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冕

　　喝下午茶是西方人的習(xi) 慣，下午茶的主角是咖啡或紅茶，配上若幹小點心、奶酪等。舊時國內(nei) 不太流行。正宗的下午茶應該追溯到英倫(lun) ，而盛行於(yu) 劍橋、牛津一帶高端人士聚集的場所。這一風習(xi) 在中國的傳(chuan) 播，應歸功於(yu) 那些最早受到西方影響的知識界和商界。我所知有限，在國內(nei) ，大抵還是在我所熟悉的學界以及大學校園周遭，當然，也有上海外灘、杭州西湖周邊等時尚之地。彼地樓舍林立，樓間夾縫時見精致的小館，咖啡的香氣四溢。我想，那可能是國人喝下午茶的理想場所了，也都是取法歐陸的時尚風景。

　　國內(nei) 學界最負盛名的下午茶，應該是傳(chuan) 聞中、並引起談資的“太太的客廳”裏的下午茶了。當年北京城內(nei) 北總布胡同24號（舊門牌3號）院，曾是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的寓所。那裏經常舉(ju) 行的午後聚會(hui) ，被認為(wei) 是國內(nei) 有名的下午茶——此即著名的“太太的客廳”的雅聚。據說，冰心的小說《我們(men) 太太的客廳》就是以此為(wei) 藍本。傳(chuan) 聞如此，未卜真偽(wei) 。

　　“太太的客廳”是梁、林府上的一間普通的客廳，中心人物是客廳的主人林徽因。這就是受到關(guan) 注的北京知名文人學者喝下午茶的地方。有趣的是，出席這個(ge) 聚會(hui) 的常客極少女士，幾乎都是男士。據回憶，在此喝下午茶的，除了梁思成和老金（金嶽霖先生）之外，經常出現的有陳岱孫、張奚若、錢端升、胡適、李濟、朱光潛、陶孟和、沈從(cong) 文，是否還有梁實秋，不得而知。蕭乾作為(wei) 當年的文藝青年，也曾受到林徽因的邀請，是沈從(cong) 文帶去的。

　　民國女作家中，林徽因是朋友最多的，這些傑出的男性，都是來自學術界和藝術界的精英，學者、教授以及創作界的小說家、散文家和詩人，他們(men) 都是林徽因的朋友，也可能都是她的愛慕者。林家客廳的常客，記錄中少有徐誌摩，也許他那時長住上海，來此喝下午茶不是“常務”。這些人，下了課，公餘(yu) ，或是假日，受邀或自行前來，喝茶，品咖啡，談時事，談學術，也談創作，讀詩。因為(wei) 都是熟人、朋友，沒有客套，無拘無束，談天說地，海闊天空，是一種朋友間自由、輕鬆的茶敘，而與(yu) 正式的場合有別。

　　這些人後來因戰爭(zheng) 陸續去了昆明或者桂林，這種朋友間的聚會(hui) 是否被帶到了西南聯大？戰時，大後方住房簡陋，人們(men) 心情鬱結，加上物資匱乏，雅集也可能因而式微。戰後複員回到內(nei) 地，時局接著動蕩，政治氛圍酷嚴(yan) ，閑情難繼，也在情理之中。後來，風向變了，國門開放，社情逐顯平和寬鬆，人心於(yu) 是懷舊思靜，生活秩序漸歸常態，舊日風習(xi) 得以緩緩恢複。在我的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是我有幸親(qin) 曆清華園鄭敏先生府上的“九葉”同仁的聚會(hui) 。那時，除了穆旦，其餘(yu) 的“葉子”來得很齊——鄭敏是主人，袁可嘉、辛笛、曹辛之、杜運燮、唐祈、唐湜、陳敬容，都到了。這種聚會(hui) ，我猜想是近於(yu) “下午茶”的。彼時嘉友從(cong) 南北各方來聚，鄭先生親(qin) 自準備咖啡和茶，以及水果、甜點、冷盤。眾(zhong) 人散坐四圍，談笑閑說，或吟或誦。童詩白先生則自後廳彈奏鋼琴助興(xing) ，至樂(le) ，忘情。

　　就我個(ge) 人而言，不是不知其樂(le) ，也是囿於(yu) 條件、時間、心情等，多半隻是在記憶或幻想中“神遊”，而少能“複製”這場景。今年年初，一個(ge) 意外，把我送進了醫院。手術，治療，調理，康複。護士和護工陪伴我度過艱難的日夜。傷(shang) 勢逐漸見好後，醫生、護士的心情也輕鬆了，她們(men) 把喜悅帶到了病房。為(wei) 了便於(yu) 康複，她們(men) 讓我補充營養(yang) ，勸食，“謝老師的下午茶”是她們(men) 為(wei) 我“量身定做”的一個(ge) 節目。午間休息後，她們(men) 送來自備的咖啡，配上奶酪、小點心和水果，日日如此。她們(men) 的愛心讓我感動。“謝老師的下午茶”就這樣成了我幸福的記憶。

　　手術成功，我出院了，我放棄進康複醫院，我選擇居家養(yang) 傷(shang) 。學步，逐步擺脫對助步器的倚賴，爭(zheng) 取能夠獨立如舊地行走。最後的目標，是爭(zheng) 取“重上層樓”。因為(wei) 我行動不便，朋友和學生惦記著、牽掛著我，他們(men) 不讓我走動，他們(men) 沿用了醫院裏的做法，在我居家康複的“病房”裏聚會(hui) 。奶酪、麵包，甚至有我喜愛的榴蓮和芒果，還有不可缺的紅玫瑰。當然，這下午茶最不能缺的“主角”是咖啡，帶著熱氣的，它們(men) 是來自星巴克的拿鐵和卡布奇諾！他們(men) 帶來了外界的訊息，他們(men) 告訴我，春天很快就要來臨(l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