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莊裏的臨時劇組
“報——”
一名“士兵”推門而入,驚飛了院裏的雞群。
披著被單的“丞相”拍桌站起,一口安徽方言道:“何事如此驚慌?”說話間,用手空捋著胡須,胡子隻在上唇,是用墨水畫上去的。
“稟報丞相!”“士兵” 神情肅穆,掛著涼席鎧甲,戴一頂塑料油壺頭盔,帶回前線的消息:“西涼大軍(jun) 前來攻我城池,正在城外叫喊!”
這批大軍(jun) ,是一眾(zhong) 以鍋蓋、木叉、鋤頭迎戰的老婦人。
事實上,沒有哪個(ge) 將軍(jun) 會(hui) 任用一群年過六旬的老婦做戰士。但這就是32歲的“導演”鮑小光擁有的全部資源:老人、殘疾人、割完的稻草、用盡的油壺、父親(qin) 放棄練字後剩下的墨水和女人們(men) 灶台上的鍋蓋。
他的片場是安徽省阜陽市阜南縣的一個(ge) 村莊。從(cong) 去年開始,鮑小光自編自導了一係列以“三國”為(wei) 背景的短劇,在社交平台上獲讚不少。
劇組
一個(ge) 專(zhuan) 業(ye) 的劇組,包含製片、導演、演員、攝像、服化道、美術、動作指導等各類人員,但鮑小光想得簡單。
他的劇本隻有一張A4紙,寫(xie) 著簡單的劇情和台詞。
三國古裝劇要靠扮相,但也能就地取材。揪一把草,團一團係在頭頂上,就是古人的發髻。一個(ge) 5升的空油壺,剛好裝下一個(ge) 腦袋,於(yu) 是剪出一塊臉的空缺,其他部分用墨汁塗成黑色,倒扣在頭上,像樣的頭盔就有了。再把蛇皮袋撕成條絮狀,綁在瓶口,頭盔上的紅纓流蘇也有了。衣袍是舊床單,戰甲是涼席,觀戰的望遠鏡是兩(liang) 個(ge) 綁在一起的礦泉水瓶,鮑小光還給加了根繩子,方便掛在脖子上。
他要做出一個(ge) 純“草根”的作品,道具既要像,也要不那麽(me) 像,“它是一種創造”。因此不願網購道具:一是“太貴”,二是“太真”,反而失了鄉(xiang) 土特色。
一切準備就緒,最大的難題隻剩下人。村裏除了老人,就是小孩。鮑小光甚至覺得,村裏90%的年輕人似乎都“消失”了。
選擇演員的標準隻有一個(ge) :有時間。
住在對門的李東(dong) 華因此成了主演的最佳人選。他是鮑小光的遠房舅舅,64歲,中年喪(sang) 妻,晚年喪(sang) 母,3個(ge) 女兒(er) 都嫁出去在外打工。他常年獨居,白天總是關(guan) 著門生活。雖然住對門,鮑小光也不怎麽(me) 見他。
一個(ge) 人生活,飯是隨便對付的,有時一天一頓,有時一天兩(liang) 頓,但酒是準時要喝的,離不了。李東(dong) 華高興(xing) 了喝,覺得生活“一言難盡”了也喝,喝醉了就抱著母親(qin) 的遺照哭。以前這時候,母親(qin) 總一邊批評著,一邊把茶水送到嘴邊來。如今“沒人管了”,他“愛喝就喝”,人才90斤,血壓就到190,一斤白酒配一天的生活,直到鮑小光來敲門。
一個(ge) 簡易的劇組慢慢搭建了起來。攝像師是鮑小光在村裏臨(lin) 時找的朋友,他因疫情原因暫時留在家裏,沒出去打工。他們(men) 在李東(dong) 華家的院子裏“安營紮寨”,情節簡單,隻有“稟報丞相”的戲份,以兩(liang) 人對話為(wei) 主。李東(dong) 華知道自己演的是“丞相”,卻不清楚“丞相”是什麽(me) 意思:“沒打過交道,不認識。”
在片場,鮑小光要一邊醞釀著情緒當演員,一邊當導演,給不識字的“丞相”說戲。李東(dong) 華總是記不住台詞,眼神和動作要導演一一講明。“先看書(shu) ,再看前麵啊。”李東(dong) 華神色緊張地拿著竹簡答應著,鮑小光又糾正:“要低頭看。”於(yu) 是他像個(ge) 聽話的孩子,認認真真把頭再低下去一點。台詞有時說著說著就愣了神,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向導演:“又忘了……”鮑小光就會(hui) 再給他提醒一遍。
後期製作也是現學。鮑小光找到一款好上手的剪輯軟件,大概琢磨了一周,就“出師”了。
視頻發布後,他的粉絲(si) 從(cong) 百十個(ge) 變成幾千,又漲到兩(liang) 三萬(wan) 。一位老同學看到後,還給鮑小光捐贈了10套服裝,一些假發。
導演
在成為(wei) “導演”之前,鮑小光先是一個(ge) 雄心勃勃的廠工、一個(ge) 失意的歌手和一個(ge) 有著創作想法的裝修工。
2006年的鮑小光隻想去打工,和村裏大多數年輕人一樣。16歲初中畢業(ye) ,他如願以償(chang) ,跟堂哥進了江蘇的帽子廠。
廠裏有聯歡活動,鮑小光喜歡上了唱歌。他每月掙七八百元,索性花一百多元買(mai) 了架電子琴,下班琢磨編曲,不大懂樂(le) 理知識,隻靠感覺寫(xie) 了兩(liang) 三首情歌。
1年後,他厭倦了工廠生活,在網上看到北京有唱片公司招人的消息,決(jue) 定成為(wei) 一名“歌手”,辭職北上。
來京後,數次應聘被拒,他的藝術之路中斷,錢也幾乎花光。為(wei) 了“吃飯”,鮑小光在中關(guan) 村附近的湖北菜館幹起了服務員,那裏食宿全包,下了班可以回宿舍繼續琢磨寫(xie) 歌。但最後一桌客人吃完飯總是將近淩晨,“太熬人”。
寫(xie) 好歌,鮑小光要找錄音棚錄歌。一首歌的製作費用是三四百元,交付的作品是一張碟片,鮑小光回去放給室友聽一下,“感覺挺不錯”。他當時月薪隻有1500元。
為(wei) 了多掙點,鮑小光又辭職去了裝修工地當“小工”,每月能得四五千元。一開始搬材料,運東(dong) 西,後來又隨朋友去鄭州,做室內(nei) 牆藝。
那時他不再寫(xie) 歌,把興(xing) 趣轉移到了牆麵,用矽藻泥塗料在牆上作畫。這是他中學時的興(xing) 趣,受父親(qin) 影響,他愛好畫畫和書(shu) 法。但也和父親(qin) 一樣,沒堅持下去。
在外漂了10多年,鮑小光沒能獲得令自己滿意的一個(ge) 身份。“一會(hui) 到這兒(er) ,一會(hui) 到那兒(er) ,錢也沒掙到。”因為(wei) “買(mai) 不起房”,談了多年的女朋友跟他分了手。鮑小光決(jue) 定回家。
回鄉(xiang) 後的一年,他開了一家裝修公司,但客源不多,倒閉時又賠了些錢。之後幾年,就零零散散跟著裝修隊幹。“除了幹活還是幹活,幹完活回家睡覺。掙不到錢,找不到對象,一無所成。”
現下家裏隻剩他一人。父親(qin) 常年在外打工,隻有農(nong) 忙時回來。弟弟在浙江工作,結婚生子後,母親(qin) 便過去幫他帶孩子。“農(nong) 村就是這樣。”鮑小光說。
2020年,鮑小光接觸了短視頻社交平台,當時已經有幾位當地的網友拍鄉(xiang) 村短劇,還因此有了些收入,這給他帶來新的希望。初到北京時,他曾找中介應聘過群眾(zhong) 演員,但最終不了了之。
2021年春節過後,在做裝修吊頂的間隙,鮑小光就開始謀劃,決(jue) 定成為(wei) 一名“導演”。
演員
鮑小光劇組裏的人,要麽(me) 是從(cong) 外麵回來的,要麽(me) 是出不去的。
因為(wei) 疫情,鄰村鄰鎮很多人賦閑在家,有感興(xing) 趣的,就主動找上門來客串。鮑小光的父親(qin) 回來割麥子,也飾演過站在門口的衛兵。
34歲的韓小七看到了鮑小光的視頻,立馬來了興(xing) 趣。他2016年結束北漂返鄉(xiang) 結婚,接連生了兩(liang) 個(ge) 孩子,就在鎮子裏住了下來,從(cong) 事電商生意,在網上賣牙膏一類的日用品。疫情後,快遞物流時常停擺,生意停滯,多了許多閑暇時間。於(yu) 是給鮑小光發了私信,騎上電瓶車就去找他。
韓小七加入劇組後,擴充了劇本的“對敵”情節。他常常飾演刺殺“丞相”的反派角色,與(yu) 鮑小光飾演的“將軍(jun) ”正麵對峙。兩(liang) 位主將以自行車為(wei) “馬”、電動車為(wei) “赤兔馬”,揮舞著挑稻草的木叉和澆菜園的糞勺對打,最終往往是反派倒地而死,或者撒一把麵粉“隱身”而逃。
鮑小光不會(hui) 寫(xie) 分鏡和腳本,鏡頭切換和動作銜接都是臨(lin) 場發揮,邊拍邊想,一場十幾秒的武打戲要拍一天,“非常難”。因為(wei) 隻有一個(ge) 機位,同一個(ge) 動作要做三四遍,換不同的角度拍。
直到今年7月,韓小七為(wei) 了孩子上學,把家從(cong) 鎮上搬到了縣上,漸漸退出了劇組。同月,鮑小光的同村表姐盧帝回鄉(xiang) 。
她今年40歲,在外打了25年工。她1996年就去了深圳,進過雨傘(san) 廠、玩具廠、服裝廠,擺過地攤,賣過麻辣串,後來輾轉到上海,開了一家賣牛肉湯和黃燜雞的小飯館。疫情期間,生意“不太好做”,她把店轉讓出去,回到老家,擔任起鮑小光劇組的攝像、演員和場務。
盧帝的貢獻,還在於(yu) 以女性帶動女性,讓鮑小光的劇組第一次有了大規模群演:一群五六十歲的女人。
這對她來說並不難。她平時就在村裏與(yu) 人交好,隻需聯係好一兩(liang) 個(ge) ,阿姨們(men) 呼朋引伴就來了,甚至包括75歲的老太太。
當盧帝第一次找到61歲的段金蘭(lan) 時,段金蘭(lan) 不知所措:“俺不知道弄啥,俺不敢去。”後來盧帝講“不要緊,就跟玩一樣的”。段金蘭(lan) 半信半疑地去了,許多人和她一樣,戴著帽子口罩,怕被人認出來說閑話。
到了現場,“人家說咋弄就咋弄”。她們(men) 通常飾演盧帝的“小兵”,站在她身後,舉(ju) 著木叉鐵鍁一類的“武器”示威助陣,沒有台詞,隻設計一些簡單的動作,唯一的要求是整齊。
對於(yu) 老婦人而言,這也並不簡單。不說“萬(wan) 箭齊發”,光是單膝跪地準備射箭,也是跪下難,起身也難。“年紀大了,隻能耐心慢慢教。”幾個(ge) 小時下來,鮑小光喊幹了嗓子。作為(wei) 報酬,他會(hui) 給每個(ge) 群演30元補貼。
過去一年多時間裏,鮑小光翻拍了空城計、草船借箭、三英對呂布、敗走華容道等經典橋段,有時還根據社會(hui) 時事熱點自創情節。製作周期也穩定下來:通常花三四天寫(xie) 劇本,兩(liang) 天拍攝,兩(liang) 天剪輯,最終的視頻時長要控製在1分30秒以內(nei) ,這是他驗證過播放量最好的時長。
為(wei) 了讓觀眾(zhong) 有新鮮感,鮑小光不斷想著新方法。他把手機綁在竹竿上高高舉(ju) 起,增加俯拍畫麵,又不斷更換拍攝場景。今年3月,他在湖邊用茅草搭建了草棚,拍了幾條視頻後,下雨草棚被風吹倒了。10月,他又重新用稻草做了城牆,旁邊拉著鋼絲(si) 固定。
如今鮑小光有42萬(wan) 粉絲(si) ,短視頻每月能給他帶來幾千元的穩定收益。播放最多的一條視頻,為(wei) 他增加了15萬(wan) 粉絲(si) 。有朋友建議他接拍具體(ti) 的廣告,一條能再掙幾千元,但鮑小光拒絕了,“我希望我的賬號裏,全是好看的視頻”。
村裏出了“名人”,村支書(shu) 希望能借助這個(ge) 機會(hui) ,把村裏的牛羊肉等農(nong) 產(chan) 品推廣出去。這也是鮑小光的初衷之一,他在初期就發布過一條視頻:“丞相”行軍(jun) 路過中崗鎮,特命屬下駐留3日,品嚐當地牛羊肉。
村莊
鄉(xiang) 村劇組特殊之處還在於(yu) :群演的優(you) 先級比主演更高。
鮑小光總會(hui) 把群演的戲份安排在前,下午一點鍾開始,四五點前就要結束,因為(wei) 她們(men) 多數要去接孫子放學——這是日常中最重要的任務。
段金蘭(lan) 1人帶了3個(ge) 孫子。這3個(ge) 孫子分別在3所學校上學,老大在鎮上讀初中,老二和老三分別在鎮上和村裏讀小學。段金蘭(lan) 每天騎著三輪車跑4趟,早上6點送兩(liang) 個(ge) 大的,8點回來送小的。下午3點多接完小的,4點半又去接兩(liang) 個(ge) 大的。
她這輩子帶大了6個(ge) 孩子,兩(liang) 兒(er) 一女成家後在外打工,她又開始帶孫子。從(cong) 前的孩子倒是好帶,大人做事時,就任由小孩在地上爬,“家家戶戶的孩子都這樣”。但現在,家家戶戶的孩子都“不挨著土”,必須幹幹淨淨地帶大。小孫子纏得顧不過來時,她上廁所的空兒(er) 都沒有。孩子一離人就哭,她常常是聽著哭聲做飯。
段金蘭(lan) 每天早上5點起床,做3頓飯,吃3頓藥——降血壓的藥,降血脂的藥,治手指風濕的藥,和緩解腦供血不足的藥。現在入了冬,又要醃蘿卜幹鹹菜,孩子們(men) 過年回來愛吃。但她沒功夫種那麽(me) 多蘿卜,於(yu) 是到鎮上買(mai) 了四五十斤,回來全部切成條,切了20分鍾,胳膊就“疼得不行了”。
老伴4年前過世後,她習(xi) 慣了一個(ge) 人生活,也很少在村裏走動。拍視頻幾乎是她唯一的公共活動,也是唯一的娛樂(le) 。但樂(le) 什麽(me) ,好像也不知道——她沒看過三國,壓根不懂“群演”是什麽(me) 意思,就是覺得“好玩”。一把年紀了,做著這些奇奇怪怪的扮相,一人出了差錯,大家都捧腹大笑。回來還能“上電視”,在手機裏看見自己。
段金蘭(lan) 的小孫子也“高興(xing) 得不得了”,指著視頻裏的“小兵”奶奶們(men) 挨個(ge) 兒(er) 認。
平日裏左右鄰居聚在一起,“都是敘這個(ge) 事兒(er) ”,一邊看,一邊笑。
以防萬(wan) 一,段金蘭(lan) 總在拍戲前提前招呼鄰居一聲:要是“拍電視回來晚了”,就勞他費心把孩子捎回來。這一個(ge) 月來,3個(ge) 孫子總有幾天回家見不到奶奶。進了廚房,不僅(jin) 沒有熱粥吃,灶台上的鍋蓋也不見了。
到後來,女人們(men) “越去膽子越大”,基本找誰誰都去。拍完了還說:“下次再拍叫我啊!”
盧帝愛美。在村裏生活,她照樣塗著美甲,戴著戒指。雨天在家閑著沒事,又把頭發染成了金黃色。後來穿古裝上鏡,有網友在評論區提意見:“不太好看”。她就上網花100多元買(mai) 了假發,七零八落地貼在頭上,配上舞刀弄槍時凶狠的表情,更顯得滑稽了些。但她不怎麽(me) 在意。
放在以前,如果沒有“美顏”,她從(cong) 不上鏡。自從(cong) 在村裏拍戲,她的想法變了些:“拍這個(ge) 就是要真實。都是老家這些人,出門人家都認識你是誰,是怎麽(me) 樣就是怎麽(me) 樣。”美醜(chou) 不論,“玩得開心就好!”
“丞相”李東(dong) 華也不再感到害羞。他去商店買(mai) 東(dong) 西,有人會(hui) 主動跟他打招呼,上來就喊:“丞相!”。李東(dong) 華非常詫異:“你怎麽(me) 知道我是‘丞相’?”那人掏出手機,李東(dong) 華也掏出手機,一部一百來元的老年機和一部幾千元的智能手機對在一起,那人說,“你這不行,我這兒(er) 能看到!”
鮑小光去坐公交車,連司機也會(hui) 問:“‘丞相’怎麽(me) 沒來?”後來上街吃油條,小攤的老板也衝(chong) 李東(dong) 華笑,叫他“網紅”。
李東(dong) 華沒想當“網紅”,隻是感到鎮上多了許多認識他的人,人們(men) 都來跟他說話。他隻覺得熱鬧,並喜歡這場熱鬧。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xi) 記者 杜佳冰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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