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敦華（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

　　喜歡哲學的人一般不會(hui) 問“什麽(me) 是哲學”“哲學有什麽(me) 用”，哲學係的師生經常討論的問題是“如何做哲學”。這個(ge) 問題可大可小，大的像“如何學西方哲學”，小的像“如何讀柏拉圖某篇對話”。這些問題單靠個(ge) 人苦苦思索是想不出門道的，隻有在學術共同體(ti) 的交流討論中才能探索出做哲學的途徑。北京大學哲學係就是這樣一個(ge) 學術共同體(ti) ，老師之間的論辯神聊、師生之間的教學相長都離不開這個(ge) 主題。這裏，筆者來聊聊在哲學係如何做哲學。

　　第一個(ge) 教筆者如何做哲學的老師可以說是洪謙先生。1988年，筆者進入北大哲學係時已拿到比利時盧汶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出版了兩(liang) 本書(shu) ，正在躊躇滿誌地寫(xie) 第三本書(shu) 《卡爾·波普》。筆者向洪謙匯報了這個(ge) 想法，洪謙不經意地談起波普的一些軼事：波普的第一本書(shu) 《發明的邏輯》是如何出版的；在審定為(wei) 其70壽辰舉(ju) 辦的學術研討會(hui) 與(yu) 會(hui) 名單時，波普劃掉了批評者；等等。洪謙對波普的一些觀點也不讚成，他拿出在《世界哲學》上發表的《關(guan) 於(yu) 邏輯經驗主義(yi) ——我的個(ge) 人見解》一文供筆者參考。在這篇文章的結尾，洪謙說：“一位世界馳名的哲學家波普把‘對邏輯經驗主義(yi) 的謀殺’引為(wei) 自豪，這在哲學史上確實罕見的。”“但是我相信……波普的謀殺實際上並沒有得逞，因為(wei) 他為(wei) 此所使用的武器並不那麽(me) 銳利，不足以置邏輯經驗主義(yi) 於(yu) 死地。他的武器就是所謂證偽(wei) 理論……對此，卡爾·波普發表了一個(ge) 極有見地的看法：在科學命題的可確定性中，可證實性和可證偽(wei) 性隻是作為(wei) 特例來看待。”洪謙的文章雖然尖銳，但這並不影響他與(yu) 波普之間相互尊重的友誼，洪謙在一篇回憶錄中記載了他探訪退休在家的波普的溫馨場景。

　　讀了洪謙的文章，筆者猶如醍醐灌頂，對做哲學的境界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在此之前，筆者寫(xie) 的博士論文和兩(liang) 本書(shu) 的主旨都是為(wei) 自己研究的哲學家的觀點進行辯護，而沒有批判的態度。盡管列舉(ju) 了種種批評意見，但也是為(wei) 最終的辯護提供論證素材。我們(men) 教研室的前輩朱德生教授把西方哲學界這種流行的風氣稱作“二世現象”，即，研究哪個(ge) 哲學家就想當這個(ge) 哲學家的“二世”。波普把自己的學說冠名為(wei) “理性批判主義(yi) ”，筆者出於(yu) “二世”的慣性，曾非常欣賞。聽了洪謙的一番話，筆者認識到，波普的“理性批判”原來是對人不對己的，於(yu) 是產(chan) 生了“以理性批判評價(jia) 理性批判主義(yi) ”的想法，在《卡爾·波普》書(shu) 中增加了一章“理性批判主義(yi) 的理性批判”，從(cong) 9個(ge) 方麵對波普的科學哲學和政治哲學進行了批判的批判。這是筆者在北京大學哲學係學到的第一課。

　　隨著閱曆的增長，筆者對如何解讀哲學經典有了比較全麵的看法和做法，把對卡爾·波普的治學思路擴大為(wei) 做哲學的三個(ge) 步驟。

　　第一個(ge) 步驟是理解一個(ge) 哲學家麵臨(lin) 的時代問題。黑格爾說：“每個(ge) 人都是他的時代的產(chan) 兒(er) 。哲學也不例外，它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時代。”幻想哲學可以超出它那個(ge) 時代，就像幻想拔著自己的頭發就可以離開地麵一樣。哲學的任務就是回答時代的問題，這不是哲學家自己想出來的問題，而是時代向人們(men) 提出的問題，各行各業(ye) 的人都不可回避的問題，隻不過有人可以在思想中把握它，有的人日用而不知；那些把握時代問題的人，往往從(cong) 某個(ge) 角度、某個(ge) 層麵把握它，比如，把握時代的科技問題、經濟問題、政治問題。哲學家的特點是認識問題比較敏銳和全麵，並用哲學範疇或新概念使哲學“變成文化的活的靈魂”，惟其如此，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哲學在用雙腳立地以前，先是用頭腦立於(yu) 世界的……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

　　第二個(ge) 步驟是提出時代問題的解決(jue) 方案。哲學思維的特點是充分利用解決(jue) 時代問題的思想資源，包括現實和理論各方麵的資源。對經典文本的分析梳理，尤其要細致深入，有獨到之處。筆者在指導研究生寫(xie) 論文時常說“從(cong) 大處著眼，小處下手”，也是這個(ge) 意思。

　　第三個(ge) 步驟是不要滿足於(yu) 自己提出的解決(jue) 方案，而要在批評和反批判的較量中論證，填補漏洞。馬克思說：“主要的困難不是答案，而是問題。”麵對批評和自我批評的難題，將把我們(men) 對時代精神的問題的把握提升到新的高度。

　　這三個(ge) 步驟為(wei) 筆者的研究和寫(xie) 作提供了思路和框架。特別是近5年來，筆者出版了《馬克思哲學要義(yi) 》，寫(xie) 完了《中世紀哲學長編》《西方早期近代政治哲學的起源與(yu) 形態》，完成了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20世紀中國傳(chuan) 統哲學與(yu) 馬克思主義(yi) 哲學和西方哲學關(guan) 係研究”，還完成了教育部重點基地重大課題“西方哲學經典解讀”的終結成果的四本書(shu) 。下麵，筆者用具體(ti) 例子來說明做哲學的三步驟。

　　在寫(xie) 成的《西方早期近代政治哲學的起源與(yu) 形態》中，筆者按照上述三個(ge) 步驟，解釋近代政治哲學的奠基人霍布斯的《利維坦》、斯賓諾莎的《神學政治論》以及洛克的《政府論》。首先，他們(men) 麵臨(lin) 的時代問題是17世紀資產(chan) 階級革命的合法性：《利維坦》提出王權與(yu) 教權關(guan) 係的問題是為(wei) 了解決(jue) 1640年革命後的共和國的合法性，《神學政治論》提出“神學—政治”問題論證了尼德蘭(lan) 革命建立的荷蘭(lan) 共和國的合法性，而《政府論》論證了1688年“光榮革命”的合法性。其次，這三位哲學家利用的曆史的和現實的思想資源很多，但最重要的是《聖經》，因為(wei) 宗教改革的旗幟是“唯有聖經”，《聖經》對中下層民眾(zhong) 最具有說服力和權威，這可以幫助大家理解為(wei) 什麽(me) 那三部著作都用一半以上的篇幅解釋《聖經》，現代學者對此很困惑，提出了各家各派煩瑣曲折的解釋，而恩格斯一針見血地指出，“加爾文的信念正適合當時資產(chan) 階級中最果敢大膽分子的要求”，他們(men) “發現加爾文教就是現成的戰鬥理論”。筆者的解釋是，《利維坦》《神學政治論》和《政府論》中大量解釋《聖經》的篇幅不是可以忽略的插敘或贅述，而是他們(men) “社會(hui) 契約論”不同版本的共同思想基礎。最後，這三部著作包含了大量反駁，反駁對象有的是明顯的，有些沒有指名；有些批判論證在這些著作中已經完備，有些要聯係他們(men) 的其他著作才能全麵理解。比如，斯賓諾莎的代表作《倫(lun) 理學》，洛克的代表作《人類理智論》看似沒有政治哲學的內(nei) 容，但如果聯係他們(men) 的書(shu) 信和生平，不難理解其中不少抽象的論證實際上是為(wei) 解決(jue) 政治哲學中理性與(yu) 信仰關(guan) 係的難題做準備。經過他們(men) 的反複打磨，近代早期三位政治哲學家的“社會(hui) 契約論”在當時眾(zhong) 多政治哲學、神學和政治學著作中脫穎而出，經過18至19世紀直到現代，都有著經久不衰的理論和實踐影響力。

　　再如，在《馬克思哲學要義(yi) 》的寫(xie) 作中，筆者認識到《共產(chan) 黨(dang) 宣言》在西方思想史上的革命性和現實意義(yi) ，因此在開展“20世紀中國傳(chuan) 統哲學與(yu) 馬克思主義(yi) 哲學和西方哲學關(guan) 係研究”的課題研究中，筆者以經濟全球化時代的問題為(wei) 導向，透視20世紀馬克思主義(yi) 哲學中國化、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現代化、西方哲學處境化的曆程和經驗，探索經濟全球化時代做哲學的新路徑、新方法。筆者領會(hui) 到，在經濟全球化時代，“哲學不再是同其他各特定體(ti) 係相對的特定體(ti) 係，而變成麵對世界的一般哲學，變成當代世界的哲學”（馬克思語）。曆史上各國哲學都是各個(ge) “特定體(ti) 係”，而當下的哲學是“一般哲學”，是跨文化、跨學科的世界哲學。“一般哲學”的時代問題並不是一般性問題，而是在複雜多變的國際和國內(nei) 環境中遭遇的具體(ti) 問題。“一般哲學”可資利用的思想資源主要不再局限於(yu) 哲學史，而要更多地從(cong) 自然科學和社會(hui) 科學吸取養(yang) 分，兼收並蓄，消化綜合，以便提出合理的、可行的解決(jue) 問題方案。隨著環境和思想的變化，這些解決(jue) 方案要在實踐中檢驗和發展，需要在“中西馬”哲學的交流和對話中不斷完善和前進。如此說來，筆者摸索出的做哲學的三個(ge) 步驟，在當今經濟全球化時代依然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