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季節》如何穿透懸疑抵達人生?
◎韓思琪
時隔十幾年,連接此時與(yu) 彼時,在不同的時代裏追緝同一個(ge) 謎題故事,用橫跨十餘(yu) 載甚至幾十載的破案過程串起劇情,將人物的命運起伏鑲嵌進時代流動的全景圖中——如此編織劇情在今年格外流行,於(yu) 是我們(men) 看到了《狂飆》《平原上的摩西》《他是誰》《塵封十三載》。主角們(men) 為(wei) 自己心裏的“執”,在各自的命運裏被生活打磨、蹂躪、辜負,仍要提起“剩勇”去追“窮寇”。
近來“高開爆走”的《漫長的季節》亦是如此,豆瓣開分9.0,完結後升至9.4,難得的叫好也叫座。劇集完結後熱度不減反增,想看與(yu) 在看人數同步快速攀升。
《漫長的季節》何以封神呢?
真正打動人的,一定是“人”的故事
《漫長的季節》是一部文學性很強的劇集。以工業(ye) 化成熟度為(wei) 代表的創作,往往重劇情、看重故事性,用精巧的結構骨架去講故事。而另一種作者性更強的創作,則多選擇人物為(wei) 先,看向更細膩的血肉塑造。
主演之一秦昊說:“懸疑是殼子,內(nei) 核是人生。”誠如此,《漫長的季節》的重點首先是人物塑造,鏡頭緊跟著人物,構圖、取景框、色彩全部服務於(yu) 人的處境。而時代的切片,經由角色投射為(wei) 一種縱深的思索,勾連起人物的命運與(yu) 時代的脈搏。從(cong) 時代的火車頭上下來,是王響這類人一生的寓言。
無意拉踩,也不能說是要在二者之間劃分一個(ge) 高下。隻是,在當下這個(ge) 瘋狂分心的短平快時代,《漫長的季節》選擇的其實並不是一條具備國民度優(you) 勢的路。因為(wei) 所謂更適應於(yu) 倍速時代觀眾(zhong) 耐性的國民度優(you) 勢,往往依靠前麵說的“故事性”,一如《狂飆》編織的大開大合、刀砍斧鑿的劇情轉折,精巧而爽利。
《漫長的季節》則選擇以人為(wei) 先,幾乎所有的角色單拉出來都能夠充當一部文藝作品的主角。這更像是經典文學的審美趣味,劇中人的“人設”都很難去概括——他們(men) 不扁平,每個(ge) 角色都被賦予了豐(feng) 腴的內(nei) 核。
王響,典型的東(dong) 北味兒(er) “爹”
範偉(wei) 出演的王響是《漫長的季節》的靈魂人物。1997年,他是意氣風發的火車司機,開得了二十掛的鋼鐵巨獸(shou) ,是樺鋼連年的勞模。敬業(ye) 、愛崗、正直,真正地把樺鋼當作自己家。同時,他也有一些作為(wei) 東(dong) 北男人“典型範本”的缺點:偶有一些小的攀比和虛榮心(多次強調父親(qin) 是挖建廠第一鐵鍬土的元老,自己是“根正苗紅”的鋼廠接班人)、色厲內(nei) 荏、對領導唯唯諾諾、對內(nei) 有大家長式的權威。
兒(er) 子寫(xie) 詩被他發現,“打個(ge) 響指吧,他說,我們(men) 打個(ge) 共鳴的響指”,他馬上會(hui) 擺開“爹”的架勢:“詩這玩意兒(er) ,講究個(ge) 合轍押韻,第一句,打個(ge) 響指吧,第二句就應該是,吹起小喇叭,嗒嘀嗒嘀嗒。”
你能看到他隨時隨地在進行的“價(jia) 值圈地”,通過對兒(er) 子的否定來圈定他的話語權、定義(yi) 權。但他的“爹”,不隻講權利,也講義(yi) 務,“責任”二字刻在了王響的血液裏。所以當喪(sang) 子、喪(sang) 妻後,他想臥軌自殺,最後卻被一聲嬰孩兒(er) 的啼哭喚醒,掙紮著活下去,去直麵人生避無可避的痛苦。
在第11集,王響與(yu) 龔彪、馬隊三人喝酒唱歌,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說“人生不如意者十八九,可與(yu) 人言無二三”。聲色光影,笑中帶淚,悲中帶喜,意味深長。最終的結局,老年的王響與(yu) 壯年的王響“相遇”,壯年王師傅豪邁中不知大廈將傾(qing) ,老年王響反複叮囑“向前看啊!別回頭。”
龔彪,樂(le) 觀的東(dong) 北老舅
秦昊出演的彪子,人如其名,彪,堅定的人生如夢主義(yi) 者。
作為(wei) 上世紀90時代的大學生,他從(cong) 前途敞亮的天之驕子到幹啥啥不成的出租車司機,除了他性格裏的不夠靠譜,更是時代寓言的承受者。麵對生活肉眼可見的步步墜落,“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龔彪接受了一切,“該吃吃,該喝喝,啥事別往心裏擱”。他沒有心結,活在當下,甚至有一種當下頗為(wei) 推崇的“鬆弛感”,如同黃油化開一樣。
龔彪就像東(dong) 北最常見的娘家老舅,親(qin) 切、善良、窮大方,無所謂吃虧(kui) 、不計較、出事時也願意出頭。同時,又有一點兒(er) 油嘴滑舌、插科打諢,沒有什麽(me) 堅挺的事業(ye) 野心。成家後,堅定地不伸手幫一把家務,婚姻生活把自己心中的“朱砂痣”過成了“蚊子血”,一地雞毛。
龔彪的故事線其實獨立於(yu) 主線外,但他的戲份是劇中的一抹亮色,作為(wei) 王響和馬隊的對照項,他的樂(le) 觀接住了觀眾(zhong) ,接住了陷入沉重灰暗往事中的觀眾(zhong) 。知命而不懼,最終中彩票與(yu) 車禍接連的大起大落,讓彪子的人生也停止在“如夢”的結局。
馬德勝,跳拉丁舞的刑警隊長
陳明昊出演的刑警隊長——馬隊,是麵對陳年舊案真相的第三種態度。他從(cong) 未忘記,多年來仍掛念真相,隻是出於(yu) 純粹的良心,要替被損害被侮辱的受害人討一個(ge) 公道。他不願蠅營狗苟,將人命看得重於(yu) 業(ye) 績。但是,也有著“大男子,小氣量”的一麵:他養(yang) 了條狗,起名“小李”,為(wei) 的是叫一叫過去自己的手下、現在的李局——“小李”。腦梗後回警局,他忘記了很多事,但仍記得自己是小李的領導,他的權力時刻,和他權威象征的暖壺。如此種種,反而讓馬隊——這個(ge) 會(hui) 跳拉丁舞的刑警隊長更加飽滿、真實。
黃麗(li) 茹,有生命力的中年女性
難能可貴的是,《漫長的季節》並沒有扁平化地處理女性角色。
麗(li) 茹是廠子裏有名的美人,她愛美且自知,將美貌和性感作為(wei) 自己的資源去使用。劇中最經典的對話發生在她和龔彪之間:在龔彪約她看電影時,龔彪炫耀著自己的學識。麗(li) 茹反問他:“弗洛伊德是誰啊?他分房了嗎?”彪子訕訕地答,“那沒有,他不是咱們(men) 廠的。”
她有點兒(er) 現實,在廠長和龔彪之間搖擺,有著生活的盤算和衡量。麗(li) 茹與(yu) 彪子最終分道揚鑣,是人生的現實至上主義(yi) 者和浪漫至上主義(yi) 者生活程序的不兼容。但也正是這樣立體(ti) 的塑造,讓麗(li) 茹從(cong) 賢妻良母、大男子主義(yi) 家庭的“受害者”身份上鬆了鬆綁。
麗(li) 茹不需要完美,也不需要苦情,這二十年她為(wei) 婚姻生活努力過,也一次次地失望過。愛是真的、失望也是,所以最終隻能選擇分手。從(cong) 麗(li) 人變為(wei) 醫美失敗、有著全包眼線唇線、吵起架來嗓門震天的中年婦女,不夠完美的黃女士有著別樣的生命力。
沈墨和殷紅,殘酷命運的對照組
沈墨和殷紅,就像是對照組。她們(men) 因為(wei) 一點兒(er) 相像而被港商誤認,也開啟了後麵的悲劇種種。沈墨相關(guan) 劇情的反轉,也是開啟《漫長的季節》“封神”路的第一個(ge) 高潮——她不隻是一個(ge) 被損害的象征、一朵小白花,也是最終會(hui) 反戈一擊、用自己的所有去複仇的少女,會(hui) “要你知道,人和動物不一樣”。
黑與(yu) 紅,濃稠、悲情。隔著彼此的人生,她們(men) 欲望著對方的人生:殷紅想成為(wei) 沈墨,想要擺脫母親(qin) 那般被劣質便宜煤氣罐炸死的貧困人生,她羨慕沈默可以彈奏鋼琴的“矜貴”,偏執地認為(wei) 錢可以解決(jue) 一切問題,弱和慘是她為(wei) 自己的貪婪找到的通行證。而沈墨其實也羨慕殷紅,比起寄人籬下被人侵犯,她寧願選擇與(yu) 親(qin) 人一起相依為(wei) 命,或許清貧但擁有自由,最後沈墨也“變成了”殷紅。
每個(ge) 人物都有血有肉,用細節鋪滿了他們(men) 的肌理,即便是一閃而過的一個(ge) 小角色,如任素汐扮演的餐館老板娘,那句此地無銀的“我們(men) 倆(lia) 隻是普通朋友”。這些細節,就是是枝裕和提到過的“波動”,“附著在劇情主軸上的一部分情緒”。這些細節上的波動,是提供給觀眾(zhong) “這情緒我理解”的代入接口。
東(dong) 北往事,怎麽(me) 從(cong) 小眾(zhong) 抵達大眾(zhong) ?
文學標簽化的東(dong) 北
《漫長的季節》以一樁碎屍案為(wei) 引子,用1997年、1998年與(yu) 2016年相隔近20年的時空對照,徐徐揭開一段東(dong) 北家庭的神秘往事。東(dong) 北,尤其是文學標簽化的東(dong) 北,與(yu) 懸疑罪案的融合,正成為(wei) 一種國產(chan) 懸疑故事的模板,《無證之罪》《膽小鬼》《平原上的摩西》《東(dong) 北舊事》均在此列。
所謂文學標簽化的東(dong) 北,是“眾(zhong) 所周知,東(dong) 北是一個(ge) 形容詞,形容寒風蕭瑟,形容時間停滯,形容猛虎入籠,形容望穿盡頭”;是充滿東(dong) 北元素的符號——佇(zhu) 立的大型機器,工人下崗潮,破敗的廠區,舞廳與(yu) 洗浴中心,豹紋褲燙泡麵頭的阿姨,接天連地的大雪冰河;是一種暗調蒙板,“東(dong) 北文學,總是帶有時代大手不可置否的一揚,輕輕擊碎無數個(ge) 家庭的灰暗底色,霧蒙蒙的。”
從(cong) 電影《鋼的琴》《鐵西區》,到近些年的東(dong) 北文學、改編自這些小說的影視劇,一種更新的“東(dong) 北傷(shang) 痕文學”正在標簽化著東(dong) 北:頹廢、破敗、冷冽、粗糲的工業(ye) 鏽帶上,生長出的帶有質感與(yu) 懷舊浪漫情緒的意象。詩歌、音樂(le) 、拉丁舞,被命運“撞倒”的人們(men) 承受著時代的句點。
颶變來臨(lin) 。東(dong) 北下崗的那個(ge) 時代背景下的小家庭生活,體(ti) 製內(nei) 可接班的“鐵飯碗”失效,廠區原本穩定生活的優(you) 越性與(yu) “確定性”的被取消。如此降調的故事,在時代巨輪猛進時還隻是一種地方性的生活經驗,雖被國產(chan) 懸疑類型所偏愛,卻似乎總難撬動更廣泛的全民式共情。
穿透東(dong) 北符號的“破”
《漫長的季節》能夠穿透東(dong) 北文學、東(dong) 北影視的地域性經驗,從(cong) 小眾(zhong) 抵達大眾(zhong) ,源於(yu) 一種“破”。
首先體(ti) 現在突破東(dong) 北刻板印象的影像語言。《漫長的季節》一改以往刻板印象的拍攝風格,被觀眾(zhong) 調侃說“想給辛爽頒發‘為(wei) 中國懸疑劇開燈’獎”。與(yu) 冷色調、工業(ye) 感不同,導演辛爽在《漫長的季節》中對東(dong) 北意象的取用,搭配了感性的、日常感的暖色調。
暖調日常流配以了東(dong) 北的“仗義(yi) ”敘事。東(dong) 北人的仗義(yi) ,帶著一點俠(xia) 氣,不隻存在於(yu) 老年三人組的友情中;也存在於(yu) 老年王響和邢科長的泯恩仇。看到邢科長掛著的尿袋,王響願意為(wei) 昔日的同事保住他所剩無幾的、被昔日權力象征的大衣裹住的、最後的尊嚴(yan) 與(yu) 體(ti) 麵。這種“仗義(yi) ”甚至還存在於(yu) 龔彪對麗(li) 茹的愛情中——“沒孩子就沒孩子,大不了我們(men) 養(yang) 點兒(er) 別的。”
這種“仗義(yi) ”是不夠市場經濟的、不夠理性的。在日益被新自由主義(yi) 接管權責觀念的親(qin) 密關(guan) 係裏,不會(hui) 步步為(wei) 營、不能“拎得清”,甚至是前現代的。但《漫長的季節》的精巧在於(yu) ,辛爽不撕裂,劇情恰到好處的分寸感。既不煽情、不試圖建構某種“情義(yi) ”的價(jia) 值,同時也不過分冷冽、去消解“仗義(yi) ”的價(jia) 值。盡管困在故事中的每個(ge) 人,都有各自的傷(shang) 口,被困在那個(ge) 漫長的秋天,亟待重啟人生。《漫長的季節》的劇情並未止於(yu) 或沉迷於(yu) 展示傷(shang) 口,盡管被詬病帶有一些“小品性”,但《漫長的季節》總是先抖了包袱再咂出一絲(si) 苦味,而不是靠“傷(shang) 痕”去“綁架”觀眾(zhong) 的認同與(yu) 眼淚。
心靈創傷(shang) 的共同治愈
與(yu) 其說《漫長的季節》的勝出是社會(hui) 派推理的魅力,不如說是所謂生活流懸疑劇的一次有效“告解”。一如在搜索引擎裏輸入 how to forget,當輸入到how to f-o-r-的時候,搜索器就會(hui) 自動彈出how to forgive yourself,遺忘與(yu) 原諒居然共享著同一個(ge) 解法:放過自己。
至12集終章,圖窮匕見,王響終於(yu) 解開了兒(er) 子的死亡之謎。這一盤踞在他心頭、縈繞在夢中20年的心結,他必須完成的事,他的憾恨。從(cong) 過去來的雪落下,穿越了十幾年的秋天,人們(men) 共同沐浴在同一片初雪下。
當然還有故事講述的時代。共和國長子曾經如何、如今怎樣,“靜謐的城郊,廢棄的礦坑,像一隻巨大的碗,掉漆的銅雕和空蕩的碗底是城市的落款。”當麵對近乎家破人亡的命運,“王響們(men) ”又要如何處理這樣重的傷(shang) ?麵對無法回避的痛苦,“當塵埃落下來時,普通人做到‘往前看’,就是對各自頭頂大山的抵抗。”如此創傷(shang) 性的經驗,之於(yu) 後疫情時代的人們(men) 來說,不可謂不是一種心靈創傷(shang) 的共同治愈。
對於(yu) 創作者來說,《漫長的季節》的啟示錄或許在於(yu) 相信今天的觀眾(zhong) ,審美是在線的。創作者要做的仍然是那句——尊重觀眾(zhong) 。正如辛爽的95%理論:“觀眾(zhong) 是整個(ge) 團隊的最後一波兒(er) 主創,當我們(men) 都完成之後,作品是有自己的生命力的,應該把它交出去。觀眾(zhong) 對劇情的討論、解讀,以及情感發散,最終才會(hui) 形成一個(ge) 作品最後的樣子。不能以一種傲慢的姿態來創作,我們(men) 也不能站在一個(ge) 製高點說觀眾(zhong) 就應該怎麽(me) 樣。”
對他來說,“如同每集的片尾曲,那一刻我和觀眾(zhong) 都沒有在表達,但那種沉默不代表沒有溝通,而是精神層麵的共鳴。這種感覺無法用語言去表達,文藝作品的魅力就在於(yu) 它可以讓人產(chan) 生聯想。”
那麽(me) ,就讓我們(men) 也打個(ge) 響指吧,打個(ge) 共鳴的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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