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與“反用”:探討漢賦與經學關係的學理路徑
作者:王思豪(澳門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有漢一代,被譽為(wei) 一代之文學者,舍“賦”其誰?有漢一代,學術最為(wei) 昌明而隆盛者,舍“經”其誰?漢代是經學時代,大量當世文本創作“依經立義(yi) ”;漢賦是漢一代之文學代表,其鋪張揚厲的風格特征,在表彰經學、承載經義(yi) 方麵尤為(wei) 矚目。但經學不等於(yu) 儒學,探討漢賦與(yu) 經學之關(guan) 係,須落實到具體(ti) 文本,著眼於(yu) “用”與(yu) “反用”的互證,其學理路徑概而言之,約有四端:
一、以經尊賦
作為(wei) 早期中國文體(ti) 的代表,賦體(ti) 的尊體(ti) 模式在中國文體(ti) 學史上具有典範意義(yi) 。賦體(ti) 初立之時,賦家有“倡優(you) ”之憂,東(dong) 方朔、枚皋、司馬相如之徒都是以俳優(you) 身份蓄養(yang) ,到揚雄更有“小道”之譏。因此,他們(men) 作賦都強調諷諫功用,孔臧《諫格虎賦》、東(dong) 方朔《七諫》直言“諫”字;司馬相如《子虛賦》《大人賦》“其指風諫”、《上林賦》“其卒章歸之於(yu) 節儉(jian) ,因以風諫”;揚雄作賦,認為(wei) “賦者,將以風也”;漢宣帝更是以帝王之姿肯定“辭賦大者與(yu) 古詩同義(yi) ……尚有仁義(yi) 諷諭……賢於(yu) 倡優(you) 博弈遠矣”,開啟以“古詩”尊賦的先河。
因此,班固《兩(liang) 都賦序》引“賦者,古詩之流”說,但不同於(yu) 此前的以“風”義(yi) 尊體(ti) ,而是轉以“雅頌”義(yi) 尊賦,明確稱賦是“抑亦雅頌之亞(ya) 也”。在創作層麵,班固的《兩(liang) 都賦》也是賦中之《雅》《頌》,清人何焯評曰“二賦猶雅之正變,五詩則兼乎頌體(ti) 矣”,賦體(ti) 歸於(yu) 雅正。東(dong) 漢末年至六朝時期,比興(xing) 寄托成為(wei) 賦體(ti) 的重要表現手法。賦以“比興(xing) ”尊體(ti) ,寄托情誌,轉向新變的、華麗(li) 的抒情小賦體(ti) 書(shu) 寫(xie) 。賦作為(wei) 《詩》的“六義(yi) ”之一,尊體(ti) 的方式是汲取其他“五義(yi) ”的精華。
賦體(ti) 尊體(ti) 還借助於(yu) 其他經籍。如司馬相如獻《上林賦》“覽觀《春秋》之林……悲《伐檀》,樂(le) 樂(le) 胥,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shu) 》圃,述《易》道”,揚雄《覈靈賦》“請以《詩》《春秋》言之”。更有認為(wei) 賦體(ti) 產(chan) 生於(yu) 祭祀登壇揖讓之禮辭,《漢誌》引傳(chuan) 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wei) 大夫”,章太炎解釋說“登高孰謂?謂壇堂之上,揖讓之時”,漢賦家多居禮職,王褒、揚雄、劉歆、杜篤、班固、崔駰等均有參與(yu) 當朝禮學論爭(zheng) 和漢禮建設,熟悉禮典禮事,賦體(ti) 創作呈現摹《禮》傾(qing) 向,故袁棟《詩賦仿六經》謂“賦體(ti) 恭儉(jian) 莊敬似《禮》”。
中國文學素由“宗經”以尊體(ti) ,賦體(ti) 作為(wei) 較早出現的文體(ti) ,謂“古詩之流”“登高能賦”,“六義(yi) 附庸,蔚成大國”,以六經提升自身品格,以達到尊體(ti) 目的,為(wei) 後世文體(ti) 樹立尊體(ti) 範式。
二、以經豐(feng) 賦
漢賦與(yu) 經學的關(guan) 係,不同於(yu) 漢賦與(yu) 儒學的關(guan) 係,考察漢賦與(yu) 經學的深密關(guan) 係,需要從(cong) “用”字上下功夫。據統計,在今存的280篇(含殘篇)漢賦作品中,明確引用五經文獻多達1200餘(yu) 條,其中用《詩》約440條、《禮》約260條、《春秋》約230條、《書(shu) 》約180條、《易》約160條。賦家引用這些經典,在取辭、取義(yi) 兩(liang) 個(ge) 方麵豐(feng) 富著賦體(ti) 的創作。
漢賦引《詩》與(yu) 先秦典籍及兩(liang) 漢史傳(chuan) 、奏議、子書(shu) 等引《詩》有一個(ge) 明顯不同:凡是以“賦”名篇的賦作,用《詩》均將“《詩》曰”類標誌隱去。“《詩》曰”二字代表的是假言以自重,是高度理性化的公共標準。漢賦用《詩》隱去“《詩》曰”,在語用功能上表現為(wei) 由斷章取義(yi) 到取辭見義(yi) ;在語境上表現為(wei) 意境空間的重新構建,借用《詩》境,並熔鑄自己所需要的語境,從(cong) 而生成一種全新意義(yi) 的文本;同時,化用變四言為(wei) 五言、七言(詩化)和六言(駢儷(li) 化),在句式上對《詩經》的語言形式進行革新,從(cong) 而創造出新的文學形式。賦家選擇這種語言結構,彰顯的是“言語”的淡褪和“文章”的興(xing) 盛。
漢賦以經豐(feng) 賦,甚至出現一句之中並取多經的辭與(yu) 義(yi) 現象。揚雄《長楊賦》“出凱弟,行簡易”,取《詩》“愷悌君子,人之父母”與(yu) 《易》“乾以易知,坤以簡能”,圍繞賦家創作主旨而兼融取辭取義(yi) ;班固《東(dong) 都賦》“龔行天罰,應天順人,斯乃湯、武之所以昭王業(ye) 也”,取《書(shu) 》武王言“今予惟龔行天之罰”與(yu) 《易》“湯、武革命,應乎天而順乎人”之辭,為(wei) 東(dong) 漢統治立統張本,意在明正朔且以為(wei) 史鑒。
三、以賦傳(chuan) 經
“傳(chuan) ”是解“經”之作,賦具有“傳(chuan) ”體(ti) 的性質,漢賦具有“以賦傳(chuan) 經”的特征。這從(cong) 劉安《離騷傳(chuan) (賦)》、王褒《四子講德論(傳(chuan) )》和無名氏《神烏(wu) 傅(賦)》三篇作品的稱名,即可見一斑。漢賦創作不僅(jin) 直接引用經典,而且經學的經、傳(chuan) 思路也影響到漢賦的創作。
首先,漢賦家多儒生,賦作鼓吹六經。司馬相如《上林賦》“遊於(yu) 六藝之囿,馳騖乎仁義(yi) 之塗”,揚雄《河東(dong) 賦》“敦眾(zhong) 神使式道兮,奮六經以攄頌”,班固《東(dong) 都賦》“蓋六籍所不能談,前聖靡得言焉”,張衡《思玄賦》“禦六藝之珍駕,遊道德之平林”等。後漢增列經目,賦家稱引也由六經增以《論》《孝》而謂七經,如劉楨《魯都賦》“崇七經之旨義(yi) ,刪百氏之乖違”。
其次,漢賦家視作賦為(wei) 給經籍作序、傳(chuan) 。《世說新語·文學》載孫綽語“《三都》《二京》,五經鼓吹”,究其意,朱鳳墀《五經鼓吹賦》解釋為(wei) :“京二冊(ce) 而都三篇,於(yu) 五經之餘(yu) 得五。則且仿《易》之鳴豫以為(wei) 則,奉《書(shu) 》之依永以為(wei) 型,采頌聲於(yu) 《詩》什,考樂(le) 記於(yu) 《禮》經……蓋其詞盡切今,論皆稽古,經以開賦之原,賦亦為(wei) 經之輔。”經為(wei) 賦之原典,賦可與(yu) 輔助解經的序、傳(chuan) 等而觀之。查閱《曆代辭賦總匯》,《五經鼓吹賦》同題之作有9篇,作者分別為(wei) 朱鳳墀、宋安元、保瑞、孫文川(2篇)、李宗昉、吳省蘭(lan) 、張九鐔、王景模,由此可見一斑。
基於(yu) 這樣的特征,康紹鏞便給賦定義(yi) 為(wei) :“蓋賦者,《詩》之諷諫,《書(shu) 》之反覆,《禮》之博奧,約而精之”(《七十家賦鈔序》);又有稱賦是“六籍之華,九經之庫”。後世考經題賦興(xing) 起,究其本源當起於(yu) 漢賦本於(yu) 經術,阮亨為(wei) 《律賦經畬集》作序,指出“古人九能,最重登高之作,固不敢以雕蟲小技忽之也。而熔鑄經典之範,翔集子史之術,則洞曉情變,曲昭文體(ti) ,洵為(wei) 作賦之本原耳”,賦約經旨以為(wei) 六經作傳(chuan) 。中國經學解釋的常規思路是“以傳(chuan) 解經”;徐複觀認為(wei) 《左傳(chuan) 》“以曆史之事實解釋《春秋》”,是“以史傳(chuan) 經”;而漢賦用經,是以集部文獻傳(chuan) 經,可謂“以賦傳(chuan) 經”。
四、以賦解經
漢賦家通經致用,辭賦本之六經,“用經”是漢賦創作的一個(ge) 普遍現象。反過來,後世經解又“反用”漢賦章句,因為(wei) 漢賦家去聖未遠,可以成為(wei) 聖賢經典的代言人,如魏源《定庵文錄敘》所說“荀況氏、揚雄氏亦皆從(cong) 詞賦入經術,因文見道……徒以去聖未遠,為(wei) 聖舌人,故至今其言猶立”。辭賦家所“言”能裨益於(yu) 後世經解的闡釋,由“漢賦用經”到“經解用賦”,考據經文釋意,兩(liang) 漢辭賦文本又成為(wei) 經學稽古的重要文獻元庫。無論是唐宋人的十三經注疏,還是清儒十三經新疏,都大量引用漢賦章句,“以賦解經”。
後世經解“以賦解經”是對賦家“用經”作賦的一種學術反哺,是文學與(yu) 經學曆史語境相契合的結果。漢賦“用經”有取辭與(yu) 取義(yi) 二途,而在經學的闡釋體(ti) 係中“反用”漢賦,又形成義(yi) 理、考據、辭章三途。經學文本與(yu) 早期的文學文本(漢賦)的對話,在“用”與(yu) “反用”的過程中展開,形成義(yi) 理、考據、辭章的相濟為(wei) 用,在學問之途中構成理學維度、曆史維度和文學維度的交叉互滲,建構起一套中國古代學術的詮釋體(ti) 係。
漢賦與(yu) 經學互為(wei) 表裏,“經術之內(nei) ,詞賦出焉;詞賦之內(nei) ,經術存焉”,是為(wei) 經、賦文本互“用”互證的依據,至此形成“以經尊賦”“以經豐(feng) 賦”“以賦傳(chuan) 經”,以至“以賦解經”的學理路徑回環,漢賦與(yu) 經學呈現出一個(ge) 立體(ti) 的、多層次的互滲圖景。自《漢誌》將賦從(cong) “六藝”中析出,之後“集部”又是從(cong) “辭賦轉繁”的建安時代脫胎而來,由此啟示我們(men) ,古代文學的研究方法在文、史互證之外,還存在經、集互證一途,亟待學界去嚐試與(yu) 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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