獵。”鄭曉雲(yun) 至今感懷在心。

  1984年,資切請鄭曉雲(yun) 為(wei) 他的女兒(er) 取名,他反複思索,最後選擇了“春蘭(lan) ”這個(ge) 名字,意為(wei) 春天的蘭(lan) 花開在山穀中。作為(wei) 一名漢族學者,鄭曉雲(yun) 走近基諾族後,覺得他們(men) 就像樹梢上綻放著的鮮豔花朵,在莽莽森林中格外絢麗(li) 。

  在與(yu) 基諾族人的長期相處中,鄭曉雲(yun) 越來越覺得對少數民族文化應有正確的定位。比如基諾族信奉“萬(wan) 物有靈”,對自然有敬畏之心。“各民族文化都應該得到認同,不應該被人為(wei) 分割為(wei) 先進的文化和落後的文化”。

  基諾族的狩獵文化中,有著強烈的平均觀念。獵手們(men) 不論是獵到一頭野豬,還是一隻小鳥,都會(hui) 平均分配。這也是他們(men) 生活中的原則。基諾族人堅信,隻要大家生活在一起,相互照顧、扶持,便可抵禦一切災難。

  當基諾族人推心置腹地對待他,將其風俗習(xi) 慣、生活習(xi) 性甚至戀愛點滴都展現在他麵前時,鄭曉雲(yun) 覺得自己在基諾山讀了一本“大書(shu) ”。

  搬遷時,村裏最先恢複的就是學校

  紮實的田野調研,讓鄭曉雲(yun) 產(chan) 出了《最後的長房——基諾族父係大家庭與(yu) 文化變遷》《特懋克——基諾族節日誌》《大轉型時代的影像記憶·基諾族圖片誌》等一批著作和論文。他發掘和挽救著一個(ge) 民族的文化遺產(chan) ,也見證了基諾族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社會(hui) 經濟文化變遷。

  基諾山是西雙版納原始森林中保存最完整的地區之一。曾經,這裏除了一條國防公路橫穿山區,其他入口隻有羊腸小道,人隻能徒步進山。“現在開車一兩(liang) 個(ge) 小時就能到達,過去我們(men) 要步行兩(liang) 三天。”鄭曉雲(yun) 回憶,以前他背著行囊,大多數時候都在森林裏穿行。

  上世紀80年代初期,基諾山區就發展起了砂仁種植,一度產(chan) 生了多個(ge) “萬(wan) 元戶”。隨後,當地充分利用自然資源,大力調整產(chan) 業(ye) 結構,在政府和科研院所的支持下,發展以砂仁、茶葉、橡膠種植為(wei) 主的林木經濟。

  農(nong) 民自主經營的技能得到較大提升,一些人開始動腦筋發展商品生產(chan) ,如沙木拉家租下了村子北頭山坡上的數十畝(mu) 土地種植龍眼、荔枝等熱帶水果,還有不少人將自家的農(nong) 產(chan) 品、山貨拿到集市上出售,開始了基諾族人走向市場經濟的第一步。

  1984年6月,鄭曉雲(yun) 親(qin) 曆了基諾族曆史上第一次商品交易會(hui) 。為(wei) 了發展商品經濟,基諾族鄉(xiang) 政府鼓勵村民把商品拿到集市上交易。

  在調研過程中,鄭曉雲(yun) 發現基諾族人十分積極接受現代教育。在跟訪曼傘(san) 小寨的搬遷過程中,他看到村子裏最先恢複起來的臨(lin) 時居所就是學校,村民在空地上打起幾條竹凳,掛上學校搬遷時一直帶著的黑板,學生們(men) 就能坐下來讀書(shu) 了。

  村主任說:“娃娃們(men) 隻有讀書(shu) ,才能和外麵的社會(hui) 接觸,才能改變目前艱難的生活狀態。”這令在臨(lin) 時營地調研的鄭曉雲(yun) 十分感動。

  他也注意到,一批批基諾族青年走進大學、參加工作,成為(wei) 家鄉(xiang) 經濟建設的能手,這都得益於(yu) 當地對教育事業(ye) 的重視。如資春蘭(lan) 從(cong) 雲(yun) 南省交通職業(ye) 技術學院畢業(ye) 後,便回到了基諾山,采摘、加工、銷售普洱茶。

  如何傳(chuan) 承保護基諾族文化是當下的重要課題

  社會(hui) 經濟轉型中,很多傳(chuan) 統文化也在悄然消失。

  在基諾山,隨著退耕還林政策的實施,以“刀耕火種”為(wei) 代表的傳(chuan) 統農(nong) 耕文化自上世紀90年代後便退出了曆史舞台。商品經濟的發展以及“包產(chan) 到戶”徹底瓦解了亞(ya) 諾寨大家族的經濟基礎,使長房這種共同居住的模式一去不複返。

  在鄭曉雲(yun) 看來,如何傳(chuan) 承保護基諾族文化,是當下的重要課題。除了音樂(le) 舞蹈、手工技藝這些文化形式的保存,還需有風俗習(xi) 慣、價(jia) 值風尚的傳(chuan) 承。

  基諾族特懋克在1988年被確定為(wei) 一個(ge) 民族的法定節日。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鄭曉雲(yun) 先後7次在基諾族村寨中和村民共度節日。在《中國節日誌·特懋克》一書(shu) 撰寫(xie) 過程中,他帶領課題組多次進山實地調查研究。

  鄭曉雲(yun) 始終認為(wei) ,一個(ge) 學者應將科研紮根在田野裏,把足跡印在大地上。在基諾山調研時培養(yang) 的田野習(xi) 慣,對他的一生都產(chan) 生了影響,他總是要“去現場看一看”。

  如今,不少當年支持鄭曉雲(yun) 做調查研究的基諾族友人已去世。為(wei) 了讓基諾族的這些曆史記憶再現,鄭曉雲(yun) 從(cong) 數百個(ge) 塵封的膠卷中掃描出2000多張照片,經過修複,最後將其中的360餘(yu) 張呈現在《大轉型時代的影像記憶·基諾族圖片誌》中。

  這本書(shu) 真實記錄了上世紀80年代基諾族居住的自然環境、村寨風貌及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社會(hui) 生活等方麵的情況,很多照片定格了這一民族發展曆程中已經消失了的現象或場景。

  照片連接著過去和現在。翻開一張黑白照片,一個(ge) 皮膚黝黑、眼睛明亮的少女,如今已經做了奶奶;一個(ge) 被母親(qin) 抱在懷中的小嬰兒(er) ,現在是亞(ya) 諾寨著名的茶商資春蘭(lan) 。

  2019年,基諾族宣告整族脫貧。今天,絕大多數基諾族群眾(zhong) 告別了茅草房,住上了磚混結構的新房子。村村寨寨修了公路、通了電,很多家庭擁有小汽車和現代通信設備。

  在鄭曉雲(yun) 看來,基諾族的未來發展還需要經營好綠色經濟和綠色家園,重視教育的進一步發展,保護弘揚好傳(chuan) 統文化。“對於(yu) 人口較少的民族來說,基諾族樹立起的是一個(ge) 通過外部條件和內(nei) 部動力互相作用實現發展的樣板。”

  40年時光,在人類曆史長河中隻是短短一瞬,而鄭曉雲(yun) 卻見證了一個(ge) 民族村寨滄海桑田的巨變——1983年,他第一次穿過森林、走進村寨時追尋的課題是“少數民族的現代化”;今天,基諾族富足的生活正是為(wei) 這個(ge) 時代寫(xie) 下的最好注腳,也是對基諾族人勤勞、智慧的最生動闡釋。

  楊歆曼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雷宇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2年07月04日 06 版

(責編: 陳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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