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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間裏的成人識字班:他們放下活計,專心認字

發布時間:2022-08-24 09:46:00來源: 中國青年報

  直播間裏的“成人識字班”

  巴掌大的屏幕也可以變成一塊黑板,學生是一群不識字的成年人。52歲的李紅每天要砌11個(ge) 小時的牆、壘幾百塊磚,還兒(er) 子的大學貸款、給女兒(er) 攢嫁妝。但打開教成人識字的直播,她就放下活計,變成一名專(zhuan) 心認字的“學生”。

  在某短視頻平台搜索“成人識字”,會(hui) 找到上百個(ge) 直播間,他們(men) 大多是個(ge) 人運營賬號,有人是從(cong) 幼兒(er) 教育轉行,有人從(cong) 沒教過書(shu) 、隻有專(zhuan) 科學曆、普通話也不太標準。在直播間,李紅找到了“同學”,他們(men) 有六七十歲的老人,也有手機“玩得很溜”的80後和90後。工地上、高速公路邊、蔬菜大棚裏,在勞作間隙、在孩子入睡的片刻,他們(men) 如饑似渴地注視著同一塊“黑板”。

  丁小花是在短視頻平台最早教成人識字的主播之一。她習(xi) 慣了直播間裏沒有飛舞的燈牌、禮物,右上角不斷跳動的數字證明著觀眾(zhong) 的存在。學生們(men) 不會(hui) 打字,很多人的網名隻有一串數字,有的遺留著語音轉文字沒有刪掉的逗號和句號。

  她教他們(men) 拚音、寫(xie) 字、手機打字、各種生活常用短語,有時還要幫著解決(jue) 家庭糾紛。有的學生叫她“老師”,也有人喊她“福星”“救星”。

  在這個(ge) 大課堂,“畢業(ye) ”標準是達到“小學五六年級水平”,這意味著識字量達到近3000個(ge) 。在沒有這3000字的人生中,大到做生意記賬、給孩子辦戶口、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小到在線購物、去KTV唱一首歌,甚至公共廁所進哪一邊,都能輕易難住這群人。

  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他們(men) 僅(jin) 占全國人口2.67%,許多人從(cong) 沒跟工友、同事說過自己不識字的痛苦。一位50多歲的學生說,“我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當過母親(qin) 、妻子、女兒(er) ,但我從(cong) 來沒有同學。”

  開始學字後,李紅晚上心煩就練字,把頭燈掛在上鋪,趴在下鋪寫(xie) ,寫(xie) 完一本扔一本,像是扔掉了幾十年的“憋悶”。學生們(men) 都圓了不少心願,比如第一次實現一個(ge) 人坐火車、一個(ge) 人去醫院掛號繳費、一個(ge) 人去銀行存取款,有人感歎,“不虧(kui) 來這世上一回”。

  “不認識兩(liang) 個(ge) 字,真是寸步難行”

  直播間裏夏天人最少,冬天人數則會(hui) 成倍增長——農(nong) 忙讓直播間裏的“學生”脫不開身,工廠的生產(chan) 旺季還有人要加班。孩子放暑假,他們(men) 要在家帶孩子。而到了冬天,務工的人開始返鄉(xiang) ,地裏也沒活兒(er) 。學生來去如候鳥遷徙,每晚10點後,直播間才會(hui) 熱鬧。

  老師上課也不像在學校一樣規律。他們(men) 收入主要靠直播間裏售賣識字書(shu) 籍和線上課程,因為(wei) 受眾(zhong) 少、盈利不高,很多“老師”幹了半年就不再更新。

  丁小花是仍在堅持的少數人之一。在直播間上課,丁小花總習(xi) 慣性地把一句話重複三遍,聲音拖得很長。彈幕流動也慢,學生們(men) 很少冒頭,偶爾打出來的句子,也沒頭沒腦的。他們(men) 說“老師晚上好,你餃子邊”,可能因為(wei) 課上正在教“絞絲(si) 旁”。

  學生連麥讀拚音,經常要遲疑幾秒才敢念。有人連上麥後太緊張,一個(ge) 勁兒(er) 地笑,說,“算了算了,我讀不出來,心裏怦怦怦怦。”有人念第一遍,錯了,被糾正,又錯了。5分鍾過去,丁小花問,要不咱們(men) 下次再說?但學員還是怯生生地說,要讀。丁小花很少發火,會(hui) 讓學生念到正確為(wei) 止。

  丁小花明白這種難以啟齒的感覺。她是寧夏固原人,35歲,大專(zhuan) 學曆,西北口音濃重,總把“村”讀成“聰”,“風”讀成“分”。

  丁小花的父母都不識字,往上數三代也不識字,她是家族裏學曆最高的人。她在銀川幹會(hui) 計,3年前,她辭去工作回家帶孩子,時間變得寬裕。和遠在固原的父母聊天多了,她開始想教他們(men) 識字。

  小時候,她見過父母去醫院,掛號、拿藥不知道怎麽(me) 走,問保安,保安對他們(men) 吼,“你沒長眼啊!”丁小花心裏難受。近兩(liang) 年有了智能手機,父母隻會(hui) 打電話,不小心點錯彈窗廣告,他們(men) 不會(hui) 關(guan) ,手機一整天就擱著,等她弟弟回來關(guan) 。

  想到老家和父母一樣的人有很多,大家一起學會(hui) 更有勁頭,她打開直播講識字,同城的人都可以聽。一開始隻教單個(ge) 字詞,包括車站、銀行和醫院相關(guan) 的日常用語。後來,全國各地的學生不斷湧入直播間,她才開始係統教授拚音和大寫(xie) 字母。

  學員未能受教育的原因很多,有些人來自偏遠貧困地區,家裏孩子多,沒錢上學。有些人是孤兒(er) 或事實孤兒(er) ,寄養(yang) 在親(qin) 戚家。有些人身患殘疾,生活無法自理。其中大部分人的年齡集中在40歲到70歲之間,也有少部分90後和00後。

  他們(men) 習(xi) 慣了沉默,在被同事罵“腦子笨”的時候沉默,在被伴侶(lv) 罵“廢物”的時候沉默。在短視頻平台刷視頻、看直播,大部分人因為(wei) 不會(hui) 打字,從(cong) 沒發過評論。

  但他們(men) 會(hui) 靠圖標辨認手機軟件,上網則靠語音或者家人的幫助輸入文字。網名會(hui) 泄露出心底的秘密。一個(ge) 學員叫“想家的女人”,42歲,從(cong) 來沒有一個(ge) 人回過娘家。娘家離自己隻有100多公裏,但她不認識地名,怕坐錯大巴。

  有位網名叫“紫菱”的腦癱患者也是學生之一,她喜歡看偶像劇,喜歡《一簾幽夢》裏“紫菱”的大膽和活潑。她從(cong) 小就自己悶在家,有一肚子的話無處說。被母親(qin) 推著遛彎兒(er) ,認識了街頭賣藝的殘疾人朋友,加了QQ,但不認識人家打的字。

  許多人的隱私需求很難說出口。90後王美玉倔強地度過了自己的少女時期:想買(mai) 牛奶味的沐浴露,不問導購,自己打開瓶蓋湊上去聞;化妝水隻買(mai) 透明瓶子,不會(hui) 和乳液搞混;衛生巾分不清日用還是夜用,買(mai) 錯了不少,別人問起,就說是囤貨。

  自己撐不住的時候,隻能求人。上銀行取錢、存錢,王美玉會(hui) 找人一起去,但專(zhuan) 找同村的,萬(wan) 一人家偷錢跑了,也知道他家在哪。

  她母親(qin) 從(cong) 小就說,“學不學(字)都一樣,早晚要嫁人”。但王美玉不願一輩子被困在農(nong) 村,剛進入21世紀,14歲的她離開家,跟著農(nong) 民工大潮南下。第一次跟著同村的朋友打工,下火車、進工廠、3個(ge) 月後坐火車離開,她至今都不知道那個(ge) 地方的名字。

  之後她輾轉於(yu) 各種工廠,發現“勤”補不了不識字的“拙”。在服裝廠,把做完的工序記下來才有錢拿,王美玉不會(hui) 寫(xie) ,總是做得多、拿錢少。拆解服裝時,別人很快就能照著圖紙找到對應的部位,她要用手扒半天樣品,才能記住結構。

  同齡人中不識字的很少,工友們(men) 總說,王美玉是因為(wei) “不乖”“不聽話”才沒上學,一條流水線的人都躲著她,生怕被她拖了後腿。王美玉自此學會(hui) 了喝酒,抽煙,一個(ge) 人坐在女工宿舍的角落,把心事都繡進十字繡。

  近五六年,識字的渴望在她心底逐漸膨脹。寫(xie) 滿字的屏幕出現在商店、醫院、銀行、車站,她越來越難隱藏自己的軟肋。她因為(wei) 態度認真,曾有望被提拔為(wei) 抽檢,隻用坐在空調屋裏,用電腦記錄產(chan) 品數據,但她不會(hui) 用電腦。

  很多學生都有同感,一位50多歲的學生回憶自己小時候,路上“摩托車都很少”,沒什麽(me) 路牌,出門看路都是“走著問著”。現在人人都用手機導航,“不認識兩(liang) 個(ge) 字,真是寸步難行”。

  “我年齡這麽(me) 大,還能學會(hui) 嗎?”

  很多“大齡學生”的學習(xi) 目標不高,能記賬做生意、學開車拉貨,能考技能證書(shu) 、進更大的工廠上班,就夠了。

  但聽同樣的課程,有人半個(ge) 月就能學會(hui) 漢字結構,有人學了一年還在單韻母“aoe”裏打轉。程傑在私立學前班教了10年孩子,她認為(wei) ,教成人比教小孩費勁太多。“小孩是一張白紙,你一揮手、一張嘴,他們(men) 就跟著你讀。在直播間這些成年人,他們(men) 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想法。”

  一些成年人的發音習(xi) 慣已經根深蒂固。有的學生“ne”和“le”讀不清,老師會(hui) 讓學生張大嘴,拍個(ge) 視頻發過來,看看他們(men) 舌頭頂住的到底是前門牙還是上顎。

  更難扭轉的是一些人的自卑心理。第一次進直播間的人總問,“老師,我年齡這麽(me) 大,還能學會(hui) 嗎?”一遇到困難,過去幾十年“低人一等”的痛苦就會(hui) 湧上心頭,“他們(men) 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笨的人”。

  為(wei) 了幫助他們(men) 理解課程,程傑努力貼近生活。用“度”組詞,她解釋“濃度”,“就是你們(men) 打農(nong) 藥時候管子裏的藥”。講“浮”的右半邊結構,她提問,“爪子下麵有孩子,農(nong) 村常見的,想起來了嗎?孵蛋嘛。” 讀單韻母“u”,她教他們(men) 嘴型,“你家孩子生氣時嘴巴怎麽(me) 噘,你就怎麽(me) 噘。”

  這些“大齡學生”沒有家長,老師要提供“保姆式”服務。有時手機點錯了,或者平台卡頓,學生馬上電話打過來,“我找不著你了老師!”“你課沒了老師!”

  學生想購買(mai) 可以回看的在線課程,老師要從(cong) 打開軟件開始教,告訴他們(men) “購買(mai) ”圖標的顏色、位置。購買(mai) 課程後,老師想寄書(shu) ,學生不知道如何寫(xie) 地址,有人直接發來身份證照片,有人則跑到家門口拍門牌號和路牌。

  很多學生見慣了冷漠的目光,這是第一次被耐心對待。在直播間雙擊屏幕,就能點亮紅心,增加主播的曝光度。學生們(men) 為(wei) 了幫程傑增加人氣,自發想出了不少順口溜,沒事就在直播間發語音宣傳(chuan) :“萬(wan) 水千山總是情,點點愛心行不行”“紅心走一走,活到九十九;紅心飄一飄,知識長高高”。

  43歲的程傑常被六七十歲的大姐親(qin) 切地稱為(wei) “小老師”,她收到過新疆的葡萄幹、山東(dong) 的蘋果、寧夏的枸杞。有主播甚至收到過一麵錦旗。丁小花的學生碰見育兒(er) 難題、創業(ye) 辦手續,都會(hui) 先谘詢她的意見。

  直播間也是學生們(men) 傾(qing) 訴喜悅和悲傷(shang) 的樹洞。一位名叫“火狼女”的學員和程傑連麥,說自己孩子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shu) 。程傑高興(xing) 壞了,“給咱們(men) 的火狼女大公子刷鮮花,師範大學呢,真出息!”彈幕活躍起來,一排排鮮花、愛心傳(chuan) 遞著無聲的祝賀。

  一位學員訴苦,說自己從(cong) 不知道老公收入多少,另一位學員忍不住發了一條不太通順的彈幕,教她在家裏要掌握財政大權,“我要的是老爺們(men) 兒(er) 掙的錢你不會(hui) 存。那可咋整啊。這一輩子摸不著錢,太遺憾。”

  “真正的獨立”

  學員在直播間連麥讀書(shu) ,老師們(men) 有時能聽到,電話那頭傳(chuan) 來子女、配偶的冷嘲熱諷,“淨幹這沒用的”“要是你能學會(hui) ,我把姓改了”。一位學生曾經想要退錢,因為(wei) 她的丈夫反對她學習(xi) ,砸了她的手機,撕了她的書(shu) 。她隻能躲在被窩裏偷著學。

  有人擔心手機被家人看見,提議把“成人不識字群”改成“歡樂(le) 群”。有人在自家店鋪的櫃台看書(shu) ,會(hui) 在來客人時藏起書(shu) 本。

  程傑常對受挫的學員說,“你更應該改變,家人不支持,說明你沒有地位。為(wei) 什麽(me) 沒有地位?因為(wei) 你不識字,什麽(me) 都做不了。愛是相互的,哪有單方給愛,一輩子不求回報的?” 她推薦學生們(men) 讓家屬幫忙分擔一些家務。

  老師們(men) 發現,這些不識字的學生中女性占大多數。據《中國統計年鑒(2021版)》統計,中國文盲群體(ti) 中女性占75%。

  她們(men) 在前半生裏,支持丈夫的工作、一心拉扯孩子。有人總疑心丈夫跟別的女人在微信上聊天,但她看不懂。丈夫也不防著她,手機就撂在她麵前。

  “已經適應了犧牲。”主播劉嘉見過一個(ge) 女人,報名時在電話裏聲淚俱下,說老公看不起她、娘家人不理她,每花一分錢都要看別人臉色。劉嘉覺得她一定會(hui) 使勁學,但跟老公和好後,她就不學了,“她有拐棍,學習(xi) 就沒必要了。”

  在教這些女人識字的過程中,劉嘉不斷看見母親(qin) 和奶奶的影子。奶奶出生於(yu) 民國,裹小腳、不識字,為(wei) 了等一個(ge) 出身書(shu) 香門第的人,堅持不嫁人,30歲才嫁給劉嘉的爺爺當填房。嫁過去十多年,爺爺去世,奶奶一個(ge) 人拉扯4個(ge) 兒(er) 子,培養(yang) 出3個(ge) 大學生。

  但奶奶始終沒有自己的名字,別人都叫她“老董家的妮兒(er) ”。奶奶總喜歡讓上小學的劉嘉給自己起名、教自己識字,見到喜歡的字,就加在名字裏。

  劉嘉的母親(qin) 更是“圍著家轉”。劉嘉和哥哥小時候從(cong) 來不帶鑰匙,因為(wei) 不管什麽(me) 時候推開家門,母親(qin) 都在。冬天的黑龍江,全家人不用怎麽(me) 買(mai) 衣服,母親(qin) 會(hui) 整整齊齊織一套圍脖、帽子、手套,做好棉鞋、棉衣棉褲。

  隻有在和父親(qin) 吵架時,母親(qin) 才會(hui) 說出心裏話。劉嘉記得有一次母親(qin) 流著淚說,“我就是沒有文化,我要是有文化,我就走了!”母親(qin) 因為(wei) 不認識字,每次想回娘家,都是忍著。

  讓一雙兒(er) 女有文化,成了母親(qin) 最大的心願。劉嘉記得,母親(qin) 不懂作業(ye) ,不管自己字寫(xie) 成什麽(me) 樣,母親(qin) 都誇好看;隻要看見紅色的對號,母親(qin) 就會(hui) 開心。她從(cong) 來不讓劉嘉插手家務,就算劉嘉說作業(ye) 寫(xie) 完了,母親(qin) 仍會(hui) 條件反射般重複,“放學了要寫(xie) 作業(ye) 啊”。

  劉嘉的哥哥初中輟學那天,這個(ge) 身體(ti) 硬朗的女人罕見地病了一個(ge) 月。

  但母親(qin) 從(cong) 沒把這種執著放在自己身上。開始直播教學後,劉嘉曾經問過母親(qin) ,願不願意學識字。母親(qin) 拒絕了,她的依靠先是丈夫,後是兒(er) 子,現在是剛上大學的孫女,劉嘉覺得,她已無法扔掉“拐棍”。“她永遠能找到拐棍”。

  為(wei) 了幫助她們(men) 重拾對學習(xi) 的熱情,程傑給這些隻認識柴米油鹽的中年女人講“三代人培養(yang) 一個(ge) 狀元”,告訴她們(men) ,教育如何帶來視野的改變。她講自己為(wei) 了孩子的教育,如何帶著孩子一個(ge) 人從(cong) 村裏跑出來,跑到北京,一待就是15年。

  程傑也會(hui) 講女性如何緊跟社會(hui) 步伐。比如講“將”,她知道很多人通過收音機聽過《楊家將》,就使勁誇穆桂英,“這是我們(men) 女人的驕傲,咱們(men) 也要有做‘厲害角色’的思想。”

  這些學生中也不乏“厲害角色”。在別人眼裏,52歲的孫鳳雖然不識字,但絕對算“獨立”。

  她開一間三層樓的推拿館,帶著十幾個(ge) 店員,20多歲就一個(ge) 人養(yang) 活兩(liang) 個(ge) 兒(er) 子。平時她喜歡在直播間和人聊天,妝容精致、假睫毛硬挺,亮晶晶的美甲兩(liang) 厘米長。她總大罵那些叫她“老女人”的網友,罵完大口喝1升裝的冰紅茶。

  但在盔甲之下,孫鳳渴望的是“真正的獨立”“不費力氣的獨立”。她生於(yu) 甘肅農(nong) 村,家裏窮,奶奶不讓丫頭上學,她從(cong) 小幹力氣活,從(cong) 山坡上拉煤、去磚廠澆水泥板。17歲碰上男友,跟著他到新疆“淘金”,沒想到男友賭博、家暴,花光了他們(men) 所有積蓄。

  她要強,帶著孩子離開男友後,從(cong) 沒跟親(qin) 戚朋友借過一分錢。最窮的時候,兜裏隻有5毛錢,揣了整整一周。因為(wei) 沒文化,她連銀行都不信任,把賺來的錢塞進爛鞋、藏在床底。

  她在足浴店工作,每天和幾十雙腳較勁。足浴店女人多,是非也多,她很少參與(yu) 吵架。但如果有人故意挑釁,她會(hui) 抓著她的腦袋往桌上磕。

  她總有解決(jue) 問題的辦法。她自己開店後,她帶著在足浴店認識了十幾年的朋友,幫她算賬、辦營業(ye) 執照、簽合同。她認識“男”和“女”,認識數字,按照“女1”“男1”的格式存顧客的號碼。每個(ge) 月給員工發工資,她帶著上初中的兒(er) 子去銀行取錢、存錢。

  但當兒(er) 子長大成家,她才發現自己處處欠人情。“我不可能讓兒(er) 子永遠跟著我,或者求著朋友跟著我。”跟著直播學了一年多字,她第一次一個(ge) 人坐飛機回了趟甘肅老家。走下飛機的時候,她生平第一次感覺心裏“有了底氣”。

  “變才是命運”

  沒人能說清楚達到什麽(me) 標準算“畢業(ye) ”,丁小花覺得是掌握所有生活常用字,程傑覺得是能自己通過網絡搜索查生字、解決(jue) 問題,“萬(wan) 事不求人”。劉嘉則希望他們(men) 能實現正常書(shu) 寫(xie) 和獨立閱讀,雖然10個(ge) 學生裏,隻有兩(liang) 三個(ge) 能閱讀完整的段落。

  他們(men) 日常接觸的文字很少,閱讀能幫他們(men) 複習(xi) 鞏固。所以除了識字和拚音課,她還開設了閱讀班,帶著學生們(men) 讀小學課文。學生們(men) 都喜歡讀《教螞蟻認字》,斷句磕磕絆絆:

  “螞蟻/王國/的公民/都很/勤勞,可是/不識字,是/文盲。螞蟻/國王/十分苦惱。沒有/文化知識,就會(hui) /被/別人/瞧不起,還會(hui) /遭到/別人/的欺負呀。”

  一位54歲的農(nong) 民,白天在蔬菜大棚裏忙碌,晚上睡前一定要讀書(shu) ,出聲地讀。為(wei) 此,她專(zhuan) 門買(mai) 了一個(ge) 大燈泡,一把放大鏡,每天晚上給孫子洗完澡,坐在紗賬裏,抑揚頓挫地讀《夏夜多美》。

  對於(yu) 那些生活早已“定型”的人來說,識字就是為(wei) 了圓夢。一位60多歲的學生,從(cong) 沒走出過家外5裏地。為(wei) 了能一個(ge) 人趕集,她把筆和紙條帶在身上,在田間地頭寫(xie) ,在廚房裏寫(xie) ,在洗衣服時寫(xie) 。鼓起勇氣自己出門的那天,她第一次敢抬頭,把一條街的牌匾看了個(ge) 遍。

  一位72歲的學生,剛開始拿筆都哆嗦,“硬劃拉都劃不上去”,現在因為(wei) 字好看、作業(ye) 認真、時間也充足,在微信群裏當班長,加了20多個(ge) 人的微信。她想起50年前在生產(chan) 隊當副隊長,因為(wei) 無法傳(chuan) 遞傳(chuan) 達會(hui) 議紀要被免,現在,她覺得自己是“有用的人”。

  在“打字練習(xi) 群”,學員們(men) 會(hui) 分享自己喜歡的句子。一位70多歲的女學員發來一段摘抄,“慢品人生細品茶,夕陽路上度年華。每日開心悠閑過,留著健康看晚霞”。有學員喜歡抄歌詞,“看歲月晃悠悠,不緊不慢拉著我走,孤獨把我騙到路口”。

  程傑看了,激動地在群裏發語音,“誰說我們(men) 不行,你們(men) 都是被埋在土裏的明珠。”

  很多人已經把課看了好幾遍,仍沒放棄每天學習(xi) 、練字。王美玉在風扇廠工作,一天打幾千個(ge) 螺絲(si) ,風扇在頭頂嗡鳴,汗流浹背。她在腦中一筆一畫回憶新字,心就變得很靜。每天晚上9點下班,她一回家就學新字,不學完不睡覺。

  她喜歡把之前的作業(ye) 和現在的放在一起,拍給男朋友。原來一行字高高低低、有大有小,一個(ge) 字散成好幾部分,“特淩亂(luan) ”。現在,她寫(xie) 的字聽話地躺在格子中央,幹淨,整齊。每次出門,她喜歡讓男友把電動車速度放慢,一個(ge) 個(ge) 念出路邊的店名。

  52歲的建築工人李紅在短視頻平台發路邊的野花、廢棄的工地、荒蕪的田壟,但沒有旁白,沒有音樂(le) 。現在這些視頻都有了標題,以及她簡短的評價(jia) 。

  原來她怕打擾女兒(er) 工作,一星期才打一次電話。現在最開心的事兒(er) ,是每天早中晚給閨女發信息,“你吃飯了沒?”

  學生們(men) 總不好意思地說,自己學字後,變得“話多”。腦癱學生“紫菱”,在班裏沒人知道她身體(ti) 殘疾,同學們(men) 都誇她“學得真好”。她把一肚子的話敲進朋友圈,包括出門做核酸、逛超市、失眠等小事兒(er) ,一天“刷屏”好幾條。

  一位45歲的男學員跟著老板去飯局,他隻是悶著頭喝酒,“都在酒裏了”。他技術好、受老板器重,同事不服氣,拿他“沒文化”這件事下酒。以前他總默不作聲,現在他也學會(hui) 了巧妙應對,“要不是我沒讀書(shu) ,你還趕不上我呢。”

  開推拿館的女強人孫鳳說,自己脾氣也沒那麽(me) 衝(chong) 了,“知道點到為(wei) 止”。之前有些熟悉的頭像總出現,她不會(hui) 讀名字,隻能說,“你來了,謝謝你哦”。現在她能叫出他們(men) 的名字,語氣不自覺也柔和了。

  她好像終於(yu) 能把心裏的苦傾(qing) 倒出來了。回顧自己的人生,孫鳳寫(xie) 了一句話,當作短視頻賬號的個(ge) 人簡介,“真的很累嗎?累就對了,苦才是人生,忍才是曆練,變才是命運”。

  (應受訪者要求,除丁小花、程傑外,其餘(yu) 均為(wei) 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焦晶嫻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編:陳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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