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與山的差別不是高度,而是情感
作者:李青鬆(生態文學作家,著有《開國林墾部長》《萬(wan) 物筆記》《北京的山》等)
2022年4月22日,我關(guan) 上屋門獨自一個(ge) 人流淚。一粒一粒,一顆一顆,為(wei) 一個(ge) 人的離世而流淚。那是一個(ge) 悲傷(shang) 的上午。
他叫雅克·貝漢。
他的作品曾經深刻地影響了我——讓我明白了兩(liang) 個(ge) 詞:節製與(yu) 情感。
之前,我已經很少看電影了,卻因雅克·貝漢的名字,我於(yu) 2004年的某一天,走進了電影院。看完《遷徙的鳥》的那一刻,影片巨大的震撼力幾乎令我目瞪口呆。我全然不知自己是怎麽(me) 走出影院的。
《遷徙的鳥》是雅克·貝漢執導的一部自然紀錄片,描寫(xie) 了各種候鳥為(wei) 生存而艱難遷徙的曆程。從(cong) 寒冷的北極到炎熱的沙漠,從(cong) 深邃的低穀到萬(wan) 米高空,候鳥在遷徙中,麵對各種危險和人類的貪婪,表現出了驚人的勇氣、膽略、智慧和情感。全片沒有大開大闔的戲劇情節、跌宕起伏的人物命運,有的隻是鳥的遭遇、歡樂(le) 和不幸。鳥類的飛翔是一種奇跡,羽翼在風中閃動,我們(men) 似乎能夠觸摸到風的顆粒。然而,看得越清楚,內(nei) 心便越是淒涼。
這部96分鍾的紀錄片,旁白和解說據說竟然不超過五百字。
雅克·貝漢為(wei) 何要拍這樣一部紀錄片?
童年時期,雅克·貝漢是個(ge) 頑皮的孩子。他喜歡爬樹,喜歡掏鳥蛋。“孩童時代的麵孔,連同內(nei) 心深處的情感對每個(ge) 人來說是如此的珍貴。在日後的人生道路上,幼年的記憶無法磨滅。”一個(ge) 秋日的黃昏,當雅克·貝漢注視著一群叫不出名字的候鳥扇動著翅膀從(cong) 容飛過巴黎上空的時候,他忽然想飛。他說:“在人類的夢想裏,總有一個(ge) 自由的夢想——像鳥一樣自由飛翔的夢想。”
雅克·貝漢說:“對我來說,唯一重要的東(dong) 西就是情感。”是呀,人的一生,會(hui) 經曆無數的事情,但我們(men) 能記住幾件呢?然而,我們(men) 傾(qing) 注了情感的事情,會(hui) 永遠記住。比如,初戀;比如,高考;比如,發表的第一篇文學作品。也許,雅克·貝漢拍攝《遷徙的鳥》並沒有什麽(me) 複雜的原因,就是情感使然。
由此,我想到了生態文學創作問題——我們(men) 在談論“地球”“人類”“使命”“責任”等大詞的時候,是否忽略了一些最本質的東(dong) 西呢?
同文學一樣,生態文學與(yu) 公文、新聞等文體(ti) 的重要區別,就在於(yu) 它是有情感的。人,有喜怒哀樂(le) 愛恨情仇。人,一旦接觸了外物,必然產(chan) 生某種感受。情感,是人的內(nei) 在心理活動。情感是複雜的,也是多變的。它是隨著人的立場、觀點和生活經曆的不同而流動和變化的。
置身自然,作家產(chan) 生什麽(me) 樣的情感,創作的作品就會(hui) 湧動什麽(me) 樣的情感。可以說,情感激發是生態文學創作的動因。麵對一棵樹時,你看見樹裏的水了嗎?沒有。但樹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在樹體(ti) 裏流動。誰說水是無形的?樹長什麽(me) 樣水就長什麽(me) 樣。情感不是單獨存在的,它是將語言浸潤在作品中,通過作品的品質來表現的。毋庸置疑,所有生態文學作品都飽含著作家的情感經曆。情景理於(yu) 一體(ti) ,是生態文學追求的境界。
我之所以創作《北京的山》,是因為(wei) 我在北京的山上有過一段時間的生活經曆,那段生活經曆有我的記憶,有我的情感。我在《北京的山》的後記中,專(zhuan) 門講到我與(yu) 北京西山的故事。或許,就是從(cong) 那時起,我決(jue) 定走生態文學創作之路,33年來,義(yi) 無反顧,從(cong) 未放棄。
1989年5月,我被派到林業(ye) 部綠化基地參加造林勞動(那時中央國家機關(guan) 各單位在北京西山均有造林綠化基地,承擔一定的造林綠化或幼林撫育任務,新畢業(ye) 的大學生分批參加這樣的勞動鍛煉)。每天貓腰撅腚,挖坑打穴,植樹造林,幼林撫育,勞動強度之大,隻有手上磨起的血泡和繭痕知道。綠化基地角落裏,三塊大石頭支起一口大黑鍋,木柴燒得旺旺,鍋裏燉腔骨飄出的肉香,令饑腸轆轆的我們(men) 饞涎橫流的情景,我印象清晰。
晚飯後,我常常一個(ge) 人爬上山頂,坐在一塊青石上,遙望喧囂籠罩的北京城,然後瞥一眼西山夜幕降臨(lin) 時那些森林的輪廓。西山與(yu) 北京城是一種怎樣的關(guan) 係?西山的森林與(yu) 北京生態係統是一種怎樣的關(guan) 係?我試圖理清頭緒,然而,終究是茫茫然沒有答案。
從(cong) 生態學角度看,從(cong) 來沒有一座孤立的山,它連著一切呢。地球生態正在發生著改變,不僅(jin) 僅(jin) 局限於(yu) 氣候。它的許多方麵可能變得更糟。在所有影響地球未來的各種因素中,最關(guan) 鍵的因素還是人類。我們(men) 的思維和觀念,我們(men) 的行為(wei) 和習(xi) 慣,我們(men) 的生活方式無不對地球產(chan) 生重要的影響。地球的事情並不廣大而遙遠——山的事情就是地球的事情。
山有自己的黑夜和黎明。地球從(cong) 不倒轉,但地球也有性格,也有脾氣。當黎明咬斷了黑夜,當時間撕破了空間,地球上便有了蜿蜒起伏的山。
可是,我要說,山與(yu) 山的差別不是高度,而是情感。
廬山,高聳與(yu) 廣闊兼具,險峻與(yu) 秀麗(li) 相融。人置身於(yu) 山中,從(cong) 現世煩惱裏解脫出來,一個(ge) 超越世俗的生命就產(chan) 生了——仙。我沒有見到過廬山的仙,但廬山的仙人洞還在。陶淵明不是仙,陶淵明是生於(yu) 斯長於(yu) 斯的廬山人。他辭官後,又回到廬山——采菊東(dong) 籬下,悠然見南山——南山,就是廬山。他臥雲(yun) 餐霧,躬耕田壟,他的心是屬於(yu) 廬山的。
李白,一生愛山——“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他五次登臨(lin) 廬山,七次登臨(lin) 敬亭山。李白寫(xie) 過上千首詩,我最喜歡的,一首曰《望廬山瀑布》,一首曰《獨坐敬亭山》。前者,寫(xie) 出了廬山瀑布的美和氣勢;後者,寫(xie) 出了人在落魄和孤獨的境遇中,山的不棄和慰藉。敬亭山在安徽宣城,高不過三百餘(yu) 米,如今卻是江南最具盛名的“詩山”。李白為(wei) 何七次遊敬亭山?因為(wei) 他的精神偶像謝朓,曾做過宣城太守,在任期間經常遊敬亭山,寫(xie) 下大量詩文,對李白產(chan) 生過重大影響。李白去世後葬在安徽當塗青山腳下,那裏也曾是謝朓築屋幽居之地,故山名又稱謝公山。李白佩服的人不多,但他“一生低首謝宣城”,如此歸宿,也算是如願了。
徐霞客活了54歲,足跡遍布大半個(ge) 中國,寫(xie) 下《徐霞客遊記》。流傳(chuan) 下來的60多萬(wan) 字中,寫(xie) 山的篇目占了大部分。若論對黃山的情感,沒有人能勝過徐霞客。“登黃山,天下無山,觀止矣!”他用最具情感的否定句式來讚美黃山。徐霞客登黃山的日子是個(ge) 大雪天,雪深盈尺。隨他登山的隻有一個(ge) 樵夫。積雪漸深,石級愈加險峻。樵夫問他:“先生,此漫天大雪,行路艱難,你上山是要找什麽(me) 東(dong) 西嗎?”經過千辛萬(wan) 苦,終於(yu) 登上光明頂。光明頂上有一塊巨石,石上長著一棵怪異的老鬆,虯枝橫斜,盤根錯節。徐霞客爬上巨石,依鬆而坐。隻見天都峰與(yu) 蓮花峰並肩而立,四周一片冰雪世界。向下看去,陡峻懸崖山嶺,一覽無餘(yu) 。良久,樵夫走到徐霞客身邊,問道:“先生,看這漫天大雪,你不在家燒火取暖,圍爐煮酒,與(yu) 家人團聚,共享天倫(lun) ,卻不惜舍身,冒死登頂,圖啥?”徐霞客沉思不語。過了一會(hui) ,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我是癡人。”何謂癡?情感的極致謂之癡。是呀,在尋常人眼裏,徐霞客一定是一個(ge) 癡人。徐霞客的遊曆始於(yu) 天台山,終於(yu) 雞足山。他寫(xie) 作《天台山遊記》的那一天(1613年5月19日),若幹年前,被國家定為(wei) “中國旅遊日”。這是山的榮耀,也是文學的榮耀。
當然,還不能說陶淵明、李白和徐霞客就是他們(men) 所處那個(ge) 時代的生態文學作家,然而,對山的那份真情,今天的我們(men) 又有幾人能與(yu) 他們(men) 比肩呢?
如果說,文學就是人學,那麽(me) 是否可以說,生態文學則是人在認識自然過程中的情感產(chan) 物呢?是的,一個(ge) 人隻有對山有了情感,山才能置於(yu) 他的心中。情感有厚薄,情感有溫度,情感無須證明。情感能播撒種子,情感能生長萬(wan) 物,情感能創造藝術,情感也能涵養(yang) 愛與(yu) 美。
生命隻有一次。人,僅(jin) 有一次人生。
人一生做一件事情,需要目標和信念。但是,支撐一個(ge) 人持續做下去的一定是情感。有了情感,創作就不覺得累;有了情感,所有的付出就不計較回報;有了情感,即便在苦寒或者落魄的境遇中,人生也能閃耀出別樣的光彩。我想,無論是陶淵明、李白和徐霞客,還是雅克·貝漢,皆是如此吧。生態文學創作,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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