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奇美的風景——孫紹振逸事
【師友印象】
作者:汪浙成
今年元旦,我給老同學猴子——孫紹振發微信,祝他全家新年快樂(le) 。很快來了回複:“今年猴子不快樂(le) ,還沒有轉陰。胃口不好,精神欠佳,血氧也不夠標準。”農(nong) 曆除夕那天他發來好消息:“醫生說,他主治區裏我是恢複得最好的。目前在家躺平康複。有生以來,第一次一天到晚不讀書(shu) ,不看報,不看電視,看天花板,享受無聊!”他難得有空閑,我就在微信上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筆聊不過癮,猴子又發過來一大堆文章,有他自己寫(xie) 的,也有人家寫(xie) 他的。其中有謝冕的《在一個(ge) 美麗(li) 的地方開一個(ge) 美麗(li) 的會(hui) 》,那是為(wei) 慶祝紹振八十大壽而舉(ju) 辦的學術思想研討會(hui) 的祝詞。謝冕像久經風雨、見多識廣的老大哥在誇獎自己的小老弟:“孫先生的生命是一道奇美的風景!”謝冕的用詞很精準,不是“美麗(li) ”,而是“奇美”,讓人浮想聯翩。
1952年,全國第一次統一高考,招生數量有限,大學生錄取名單登載在《人民日報》上。兩(liang) 年後,大學招生人數多了些,錄取名單由各大區黨(dang) 報分別登載,華東(dong) 區的登載在《解放日報》上。那時大學生很稀罕,校徽含金量很高,掛在胸前是很神氣的。孫紹振拿到北大錄取通知書(shu) 時,禁不住大喊一聲:“阿拉是大學生哉!”弄得他媽媽大吃一驚。媽媽知道他有點驕狂,但是有本錢,腦袋靈光。孫紹振覺得不用功而得到好成績才算“大王”。他曾經和幾個(ge) 成績好的同學“別苗頭”,不但比誰成績好,而且比誰“不用功”。考生物學(那時叫做“達爾文主義(yi) 基礎”)前一天是禮拜天,三四個(ge) 向往稱“王”的同學相約比賽,上午到昆山亭林公園痛快遊玩,留下半天複習(xi) 。考卷發下來,他得了99分。老師特別批評道:“孫紹振,你字寫(xie) 得龍飛鳳舞,扣你一分。”
這應該是猴子“奇美的風景”的前奏。
拿到北大錄取通知書(shu) 後的大喊一聲,則是這道風景豪邁的畫外音。
他就這樣帶著奇美的豪情,進入北大燕園,但沒幾天就豪邁不起來了。他發現,55級有本錢、比他豪邁得多的同學比比皆是。張炯曾是閩東(dong) 遊擊隊的政委,孫靜是熱河省廣播電台的副總編輯,謝冕已經是詩人了,張毓茂是拒絕保送到蘇聯留學而選擇了北大中文係……猴子沒有感到喪(sang) 氣,沒有感到壓抑,相反,感到和這樣高水平的同學在一起,水漲船高,剩下的本錢就隻能是中學時代不屑的“用功”了。
北大教授學識淵博,令孫紹振心氣大漲。高名凱先生上第一堂課,光是外語的例子就涵蓋了俄語、英語、法語,還有什麽(me) 斯瓦希裏語、古高地德語,等等,聞所未聞。聽不懂,誰敢講出來啊,誰讓你來北大的!他從(cong) 小學四年級開始,英語學了9年,大學必修的是俄語。他默默地繼續學英語,還選修了法語,隨身帶一本莫斯科外文出版社的俄英法詞典。
他心雄萬(wan) 夫,不但新中國這一代要追上,還要超越老一輩。全係那麽(me) 多泰鬥極的教授,讓他震撼的有楊晦、吳組緗、朱德熙,以及當時還是講師的吳小如,但這並不能滿足他旺盛的求知欲。他寫(xie) 信給係領導:請朱光潛來講美學。信自然是石沉大海。
政治課本裏有一章是講唯物辯證法的,太簡單。他認定,中文係缺少一門真正的哲學課。他不指望係裏會(hui) 立馬找到合適的人選,還是自己去打聽吧。那時李希凡是大紅人,他就寫(xie) 信給李,請教如何學哲學。不知何故,杳無回音,他就不再等待,自己去啃經典。先讀恩格斯的《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那真是難啃啊,光是普列漢諾夫的序言,就比正文還要長。硬著頭皮讀完了,讀正文,很快又讀不懂了。那是個(ge) 冬天,靠著暖氣管,讀了好多遍。他在自己看準的事情上,有一股和他漫不經心的外表不相稱的韌性,就是用這樣的韌性,他最終讀懂了。他很開心,對自己說:“孫紹振,你這鬼猴子,現在可以偷偷對自己說:‘阿拉懂得馬克思主義(yi) 哉!’”
孫紹振的“奇美”還在於(yu) 他的“猴性”,謝冕說:“他總要找機會(hui) 彰顯自己的言行與(yu) 眾(zhong) 不同。每天下課回來,他總會(hui) 在走廊裏高聲朗誦馬雅可夫斯基,也會(hui) 用尖細的、公雞一般的嗓子唱俄國歌。這時,同學們(men) 都露出笑容:猴子回來了。孫猴,這是同學們(men) 對他的昵稱,不僅(jin) 因為(wei) 他姓孫,而且因為(wei) 他不安分,總想大鬧天宮。”須知,那是一個(ge) 強調集體(ti) 主義(yi) 的年代,所以,他是不同凡俗的另類。他喜歡漫不經心地畫畫,不管是在課本上還是筆記本上,常常即興(xing) “插圖”,還說是從(cong) 普希金手稿上學來的。被批評了,他輕鬆愉快地表示:堅決(jue) 改正。臉不紅,心不跳。
謝冕說他“自我感覺永遠良好”,就是因為(wei) ,他覺得有了自己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心地光明澄澈,活得明白,這是大事,其他一切都是雞毛蒜皮,因而對批評他的同學心無芥蒂。他大大咧咧,散散漫漫,隨隨便便給人家取綽號,什麽(me) “大笨蛋”啊,“二寡婦”啊,字麵如此惡毒,但是,居然為(wei) 全班通用。此呼彼應,其聲親(qin) 切,如兄如弟。即使如今他已年過八旬,我仍覺得叫他“猴子”,比叫他“孫教授”“孫老師”要親(qin) 切得多。
那時我高孫紹振一年級,對他最深的印象是聰明、善辯、愛說話。他可以不吃飯,但不可以不說話。他說得比想得快,還沒有想清楚就脫口而出的個(ge) 性,使他當年最親(qin) 近的人都擔心他永遠是個(ge) 長不大的缺心眼的男孩子,而不是個(ge) 能依靠一輩子的穩重的男子漢。
盡管老挨批評,但他感受到的都是來自班集體(ti) 的溫暖。他和一個(ge) 好友劉俊田,就是那個(ge) 被他叫做“大笨蛋”的,常常為(wei) 一些大大小小的問題爭(zheng) 論,話追話,不免有些過頭。他和黨(dang) 支部書(shu) 記費振剛也有過激烈的辯論。孫紹振口齒伶俐,滔滔不絕,把費振剛氣得張口結舌,上氣不接下氣,臉色發白。後來,這個(ge) 大鬧天宮的猴子處境艱危,日夜懸心,但劉俊田隻字不提那些過頭話。費振剛則為(wei) 他定性:孫紹振是思想上一時想不通,不滿,屬於(yu) 人民內(nei) 部問題。在孫紹振的回憶文章中,“好人,大好人”還有團支書(shu) 閻國忠。他們(men) 同宿舍,平日裏孫紹振和大笨蛋的爭(zheng) 論,閻國忠都在場,但是,他一直若無其事。
一次,南斯拉夫大學生歌舞團來演出,班上隻有幾張票,費振剛把自己的一張票給了他。後來編寫(xie) 當代文學史,謝冕把他提拔為(wei) 詩歌組的組長,1959年他追隨謝冕應《詩刊》之約撰寫(xie) 《新詩發展史》,在《詩刊》上連載。畢業(ye) 時,他還留校當了研究生。
他的自尊、自信,以及他的“猴性”,又這樣慢慢地活了過來。他又開始口無遮攔,又神采飛揚、滋潤起來。一大早起來又在走廊裏引吭高歌,弄得那些愛睡懶覺的同學恨得牙癢癢的,在他的房門上貼小字報:“每晨必聞歌聲,其聲如雞。”不過這回,他更瀟灑了,旁若無人,雙手插在褲袋裏,學著馬雅可夫斯基,跨著“兩(liang) 公尺的大步”。
一些欣賞他的人,雖然覺得他不過是小聰明,不一定有什麽(me) 大才氣,但也禁不住不時為(wei) 他擔心:如此不知忌諱,不通人情世故,天真爛漫,在55級班上被寬容慣了,到社會(hui) 上難免會(hui) 碰釘子。費振剛、謝冕、張炯是不是把他寵壞了?
大學畢業(ye) 二十年後,誰也沒有想到,孫紹振寫(xie) 出了驚世駭俗的《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在受到“圍攻”之前,張炯給他“通風報信”,還是稱他為(wei) “孫猴”,可惜為(wei) 時已晚,他便以拜倫(lun) 的詩句回答:“愛我的,我報之以歎息。”
在為(wei) 慶祝他八十大壽而舉(ju) 辦的學術思想研討會(hui) 上,身患重症的費振剛托夫人帶來了祝詞,隻有一句話:“孫紹振是一個(ge) 很可愛的人。”
多少年後,從(cong) 北大中文係55級二班“溫室”走出來的他,不但“猴性”不改,而且把55級的溫馨傳(chuan) 統發揚光大,對處境困難的學生極其愛護,尤其是對他看得上眼的有才華的苗子,多少也有點“猴性”的學生,如陳曉明、謝有順,愛護起來可以不顧一切,在許多人士看來,甚至有點狂熱。
我想,這是謝冕所說的孫氏風景的“奇美”中最深刻的“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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