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唐樂府建設中的政治哲學意涵
作者:梁海燕(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副教授)
國家禮樂(le) 機關(guan) 是“樂(le) 府”概念最早的指稱,且該內(nei) 涵直至清末仍然沿用。漢、唐兩(liang) 代是中國曆史上的盛世王朝,也是樂(le) 府建設與(yu) 發展最為(wei) 輝煌的時期。在由漢至唐的發展與(yu) 嬗變曆程中,樂(le) 府藝術對於(yu) 中華文化的沉澱與(yu) 構成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yi) ,其中蘊含的政治哲學思想也值得我們(men) 關(guan) 注。
樂(le) 府的儀(yi) 式功能:天人同構
郊廟祭祀是曆代朝廷樂(le) 府建設的重心。樂(le) 府始設於(yu) 秦,漢初沿用,司宮中日常用樂(le) 。後因漢武帝加強中央集權之需,改革郊祀禮儀(yi) ,將樂(le) 舞之事委任樂(le) 府,令其“采詩夜誦”,樂(le) 府遂擁有參與(yu) 國家最高規格祭禮活動的職權。郊祀者,祀天地、日月、山川河流之屬,對象為(wei) 自然神。廟祀者,祭拜對象為(wei) 祖先神。祭祀禮儀(yi) 緣於(yu) 古人敬畏自然之心,探尋人、神即人類與(yu) 自然交流溝通的渠道。《左傳(chuan) ·成公十三年》載劉康公語:“國之大事,在祀與(yu) 戎,祀有執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也。”《漢書(shu) ·郊祀誌》亦曰:“祀者,所以昭孝事祖,通神明也。”樂(le) 府部門在秦漢的設立與(yu) 職能嬗變,就與(yu) 這一時期祭祀製度沿革有直接關(guan) 係。
漢武帝擴張樂(le) 府,以宗教藝術形式提升政治能力,為(wei) 戰國以來各地流行的神靈信仰重構譜係。其以楚人世代信奉的“泰一神”淩駕諸神之上,彰顯“泰一”權威,象征君權至上。與(yu) 之同時,天神“泰一”協同地神“後土”及眾(zhong) 神靈,與(yu) 祭祀者一起,構築了“天地人”一體(ti) 化的觀念。漢郊祀歌《惟泰元》唱:“惟泰元尊,媼神蕃釐,經緯天地,作成四時。”泰元,即泰一神。媼神,地神也。天地運轉,有其規律,“陰陽五行,周而複始”。漢郊祀祭神,除祈福、長生、頌德外,還時時流露對於(yu) 自然天道的感知。《青陽》《朱明》《西顥》《玄冥》為(wei) 漢時廣傳(chuan) 的迎時氣樂(le) 章,所祭依次為(wei) 東(dong) 方青帝、南方赤帝、西方白帝、北方黑帝,各司春、夏、秋、冬四季。四篇樂(le) 歌分別以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為(wei) 主旨,代表了古人對自然節氣及其變化規律的認識。祭者通過歌頌相應季節的典型風物,努力建構人與(yu) 自然最和諧的共生關(guan) 係。敬畏自然,尊重自然,建構人類與(yu) 自然的良性互動,這一體(ti) 現於(yu) 祭祀儀(yi) 式中的天人同構觀,對於(yu) 當代生態文明建設亦有借鑒意義(yi) 。
基於(yu) 天人同構、天道人道合一的觀念,樂(le) 府禮樂(le) 製作往往融入彼時人類在五行、天文、術數等方麵的知識信仰。漢郊祀歌《帝臨(lin) 》曰:“清和六合,製數以五。”南朝謝莊造《明堂歌》:“依五行數,木數用三,火數用七,土數用五,金數用九,水數用六。”(《南齊書(shu) ·樂(le) 誌》)其《宋明堂歌》五篇,各依五行數字定其歌辭句式之長短,成為(wei) “以數立言”最典型和極端的樂(le) 歌製作。之後南齊謝超宗造《齊明堂歌》,謝朓造《雩祭歌》,北齊造《五郊迎氣樂(le) 辭》,庾信於(yu) 北周造《周祀五帝歌》和《周五聲調曲》,都承襲了這一思維。梁武帝製國樂(le) ,看似自我作古,然“十二雅”樂(le) 名全自經書(shu) 中來,“止乎十二,則天數也”,仍然深刻地融入了術數天命思想。
大唐雅樂(le) “十二和”的創製,既是周漢以來樂(le) 府禮儀(yi) 天人同構觀念的延續,又向地域文化、民族心理方麵擴展深化。唐初祖孝孫修訂雅樂(le) ,於(yu) 貞觀二年上奏朝廷:“陳、梁舊樂(le) ,雜用吳、楚之音;周、齊舊樂(le) ,多涉胡戎之伎。於(yu) 是斟酌南北,考以古音,作為(wei) 大唐雅樂(le) 。以十二律各順其月,旋相為(wei) 宮。按《禮記》雲(yun) ‘大樂(le) 與(yu) 天地同和’,故製十二和之樂(le) 。”(《舊唐書(shu) ·音樂(le) 誌》)顯然,唐雅樂(le) “十二和”之規製,直接沿襲梁武帝國樂(le) “十二雅”,但其樂(le) 舞藝術乃“斟酌南北,考以古音”,不僅(jin) 追溯周漢以來雅樂(le) 遺製,複綜合吸收南北朝經分裂、遷徙、再度融合之後的樂(le) 章、樂(le) 製。大唐雅樂(le) “與(yu) 天地同和”的禮樂(le) 思想,凝聚南北人心、各族文化,形成對中華禮樂(le) 文明的重新整合,體(ti) 現唐王朝承古、創新的開闊政治格局。
樂(le) 府的音樂(le) 構成:華夷共存
周代禮樂(le) 有“九夏”樂(le) 章,廣泛用於(yu) 郊廟、燕射場合,奠定了後世樂(le) 府雅樂(le) 的基本功能屬性。鄭玄注《周禮》:“夏,大也,樂(le) 之大歌有九。”稱其“大”者,謂禮樂(le) 之大也,這也是早期華夏文化十分重要的鑒別標識。《尚書(shu) 》稱:“華夏蠻貊,罔不率俾。”《左傳(chuan) 》載孔子語:“裔不謀夏,夷不亂(luan) 華。”華夏之稱,均指漢民族所居中原地區的政權統治,其周邊則稱四夷。華夏之特征,尤以地域、血統與(yu) 禮義(yi) 為(wei) 標識。故孔穎達《春秋左傳(chuan) 正義(yi) 》進一步闡釋:“中國有禮儀(yi) 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漢以後“九夏”樂(le) 章的樂(le) 舞形態雖未能完整流傳(chuan) ,但曆代朝廷對於(yu) 樂(le) 府雅樂(le) 的建設,力求追摹古製。漢初叔孫通依秦樂(le) 人製宗廟樂(le) ,因其“以雅樂(le) 聲律世世在大樂(le) 官”。《肆夏》《昭夏》《皇夏》等樂(le) ,直至南朝宋齊及北朝北齊仍有施用記載。
南北朝分裂之時,南北政權往往通過樂(le) 府建製中的華夏音聲,宣示為(wei) 中原王朝的正統繼承者。梁武帝在這方麵尤其重視,親(qin) 自帶頭製作國樂(le) 。史載:“梁武帝本自諸生,博通前載,未及下車,意先風雅,爰詔凡百,各陳所聞。帝又自糾擿前違,裁成一代。”(《隋書(shu) ·音樂(le) 上》)所謂裁成一代,即梁武帝創製國樂(le) “十二雅樂(le) ”。以“雅”為(wei) 稱,亦《詩序》“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在史家眼中,蕭梁政權因此獲得了承續華夏正統的唯一地位。與(yu) 之同時,北朝政權也積極爭(zheng) 奪中原正統,《魏書(shu) ·禮誌》載中書(shu) 監高閭議:“臣聞居尊據極,允應明命者,莫不以中原為(wei) 正統,神州為(wei) 帝宅。”在占有中原舊地之後,北魏統治者積極推行漢化,對於(yu) 中原舊樂(le) 十分看重。北魏“高祖討淮、漢,世宗定壽春,收其聲役,江左所傳(chuan) 中原舊曲……及江南吳歌、荊楚西聲,總謂《清商》。至於(yu) 殿庭饗宴兼奏之”。(《魏書(shu) ·樂(le) 誌》)由於(yu) 對中原舊樂(le) 與(yu) 江南新聲的文化淵源辨析不夠,北魏朝廷並未獲得真正的華夏雅樂(le) ,其後北周、北齊雖繼續改製,無奈國祚不長,難免倉(cang) 促。鑒於(yu) 此,史家評論北周雖然“式遵周舊,依三材而命管,承六典而揮文。而《下武》之聲,豈姬人之唱,登歌之奏,協鮮卑之音,情動於(yu) 中,亦人心不能已也”。(《隋書(shu) ·音樂(le) 上》)直至隋開皇九年,隋文帝平陳後,獲江左舊工及四懸樂(le) 器,令廷奏之,歎曰:“此華夏正聲也,非吾此舉(ju) ,世何得聞。”盡管此時的“江左舊樂(le) ”與(yu) 兩(liang) 漢魏晉相承而下的華夏音樂(le) 已相去甚遠,但畢竟代表了中原舊樂(le) 最直接的血脈流向。隋文帝收獲“華夏正聲”,很大程度上被視為(wei) 擁有了正統王朝的繼承權。故隋唐兩(liang) 代在宮廷樂(le) 部的設置上,特別重視《清樂(le) 》。北宋王朝,數次改易雅樂(le) ,同樣基於(yu) 與(yu) 異族政權對峙而亟求宣示正統的心理。
漢唐樂(le) 府建設雖重華音,對異族音樂(le) 也有廣泛吸納。漢橫吹曲最初就是張騫出使西域帶回的西域樂(le) 《摩訶兜樂(le) 》,後經李延年改以“新聲曲”,廣泛用於(yu) 皇帝出行武樂(le) 。漢橫吹曲於(yu) 魏晉後音樂(le) 形態不傳(chuan) ,但不少樂(le) 曲題名如《隴頭》《出關(guan) 》《入關(guan) 》《出塞》《入塞》《關(guan) 山月》等,後人擬作多敘邊地客遊、離別遠行,成為(wei) 邊塞詩經典題名。北朝樂(le) 府曲傳(chuan) 至南朝,被梁代音樂(le) 機關(guan) 保留,是為(wei) 《梁鼓角橫吹曲》,亦為(wei) 南北音樂(le) 交流之力證。隋大業(ye) 九部伎《清樂(le) 》《西涼》《龜茲(zi) 》《天竺》《康國》《疏勒》《安國》《高麗(li) 》《禮畢》,自《清樂(le) 》《西涼》以下,皆為(wei) 異族音聲。大唐貞觀十部伎,“凡大燕會(hui) ,設十部之伎於(yu) 庭,以備華夷”。貞觀十部伎相較隋九部伎最大的變化,是將本朝新製《燕樂(le) 伎》置於(yu) 首位,可見唐統治者勇於(yu) 創新的文化心理。唐代音樂(le) 中有大量來自異域或邊地的樂(le) 種,大曲如《涼州》《伊州》《渭州》《甘州》《陸州》《石州》等,《教坊記》所記大量小曲名,都有異域來源。“以備華夷”的音樂(le) 觀念,體(ti) 現了唐朝統治者在音樂(le) 文化方麵包容開放心態,倡導華樂(le) 與(yu) 夷樂(le) 和合共存。
漢唐樂(le) 府體(ti) 係尊崇華夏正音,同時包容吸納四方夷樂(le) ,以華夏禮樂(le) 傳(chuan) 承為(wei) 主幹,與(yu) 多民族、多文化共生共存。樂(le) 府音樂(le) 的多元統一,充分體(ti) 現中華文明的包容、統一特性,對於(yu) 當代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ti) 也有可借鑒之處。
樂(le) 府的藝術精神:文武兼濟
文武兼濟是樂(le) 府藝術作為(wei) 國家政治精神的另一重要特征。《周易·係辭上》:“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兩(liang) 端相反相成,相互推移。天體(ti) 如此,人道亦然。王者,功成作樂(le) ,治定製禮。周存六代舞,至秦唯餘(yu) 《韶》《武》兩(liang) 樂(le) ,成為(wei) 後世文舞、武舞的源頭。漢高祖創《武德舞》,“以象天下樂(le) 己行武以除亂(luan) 也”。漢文帝創《四時舞》,“以示天下之安和也”。此後曆代朝廷樂(le) 舞製作,皆有文、武兩(liang) 類。武舞張揚武功,文舞宣示文德,表演時體(ti) 現在服飾、舞具、動作、音樂(le) 等方麵。不唯雅舞,雜舞之中也不乏武事,如漢高祖將閬中巴渝地區的民間舞蹈采入樂(le) 府,稱為(wei) “武王伐紂歌也”。據魏初王粲改作後的《魏俞兒(er) 舞歌》,其中《矛俞新福歌》唱“安不忘備武樂(le) 修”、《弩俞新福歌》唱“應桴蹈節,俯仰若神”,均可想見該舞蹈之殺伐場麵。居安思危,不忘創業(ye) 艱難,是漢樂(le) 府張揚武樂(le) 的重要原因。綏和二年(公元前7年),漢哀帝罷撤樂(le) 府機關(guan) ,孔光、何武等人對樂(le) 府名錄加以清點,彼時樂(le) 府部門不僅(jin) 承擔郊祭禮,還負責朝儀(yi) 禮,其中就有“朝賀置酒陳殿下,應古兵法”的儀(yi) 式。樂(le) 府人員參與(yu) 朝賀禮,有著嚴(yan) 格的程式以及兵學象征意義(yi) 。
文舞、武舞各尚其德,施於(yu) 國家禮儀(yi) ,相輔相成。曹魏時期,繆襲造鼓吹十二曲以代漢曲,前九曲均讚美曹操平定四方武功,第十曲以後始言魏文帝受命,末曲頌魏明帝致太和。歌頌創業(ye) 艱難,昭告子孫開拓守成的思想,在國家禮樂(le) 建設中成為(wei) 傳(chuan) 統。兩(liang) 漢以後,曆代文舞、武舞之製相沿成習(xi) ,魏晉有《鹹熙》《武始》,劉宋有《凱容》《宣烈》,梁製《大觀》《大壯》,皆各為(wei) 本朝文舞、武舞。北齊及隋直接以《文舞》《武舞》稱之。唐儀(yi) 鳳二年,太常少卿韋萬(wan) 石總結道:“先儒相傳(chuan) ,國家以揖讓得天下,則先奏文舞。若以征伐得天下,則先奏武舞。”唐樂(le) 府有武舞《破陣樂(le) 》、文舞《慶善樂(le) 》。《破陣樂(le) 》緣於(yu) 唐太宗征伐四方,舞人有“發揚蹈厲”之容。雖與(yu) 文容有異,但唐太宗認為(wei) :“功業(ye) 由之,致有今日,所以被於(yu) 樂(le) 章,示不忘於(yu) 本也。”又令魏徵、虞世南、褚亮、李百藥等人改製歌辭,更名《七德》之舞。舞人也增至一百二十人,“被甲執戟,以象戰陣之法”。唐太宗又補充說:“朕雖以武功定天下,終當以文德綏海內(nei) 。文武之道,各隨其時。”隨後,又創製文舞《慶善樂(le) 》(後更名《九功舞》),其“舞蹈安徐,以像文德洽而天下安樂(le) 也。冬正享燕及國有大慶,與(yu) 《七德舞》偕奏於(yu) 庭”。文武相濟的精神引導,令其時政治充滿活力,文化上積極進取。後人以“盛唐之音”指稱繁榮昌盛的大唐文化,足見音樂(le) 藝術的重要貢獻。
天人同構、華夷共存、文武兼濟,是樂(le) 府作為(wei) 國家禮儀(yi) 部門承載與(yu) 宣示的文化思想與(yu) 政治精神導向,也是中華文明與(yu) 民族性格中的重要內(nei) 容,對其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可以為(wei) 治國理政提供有益啟示,也可以為(wei) 道德建設提供有益啟發。
《光明日報》(2023年10月23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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