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麗(li) 萍（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

　　在當前學科發展的宏大背景之下，政治學學科似乎陷入了一種“四麵楚歌”的困境。深入探討“政治學學科布局與(yu) 政治學自主知識體(ti) 係構建”顯得異常適時且具有重要性。事實上，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內(nei) ，社會(hui) 科學領域的各門學科都在對自主知識體(ti) 係的建構問題展開異常激烈的討論，也湧現出了許多充滿啟發性的觀點。

　　嚴(yan) 格說來，知識與(yu) 學科是兩(liang) 個(ge) 不同的範疇。現代學科的形成和發展基於(yu) 知識的不斷分化和專(zhuan) 門化、知識的組織化和係統化。作為(wei) 現代學科的產(chan) 物，學科製度是19世紀人類文明發展的一個(ge) 重要成果，而學科近代以來一直是知識生產(chan) 與(yu) 再生產(chan) 的核心機製，並在不同時期塑造著知識的生產(chan) 模式與(yu) 傳(chuan) 播模式。由於(yu) 知識與(yu) 學科的這種複雜聯係，可以將學科發展與(yu) 知識生產(chan) （自主知識體(ti) 係構建）聯係在一起加以討論符合二者的共同邏輯，但其各自的發展邏輯則使這一問題變得高度複雜。

　　在這個(ge) 急劇變動的時代，知識生產(chan) 環境與(yu) 學科環境都已經發生或正在經曆未曾預見的變化。在這樣的背景下討論政治學學科與(yu) 知識生產(chan) 及自主知識體(ti) 係構建問題，至少需要重視以下幾個(ge) 方麵的問題。

　　第一個(ge) 問題，政治學研究應該是議題趨同，還是從(cong) 自己的社會(hui) 中發現研究主題。問題驅動是政治學的學科傳(chuan) 統，自主知識體(ti) 係構建首先意味著問題的選擇應該具有獨立性和自主性。近年來，社會(hui) 科學領域，不僅(jin) 僅(jin) 是政治學領域，似乎出現了一個(ge) 重要的現象，就是議題趨同。這種趨同變化既包括跨學科的議題趨同，也包括議題的跨國趨同。如果跨學科趨同意味著對同一議題的來自不同學科路徑的思考和研究，那麽(me) 由於(yu) 政治問題的地域特性或國家特性，政治學學科議題的跨國趨同則需要我們(men) 高度關(guan) 注並保持謹慎。

　　國際複製（international replication）被認為(wei) 是社會(hui) 科學研究創新的一個(ge) 重要領域或途徑。這種研究有助於(yu) 新的研究方法的擴散，也能夠加強對已有研究結果的校驗，但忽略了對研究議題跨國差異的關(guan) 注。在“雙一流”建設中，發達國家特別是美國一些知名大學的政治學係常被我們(men) 當作學科發展的對標機構。為(wei) 什麽(me) 我們(men) 會(hui) 把美國知名高校的政治學作為(wei) 我們(men) 對標的方向？實際上，除了發展基礎良好的理論和方法之外，美國政治學發展的重要優(you) 勢就是從(cong) 自己的社會(hui) 中選擇研究主題，並使這些研究主題成為(wei) 科學探索的目標。因此，從(cong) 中國社會(hui) 中發現問題，對於(yu) 構建自主知識體(ti) 係至關(guan) 重要。當然，從(cong) 本土社會(hui) 中發現問題並不意味著僅(jin) 研究中國政治本身，有著對本土議題、本土問題內(nei) 在關(guan) 切的比較政治研究和政治學基礎理論研究，同樣有助於(yu) 更好地理解中國現實問題。

　　第二個(ge) 需要關(guan) 注的問題是，政治學研究是內(nei) 部取向還是外部取向。這個(ge) 問題有點像經濟領域中有時會(hui) 講到的為(wei) 國內(nei) 市場生產(chan) 還是為(wei) 國際市場生產(chan) 。在過去幾十年中國政治學學科“追趕型”發展過程中，外部學術文化的移入以及不同程度的學術文化適應，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們(men) 的研究氛圍和研究標準，這一過程在確立學術研究規範的同時，也影響著研究問題的選擇，以及研究理論和方法的運用，從(cong) 而導致研究取向的外部化。這種外部取向使得學科研究在某種程度上難以擺脫局外人的透鏡或視角，研究目的似乎也是滿足外部期待優(you) 先於(yu) 回應內(nei) 部實際問題，從(cong) 而使我們(men) 的學科研究常常與(yu) 現實需求、時代需求存在隔膜和距離。

　　第三個(ge) 問題是，政治學研究應是問題驅動還是方法驅動。近年來，社會(hui) 科學麵臨(lin) 的一個(ge) 重要挑戰，就是從(cong) 複雜的相關(guan) 性研究轉向有用的預測，在這一背景下，追求強關(guan) 聯、強命題和強結論就顯得非常重要。於(yu) 是，理論、數據與(yu) 方法（論）工具之間的聯係和互動，在學術研究中得到越來越多的強調。新方法有助於(yu) 知識創新，但是方法迷信或技術崇拜可能會(hui) 導致將方法及其運用本身當作研究的目的，從(cong) 而忽視了研究問題的選擇。因此，我們(men) 在討論學科發展問題時要關(guan) 注學科發展的動力，避免學科發展的動力源由問題驅動置換為(wei) 方法驅動，應該致力於(yu) 打造問題與(yu) 方法雙驅動的學科動力源。

　　第四個(ge) 問題，政治學研究是學科性（disciplinarity）還是去學科性的問題。如果說19世紀建立的學科製度是促進知識生產(chan) 的關(guan) 鍵組織機製，那麽(me) 今天知識生產(chan) 的跨學科特性則使學科製度備受質疑，也使今天還不成熟的中國政治學不可避免地處在有些殘酷的學科競爭(zheng) 環境中：作為(wei) 學科的政治學要與(yu) 其他學科共同競爭(zheng) 學科發展資源、社會(hui) 認可、現實影響力。

　　知識生產(chan) 是學科生存的基礎。在跨學科時代，一個(ge) 學科知識體(ti) 係對內(nei) 的普遍性和對外的特殊性，對於(yu) 該學科存在的合法性具有至關(guan) 重要的作用。政治學擁有專(zhuan) 有的人類經驗領域、描述性數據和事實數據，也有專(zhuan) 有的用於(yu) 表達和檢驗結論的概念框架。在這種意義(yi) 上，有效的知識生產(chan) 意味著提出具有政治學學科特征的研究議題，發展具有學科特征的研究命題和結論，同時重視學科基礎研究以及學科知識創新的品質。由學科特征體(ti) 現的學科自主性有助於(yu) 提升政治學學科可見度，增強對其他學科的輻射能力和學科社會(hui) 影響力。

　　強調學科性並不意味著學科畫地為(wei) 牢。作為(wei) 社會(hui) 科學的基礎學科，政治學必須與(yu) 其他學科保持密切聯係，使學科內(nei) 部保持持續而合理的跨學科張力，並使這種張力轉化為(wei) 學科發展的動力。

　　第五個(ge) 需要關(guan) 注的問題，政治學研究是中國特色還是中國例外的問題。不同國家的政治學有著不同的流行議題、主導範式，也經曆了各不相同的學科發展曆程，在學科意義(yi) 上形成了不同的甚至差異巨大的政治學專(zhuan) 門領域。因此，作為(wei) 學科的政治學表現為(wei) 複數的政治學，即political sciences。就中國而言，國外的一些中國問題研究的學者有時會(hui) 使用這樣一句表達，“China is China is China”，以強調中國的特殊性。盡管如此，中國政治學學科發展及知識體(ti) 係構建仍然必須服膺於(yu) 政治學學科的學術研究及知識體(ti) 係構建的一般規範和規律，不能是學科發展的例外。

　　第六個(ge) 需要關(guan) 注的問題，政治學是學術學科還是教學學科的問題。“雙一流”包括一流大學、一流學科。大學的核心功能是科研與(yu) 教學，圍繞這兩(liang) 個(ge) 功能，學科也表現為(wei) 學術學科和教學學科。學術學科也稱科學學科，是指特定的知識領域和知識範疇、知識體(ti) 係；教學學科也稱教育學科，是指通過一係列課程對學習(xi) 者進行學科規訓，使學習(xi) 者在獲得學科知識的同時也習(xi) 得學科內(nei) 在的規則與(yu) 規範。大學不僅(jin) 是知識生產(chan) 的中心，還是知識傳(chuan) 承的中心。因此，我們(men) 關(guan) 注學科建設，既要關(guan) 注學術學科，也不能忽視教學學科。

　　現實關(guan) 注和問題驅動是政治學重要的學科特征。在全球環境、社會(hui) 環境以及學術環境都在經曆急劇變化的時代，作為(wei) 社會(hui) 科學基礎學科，政治學領域有效的知識生產(chan) 變得尤為(wei) 重要。可以預期，有關(guan) 中國自主知識體(ti) 係構建的討論還將持續，但我們(men) 至少有這樣一個(ge) 基本共識：摒棄學科的曆史虛無主義(yi) ，避免學術研究中的極端情緒。

　　作為(wei) 人類共同的思想與(yu) 智力資源，政治學學科在不同國家經曆了不同的發展曆程，已形成豐(feng) 富的知識與(yu) 理論積累。構建自主知識體(ti) 係中對“自主”的片麵強調，極易導向學科發展的曆史虛無，而包括知識的跨國界流通在內(nei) 的知識交換，對於(yu) 學科的發展至關(guan) 重要。自主知識體(ti) 係構建中的曆史虛無或極端情緒（如排外），可能使我們(men) 致力構建的自主知識體(ti) 係最終成為(wei) 某種自限（自我限製、自我約束）的知識體(ti) 係。

　　在知識高度普及的時代，我們(men) 的社會(hui) 日益呈現出大眾(zhong) 知識社會(hui) 的特征，政治學知識也逐漸走出學科象牙塔，成為(wei) 真正的社會(hui) 公共產(chan) 品，甚至成為(wei) 大眾(zhong) 常識。政治學因其認知功能、價(jia) 值功能或意識形態功能，可以滿足人們(men) 在認識維度、存在維度以及關(guan) 係維度上的心理需要，進而幫助人們(men) 獲得某種確定感和秩序感，也可以向人們(men) 提供理解現實政治的有用框架，從(cong) 而獲得社會(hui) 親(qin) 和力與(yu) 現實影響力。變革時代為(wei) 知識生產(chan) 提供了持續的強激勵，不斷累積和更新的知識，將引導和助力社會(hui) 的積極變革，從(cong) 而有助於(yu) 創造更加美好的社會(hui) 。

　　（本文係作者在“中國式現代化與(yu) 政治學自主知識體(ti) 係構建”研討會(hui) 暨第四屆“政治學一流學科建設論壇”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