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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桑樹喊我的乳名

發布時間:2022-06-15 09:57: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杜懷超

  我對桑樹情有獨鍾。老家屋後,父親(qin) 種了好多桑樹。一棵葳蕤蓬勃的桑樹,從(cong) 茂密的葉子到粗壯的樹幹,從(cong) 深邃的皺褶到龐大的根係,不用睜開眼簾,在心底纖毫畢現。它的身影就是我的肉身。凝視它們(men) ,像讀一部經典,樹皮是凹凸有致的書(shu) 脊,枝條是細密的鎖線,葉子則是層層疊疊的書(shu) 頁,三月風來,芭蕉般的葉子發出嘩嘩嘩的聲響,有玉佩叮當作響的生命回音。

  前不栽桑。這是從(cong) 前人們(men) 奉為(wei) 圭臬的神諭,也像一道嚴(yan) 厲的魔咒,無人敢違背。別看村裏人識字不多,可是在天地人三者的循環係統裏,字與(yu) 字,物與(yu) 物,以及物與(yu) 人之間,他們(men) 用最原始的方式諦聽、理解。他們(men) 視“桑”為(wei) “喪(sang) ”,這個(ge) 坎他們(men) 無論如何是過不去的。活著,就是他們(men) 的信仰。

  桑樹長在屋後,我是心生歡喜的。這樣的地理位置,完全就是為(wei) 我著想。桑葚熟了的時候,我可以冒著毒花花的太陽,躲開大人的視線,上樹大飽一頓口福,為(wei) 泥濘般的日子留下一道縫隙,一道亮光。

  桑樹懂得悲天,也知憫人。它在照顧我的口腹,也照顧著大地的生靈們(men) 。比如圈內(nei) 的豬。我和姐姐們(men) 常挎著籃子,上樹采摘桑葉,然後刀剁、剪切,再撒上米糠、麥麩,拌勻,端至豬圈內(nei) 。父親(qin) 呢,眼裏看到的是木材。桑樹從(cong) 枝條到樹幹皆有用處。桑木堅硬,可製器具;柔軟堅韌的枝條,可以編製筐、籃、牛鼻栓,還可以製作一把趕牛的軟鞭。軟鞭傷(shang) 人,一點不假。放牛時候,我用力抽動鞭子,朝著牛肚皮抽打。鞭梢過處,牛肌肉痙攣,渾身抖顫;然後在嗬斥聲裏四蹄疾跑,笨拙而肥胖的身子,震得大地好一陣戰栗。

  我和桑樹之間,父親(qin) 明顯偏向我;可在牛和我之間,父親(qin) 拿起桑樹鞭,劈頭蓋臉向我打來。柔軟的桑樹鞭,錐子一樣鑽進我的骨頭裏,鋒利的疼痛傳(chuan) 遞到全身。我隻好在疼痛的淚光裏浮想那誘人的桑葚,禍福相倚。既然上天賜予我桑葚,也必然會(hui) 賜予揮向我的鞭子。

  桑樹諳熟生命之道。它能無師自通地學會(hui) 扡插、嫁接、繁衍、賡續,完成自己在世間的存續,還會(hui) 翻牆越界,從(cong) 植物的輪回,橫跨到動物的天地。這是僭越還是屬於(yu) 生命之間的接力?黑色蠶寶寶,撒在一張舊報紙上,置於(yu) 課桌內(nei) ,放上幾枚桑葉。幾天後,蠶寶寶從(cong) 一個(ge) 黑點長到黃豆粒大小,然後變成線條狀白蟲;再幾天,桑葉鏤空,有的呈現鋸齒狀的殘缺,蠶們(men) 已經開始用餐了。我和夥(huo) 伴們(men) 圍在蠶的周圍,就像一片闊大的葉子。遺憾的是,我們(men) 沒有等到蠶上山、吐絲(si) 、結繭,後來像下落不明的蠶一樣,消失在人海茫茫裏。

  隻剩下一根曆史的線頭,從(cong) 絲(si) 綢的一端,再回到桑樹上。

  我曾多次把桑樹與(yu) 傳(chuan) 說裏的扶桑聯係在一起,這種帶有神性的名字,想想就有玄秘的味道。這隻能是一廂情願的事,我的醉心,隻是留念那個(ge) “扶”字,一棵樹或一種植物,長在人類的麵前,且以“扶”字掛名,其中隱藏著不可言說的內(nei) 涵。

  《海內(nei) 十洲記》裏標注,“多生林木,葉如桑。又有椹,樹長者二千丈,大二千餘(yu) 圍。樹兩(liang) 兩(liang) 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為(wei) 扶桑也。”傳(chuan) 說要是吃了那個(ge) “椹”,則會(hui) 化作金光,飛翔空玄。還有好多跟桑鄰近的親(qin) 朋,如桑麻、桑戶、桑田、桑梓等,從(cong) 樹上到樹下,從(cong) 大地到人間,關(guan) 乎桑樹的葉子、身影、盛宴還有風吹動的聲音,都在迷蒙的霧靄裏漫漶。

  陶淵明詩說靜觀一棵樹,能聽到樹喊他的名字。這個(ge) 辭官歸隱田園、躬身南山豆苗的詩人,即使這話從(cong) 他的醉意裏說出,我也是深信不疑。一個(ge) 能清醒著從(cong) 官場退出的詩人,內(nei) 心儲(chu) 滿草木的素樸和露珠的澄澈,他彼時是萬(wan) 木的通靈者。

  桑是有誌向的,《禮記·內(nei) 則》:“吉者宿齊,朝服寢門外,詩負之,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

  桑是可以庇佑的,《詩經·豳風·鴟鴞》:“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

  桑還是一味中藥呢,以桑根白皮、桑葉和桑耳等變身守護民間,《千金方》《本草綱目》《溫病條辨》《大觀本草》等書(shu) 中皆有它們(men) 的名字。

  我到一個(ge) 叫桃園的偏僻小鎮采風。這個(ge) 因“桃園三結義(yi) ”而得名的地方,桃子沒有,園子倒是有很多,隻是裏麵長滿了鋪天蓋地的桑樹,綠匝匝地,像是賜予大地的華蓋。在當地扶貧幹部的帶領下,我們(men) 走進小鎮內(nei) 部。確實,不見桃林,隻有滿眼的桑葉,這也是印證了小鎮另外一個(ge) 稱號,蠶桑古鎮。曆史賦予的榮譽,越過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至今仍在,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

  在桃園鎮,後來留在我記憶裏的,是路邊那個(ge) 桑樹林。當我們(men) 冒昧走進那家桑園的時候,老人正端著盆,站在屋旁給桑園裏的雞、鵝喂食呢。我們(men) 趁機打量下桑園,方圓幾公裏,綠色的海洋。細看這些不足一人高的桑樹,長出的葉子寬大,跟芭蕉扇大小相差無幾。無數的葉子層層堆積起來,整個(ge) 園子堆綠疊翠,一個(ge) 立體(ti) 的綠色山巒。他們(men) 一直住在桑園裏,建了房,喂了雞、養(yang) 了鵝。養(yang) 鵝是為(wei) 了嚇唬黃鼠狼,鵝是它的克星。

  老人說,在桑園裏養(yang) 雞,蛋都是綠的呢。

  看著連綿起伏的桑葉,我為(wei) 桃園鎮的桑葉和蠶們(men) 感到幸福,它們(men) 長得恣意、吃得狂歡。返回的路上,我問自己,假如那些蠶寶寶跟我一樣,回到城市的摩天大廈裏,還會(hui) 有一棵叫桑的樹嗎?

(責編: 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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