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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原之山高入雲——王陽明在吉安

發布時間:2024-01-05 10:02: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李曉君(散文家,中國作協全委會(hui) 委員、江西省作協主席)

  晚明大儒黃宗羲說:“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此話道出江西在陽明學的發展史上地位很重要。王陽明曾出任廬陵知縣,他注重教化,帶動了江右王門學者對社會(hui) 教育的重視。在吉安,社學、書(shu) 院和講學,構成了幼齒啟蒙、高等教育與(yu) 學術交流三位一體(ti) 的教育係統,並成為(wei) 廬陵文化的重要特征,影響數百年。

  

  吉安,古稱廬陵、吉州,地處江西中部,開闊的盆地、眾(zhong) 多的河流、濕潤的氣候、充沛的雨量,造就了一方繁衍生息的樂(le) 土。《禮記·王製》說:“廣穀大川異製,民生其間者異俗。”即不同的地域環境,會(hui) 產(chan) 生不同的習(xi) 俗文化。細致、柔軟、嫵媚、精巧、繁複等南方特征本應成為(wei) 吉安文化風俗麵相,這裏的民風卻曆來以“勁直澹樸”而著稱。直率、剛正、重名節尊義(yi) 氣、輕屈服絀恥辱,是吉安人的性格和精神。地處江南的吉安,其實是有些北方氣質的。

  吉安有一條有名的路叫“陽明路”,是為(wei) 紀念明代大思想家王陽明而命名。吉安名人可謂多矣,而獨以“陽明”來命名市區這一由東(dong) 向西的幹道,可見吉安人對王陽明的尊崇。那麽(me) 多年過去了,王陽明踩踏這塊土地的足跡,如今早已湮滅。當年的道路、樓宇、館閣,也早已麵目全非。但此地卻不因朝代的更替、建築的興(xing) 廢,而忘卻這位哲人。

  車流、人流,白雲(yun) 的投影,喧鬧的聲音和由香樟、花園、招貼形成的色彩,構成陽明路現在的外觀。當年我常常徜徉在陽明路上。它比現在靜謐:兩(liang) 邊是古老的法國梧桐樹(它們(men) 栽種於(yu)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時裝店、雜誌店、文具店,和夏日傍晚必然會(hui) 有的涼粉攤子、春卷攤子以及清湯店、夜宵店,構成常見的景觀。幾乎沒有人會(hui) 想到,這條路與(yu) 王陽明的關(guan) 係。人們(men) 說去陽明路,腦子裏首先映現的便是以上的店鋪和攤點。包括我自己,當年在此讀書(shu) ,經常路過,但不會(hui) 深究此地和陽明先生的關(guan) 係。

  

  思想史上的王陽明,可以說是在貴州開花、江西結果的。“龍場悟道”,緣於(yu) 一次政治挫折,時任兵部主事的他,因反對當權派宦官劉瑾,被廷杖後貶為(wei) 貴州龍場驛丞。在那荒山野嶺、天高皇帝遠的邊地,身心受到折磨的王陽明,慧根漸漸蓬勃。富有叛逆和懷疑精神的他,在龍場某個(ge) 漆黑的夜晚,突然從(cong) 床上坐起,仿佛一個(ge) 啟示在召喚他:天理非來自格物,而是來自人心!一場浩大的陽明學潮流濫觴於(yu) 此夜。王陽明的偉(wei) 大之處,在於(yu) 他開辟了一條“覺民行道”的路徑,麵向民眾(zhong) 、通過民心覺悟,來達成對天下的改造。這與(yu) 宋儒致力於(yu) “得君行道”,通過“頂層設計”來實現救世的理想不同。

  晚明大儒、陽明後學黃宗羲說:“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此話道出江西在陽明學的發展史上地位很重要。若追述王陽明與(yu) 江西的情緣,可上溯到弘治元年(1488年)七月,時年十七歲的他,奉父命前往南昌完婚。父親(qin) 王華,是成化十七年(1481年)狀元,時任翰林院經筵講官,陪皇帝讀書(shu) ,仕途似乎不可限量,但實際上他的仕途卻並不如意。王華選擇了江西布政司參議諸養(yang) 和之女作為(wei) 王陽明的婚配對象。新婚之夜,諸府喜氣洋洋,高朋滿座,準備拜堂時,新郎官居然失蹤了。因婚禮無需王陽明操持,當天最無所事事的他,也許出於(yu) 無聊,信步走到翠花街,走進了一個(ge) 壯觀的道觀——萬(wan) 壽宮,偶遇一個(ge) 相談甚歡的道士,居然把成親(qin) 這樣的大事給忘了。當他突然意識到此時他不應該在這個(ge) 地方時,已是淩晨。諸府尋找新郎的人都已經回來,諸大人顯得既焦慮又憤慨。當這位冒失的女婿終於(yu) 出現,並道明原委後,諸參議心中一定懊悔這門婚事。文獻記載,王陽明與(yu) 夫人諸氏關(guan) 係一直不佳,當與(yu) 他新婚之夜“玩失蹤”有關(guan) 。

  正德五年(1510年),時年三十八歲的王陽明出任廬陵知縣。吉安迎來了正當盛年的王陽明——他從(cong) 貴州龍場千裏跋涉而來,因思索聖賢之道而殫精竭慮,加上貴州山區瘴氣侵染,顯得麵目消瘦、形容憔悴。在白鷺洲畔的大榕樹下,他棄舟上岸,前來恭候的臣仆和差役,將他迎入城中縣衙。這條日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道路,此刻,正豎耳聆聽這位傳(chuan) 奇人物堅實有力的步履聲。塵土在他布鞋的踩踏下,輕輕揚起,又緩緩落下。臨(lin) 街的茶肆、商埠、旅店裏,好奇的人們(men) 往外張望。在我日後的回望和想象中,陽明先生漫步進入廬陵城的心情大抵是愉悅的。龍場悟道的振奮,在他心中激起的漣漪,還未散去。而來到歐陽修、文天祥這些令他敬仰的前賢的故鄉(xiang) 為(wei) 官,讓他振奮的心又多了些恭謹。

  但王陽明隻做了半年廬陵知縣,便被提拔到南京刑部任職去了,此後度過了一段堪稱漫長的屍位素餐的閑職生涯。直到四十五歲那年,因兵部尚書(shu) 王瓊的舉(ju) 薦,被朝廷任命為(wei) 都察院左僉(qian) 都禦史(正四品),重返江西,巡撫南安、贛州及福建汀州、漳州等處,重任則是剿匪。撫贛期間,王陽明充分施展“知行合一”才能,不僅(jin) 屢出奇兵,掃蕩山寇,由其弟子記錄的著作《傳(chuan) 習(xi) 錄》上卷也在此期間完成並發行,成為(wei) 當時最大的學術事件,追捧者眾(zhong) 。而他事功最輝煌的一筆當是——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前往福建處理兵變事宜的他,在途經豐(feng) 城時聞知寧王朱宸濠在南昌叛亂(luan) ,立即回轉吉安,發布勤王檄文,調集官軍(jun) ,以少勝多,一舉(ju) 平定叛亂(luan) ,並活捉寧王。

  嘉靖六年(1527年)五月,王陽明授命鎮壓思恩、田州、八寨、仙台、花相等地叛亂(luan) ,翌年秋平定。後肺病加劇,上疏告退,於(yu)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529年1月9日),卒於(yu) 江西南安青龍浦舟中,時年五十七歲。臨(lin) 終之際,弟子問他有何遺言,他說:“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王陽明在廬陵知縣任上時間雖短,但他與(yu) 吉安的情緣不淺。作為(wei) 一代大儒,其思想對吉安影響深刻。當他來到廬陵開始事業(ye) 新起點時,應是充滿憧憬的。這片土地不僅(jin) 孕育了歐陽修、周必大、楊萬(wan) 裏、胡銓、文天祥等宋代名儒,就是在本朝也是煊赫顯目的。作為(wei) 中央最高決(jue) 策機關(guan) 的內(nei) 閣,從(cong) 永樂(le) 到成化年間,幾乎為(wei) 江西籍官員所壟斷,解縉、胡廣、楊士奇、陳循、彭時等內(nei) 閣首輔,更是全部出自吉安。

  吉安作為(wei) 一個(ge) 人文薈萃之地,思想必然活躍,對於(yu) 一心想做聖賢的王陽明來說,此地適合作弘揚心學的法場。但吉安作為(wei) 文獻之邦的同時,也民風好訟。當地俗語稱:“筠袁贛吉,腦後插筆”,意思是,筠州袁州贛州吉州等地老百姓健訟,隨時準備與(yu) 人打官司。

  來到縣衙,王陽明發現,接手的攤子有些像燙手的山芋,堆積如山的案子且不說,眼前就有一個(ge) 棘手的問題亟待解決(jue) 。簡言之,即稅費過重問題。王陽明到任後查閱公文,發現正德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吉安府一份公文,根據鎮守江西等處太監王某鈞牌,命府衙吏員,催促廬陵縣召集全縣裏長、糧長,在本縣收買(mai) 葛紗上貢。

  曆史學者方誌遠在傳(chuan) 記《曠世大儒——王陽明》中說:“鎮守中官是中國地方政治製度史上的一個(ge) 奇特現象。明朝從(cong) 成祖永樂(le) 時開始,向邊鎮派宦官,稱‘鎮守內(nei) 官’或‘鎮守中官’。到宣宗宣德年間,內(nei) 地各省也遍設中官,地位在巡撫文官和鎮守武官之上,並專(zhuan) 門搜刮地方特產(chan) ,向皇帝進貢。”到武宗正德年間,由於(yu) 劉瑾擅權,鎮守中官數量猛增,他們(men) 與(yu) 地方地痞相勾結,以上貢為(wei) 名,行中飽之實,引起社會(hui) 廣泛的騷動。吉安府、廬陵縣也未能幸免。

  廬陵本地不產(chan) 葛布,原先的歲額中,也沒有葛布一項。王陽明經過了解後發現,正德二年,鎮守中官姚某行文江西布政司,要求本省生產(chan) 葛布的地區要抓緊采辦,不生產(chan) 葛布的縣份也要根據原先田賦的多少,加派買(mai) 布銀兩(liang) 。廬陵是大縣,一年的稅銀三千多兩(liang) ,加上歲辦杉料、楠木、木炭、牲口等項,已達一萬(wan) 多兩(liang) ,是原額的三倍。現在因為(wei) 連續幾年葛布稅銀攤派不下去,經辦的糧長、裏長還被拘押在縣衙。看來吉安“民風好訟”,也有官府需要檢討之處。正當王陽明心情沉重,尋思出路的時候,忽聽見衙門外一片吵嚷聲,原來是廬陵百姓得知新來了知縣,便上門來反映訴求,希望減免無理攤派。看著眼前赤腳踩地、衣衫破爛的治下百姓,王陽明百感交集。他本就是做事果斷之人,敢作敢為(wei) ,當即許諾為(wei) 百姓做主,申告上司,蠲免攤派。見多識廣的廬陵百姓且信且疑地散去。不幾日,公文下發,加派銀兩(liang) 果然一概蠲免,百姓歡欣鼓舞。

  原來,王陽明當天就向吉安府和江西布政司寫(xie) 了一份《廬陵縣為(wei) 乞蠲免以蘇民困事》疏。吉安府、江西布政司大概對於(yu) 王陽明的脾氣有所了解,因而給予寬容。而當時的江西鎮守中官宦官王某,也知道這位王知縣是個(ge) 強脾氣,加上他父親(qin) 王華是狀元,此時正是皇帝的紅人,得罪不起;而更直接的原因,還是害怕王陽明將他中飽私囊之事捅到朝廷,便不了了之。

  王陽明在廬陵任上算是開門紅。接下來他著手治理廬陵訟。他下發《告諭廬陵父老子弟》公文,稱:廬陵為(wei) 文獻之邦,現在卻以健訟聞名,連我做縣令的都感到羞恥。如今正值農(nong) 忙時節,又災疫盛行,如果精力都放在打官司上,勢必家中老少無人照顧,田中農(nong) 事也要荒廢。這樣即使打贏官司,卻使父母、兄弟、子女病死家中,田裏因荒蕪而顆粒無收,又有什麽(me) 意思。從(cong) 今往後,如有糾紛,先由裏老調處,而對於(yu) 專(zhuan) 以爭(zheng) 訟為(wei) 能、誣告為(wei) 快的刁民,縣衙裏有的是刑具,我之所以現在不用它們(men) ,因為(wei) 廬陵是禮儀(yi) 之邦,家家讀書(shu) 識理,隻要講明道理,大家是不會(hui) 犯法的。但如果不聽教誨、執意妄為(wei) ,那就為(wei) 國法不容,休怪本縣動用刑具了。

  其實明太祖四十歲立國之初就曾定下一套製度:如,為(wei) 教化民眾(zhong) 而建立申明亭和旌善亭,凡因偷盜、鬥毆而被官府定罪的,都要在申明亭張榜公布,以起到警戒他人、防微杜漸的作用;而對於(yu) 熱心公益、扶危救困等善舉(ju) ,則在旌善亭張榜表彰。此外,為(wei) 止爭(zheng) 息訟,要求地方官挑選民間德高望重的老人,每裏設一“裏老”,專(zhuan) 門處理鄉(xiang) 裏鄰人之間的糾紛。若不經過裏老調處,直接告到縣衙,則叫“越訟”,不僅(jin) 不予受理,還要接受五十鞭罰。隻是這套製度漸漸成為(wei) 擺設了。王陽明到廬陵後,恢複了申明亭和旌善亭,重新重用裏老,並強化裏甲製度,縣城裏十戶為(wei) 一甲,鄉(xiang) 村則以村為(wei) 單位,若遇“盜賊”,應相互支援,同時也可互相監督,起到保一方平安的作用。不難想象,經過一番整治,吉安民風頓時好轉,誠如大儒湛若水所說,王陽明在廬陵“臥治六月而百物具理”。

  

  王陽明注重教化,初到吉安時,便將教化作為(wei) 社會(hui) 穩定的重要方案,並帶動了江右王門學者對社會(hui) 教育的重視。在吉安,社學、書(shu) 院和講學,構成了幼齒啟蒙、高等教育與(yu) 學術交流三位一體(ti) 的教育係統,並成為(wei) 廬陵文化的重要特征,影響數百年。

  公務之餘(yu) ,王陽明攜弟子來到白鷺洲書(shu) 院講學不倦。但在短暫的縣令任上,他是否遊曆過青原山,則在《王陽明年譜》中沒有記載。自他離任後,弟子鄒東(dong) 廓等人在青原山辦講會(hui) ,還在淨居寺對麵建立了陽明書(shu) 院。可以說,書(shu) 院成為(wei) 傳(chuan) 播陽明心學的重要場所。有明一代,吉安府書(shu) 院數量達88所,不少與(yu) 王陽明相幹。王陽明到吉安後,由他及其弟子建立的書(shu) 院,有複古書(shu) 院、連山書(shu) 院、複真書(shu) 院、六一書(shu) 院、複禮書(shu) 院、雲(yun) 邱書(shu) 院、江陽書(shu) 院、識仁書(shu) 院、中道書(shu) 院、一德書(shu) 院、明新書(shu) 院等。如鄒東(dong) 廓建立的複古書(shu) 院,“以集生徒講學,春秋兩(liang) 季,凡鄉(xiang) 大夫在郡邑者,皆與(yu) 會(hui) ”,以至於(yu) “風動鄰郡”。後人還在書(shu) 院中建立起三賢祠,以祭祀王陽明、程鬆溪、鄒東(dong) 廓三賢。

  講會(hui) 的興(xing) 盛,是王陽明來到吉安後的另一文化標誌。其發展本身便與(yu) 書(shu) 院的興(xing) 盛相伴隨,但講會(hui) 的場所不囿於(yu) 書(shu) 院。當時與(yu) 江右王門直接關(guan) 聯的講會(hui) 場所達數十處之多。如嘉靖五年劉師泉、劉梅源在安福創立的惜陰會(hui) ;嘉靖年間由鄒東(dong) 廓等在吉安青原山創立的青原會(hui) 、在安福創立的東(dong) 山會(hui) ,由胡廬山等創立的五人會(hui) ,鄒南皋所創的仁文會(hui) 、興(xing) 文會(hui) ,劉瀘瀟創立的誌仁會(hui) ,朱叔相建於(yu) 安福的近聖會(hui) 館,王塘南、陳蒙山建於(yu) 廬陵的西原會(hui) ;萬(wan) 曆年間建於(yu) 龍泉(今遂川縣)的文明會(hui) ,等等。胡廬山等人的五人會(hui) 也許是規模最小的講會(hui) 了,而最大的講會(hui) 莫過於(yu) 由安福惜陰會(hui) 擴充過來的青原惜陰會(hui) ,講會(hui) 規模達數千人之多。鄒東(dong) 廓《簡方時勉》雲(yun) :“鄙邑惜陰之會(hui) 舉(ju) 於(yu) 各鄉(xiang) ,而春秋勝日,複合九邑及贛、撫之士會(hui) 於(yu) 青原,交砥互礪。”九邑即指吉安府全境,可見其覆蓋麵之廣。清儒沈佳《明儒言行錄》卷八載,鄒東(dong) 廓家居時“與(yu) 其鄉(xiang) 人劉邦采、劉文敏、劉陽、歐陽瑜等建複古、連山、複真諸書(shu) 院,為(wei) 四時之會(hui) 。春秋二季,合五郡出青原山為(wei) 大會(hui) ,凡鄉(xiang) 賢士大夫偕與(yu) ,遠者年聚,近者月會(hui) ,小會(hui) 人百,大會(hui) 人千。絳帷一啟,雲(yun) 擁星羅。”講會(hui) 對陽明心學的傳(chuan) 播功不可沒,僅(jin) 鄒東(dong) 廓一人,一生中舉(ju) 行的大小講會(hui) 達七十餘(yu) 次之多。王陽明及其弟子的講會(hui) ,對吉安以至江西文化教育事業(ye) 的發展,起著巨大推動作用。

  對於(yu) 這一盛況,浙中王門弟子王龍溪也不禁讚歎說:“先師倡明此學,精神命脈半在江右,故江右同誌諸兄傳(chuan) 法者眾(zhong) ,興(xing) 起聚會(hui) ,在在有之,雖未能盡保必為(wei) 聖賢,風聲鼓舞,比之他省,氣象自別,不可誣也。”(《祭鄒東(dong) 廓公文》)

  青原山在廬陵縣“城南十五裏,贛江之東(dong) ”,地處丘陵當中,盤亙(gen) 數十裏,由象鼻峰、獅子峰、玉帶峰、翠屏峰、駝峰等諸多小山峰組成。山中樹木蔥蘢,碧潭飛瀑,山徑環繞,景色可人。禪宗七祖行思(今安福縣人)駐錫於(yu) 此,開禪宗青原一係。青原法係後發展為(wei) 曹洞、雲(yun) 門、法眼三支,因而行思亦有“三宗鼻祖”之譽。王陽明在佛氏之外,在行思的道場,掀起一場思想學術的風暴,其影響不亞(ya) 於(yu) 行思。而陽明後學羅大紘,對陽明開啟的青原講會(hui) 的曆史發展,有詳盡的描述:

  青原會(hui) 館,明正德間,姚江王守仁令廬陵,安福鄒守益從(cong) 遊青原山,講良知之學。其後會(hui) 講者吉水羅洪先、永豐(feng) 聶豹、泰和歐陽德,於(yu) 是青原講會(hui) 稱鄒羅聶歐。守仁繼撫虔州,良知之宗,吉州尤盛。厥後,塘南王時槐、廬山胡直、龍山劉方興(xing) 、兩(liang) 峰劉文敏、緒山錢德洪、瀘瀟劉元卿、龍溪王畿、永新甘采,皆相繼會(hui) 青原……萬(wan) 曆間,吉水鄒元標、劉同升,泰和郭子章,倡明姚江之學,會(hui) 講青原。

  (清乾隆間《廬陵縣誌》)

  王陽明從(cong) 廬陵縣令升遷後十年的某個(ge) 上午,即正德十五年(1520年)六月十八日,在弟子鄒東(dong) 廓等人的陪同下來到青原山,作《青原山次黃山穀韻》一詩,並手書(shu) “曹溪宗派”。至今,勒有這幾個(ge) 大字的青石,依然矗立在淨居寺院內(nei) 。重回吉安,王陽明心中應有著不同的感受。是年,是王陽明在吉安起兵平定寧王朱宸濠叛亂(luan) 的第二年。此時,經過南贛剿匪、宸濠之叛,王陽明應已曆練得非常成熟,他的文治武功,得到盡情發揮,事業(ye) 來到了輝煌的頂點,自小希聖的願望,相期未遠,已然成為(wei) 學術權威。但是,他在《青原山次黃山穀韻》詩中,卻寄寓了一種仕途險惡、放身自然的情懷,可知他內(nei) 心的清醒和沉鬱。

  

  王陽明率弟子遊曆廬陵青原山後,麵對鍾聲回蕩的古寺深刹,流水縈繞、樹木叢(cong) 生的層層峰巒,飛瀑碧潭的山澗幽境,生發出多少豪情和詩意。青原山自唐以來,一直是文人雅士樂(le) 於(yu) 遊覽的勝景,至今,都留有杜甫、顏真卿、蘇軾、黃山穀、文天祥、李綱、周必大、胡銓以及本朝大學士解縉、楊士奇等留下的題詠。如果在此論學歌詩,讓自我“與(yu) 天地精神往來”,不失為(wei) 人生快事。

  他手書(shu) “曹溪宗派”四個(ge) 大字,應是想到了當年七祖行思在此倒插荊條,蓬勃生長的古荊預示著其佛理傳(chuan) 承千年而不竭。王陽明在青原山撒下一顆思想的種子,期望也能如行思弘法一般,長成一棵心學的大樹。

  陪同在身邊的吉安大弟子鄒東(dong) 廓,將王陽明的願望銘記在心。14年後,即嘉靖十二年(1533年)七月,由鄒東(dong) 廓等召集的第一次青原大會(hui) ,在這裏舉(ju) 行。《青原嘉會(hui) 語》雲(yun) :“嘉靖癸巳年七月既望,同誌鹹集於(yu) 青原,以從(cong) 事於(yu) 君子之學。東(dong) 廓子守益喟然歎曰:‘茲(zi) 會(hui) 也,先師嚐命之矣。乃於(yu) 今十有四年,始克成之,茲(zi) 惟艱哉!’”可以想見,這14年,為(wei) 籌辦青原講會(hui) ,鄒東(dong) 廓等付出的艱辛,但也須看到,這十幾年間,陽明心學聲譽甚隆,王陽明因先前平定寧王叛亂(luan) 封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新建伯,影響巨大,進一步推動了陽明心學的傳(chuan) 播,也為(wei) 青原大會(hui) 的籌辦創造了條件。

  16世紀40年代以來,進入青原講會(hui) 的黃金時期,王陽明吉州四大弟子鄒東(dong) 廓、羅洪先、聶豹、歐陽德,不遺餘(yu) 力地講學於(yu) 青原等地,並吸引了大批外省學者參與(yu) ,使青原大會(hui) 成為(wei) 當時跨地域的大型學術聚會(hui) 。由於(yu) 講會(hui) 吸引大量同道參與(yu) ,以至於(yu) 淨居寺內(nei) 的僧舍容納不下,於(yu) 是在寺旁建會(hui) 館數十間,並以學田供應講會(hui) 開支。會(hui) 期也比通常小型聚會(hui) 要長,如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的青原會(hui) ,自六月二十五日開始,七月二十三日方結束,時間近一個(ge) 月。隨著鄒羅聶歐等王門一傳(chuan) 弟子在16世紀60年代之後紛紛去世,青原講會(hui) 曾蕭條了一陣,但又在王門二傳(chuan) 弟子手中煥發生命:王塘南、胡廬山、陳蒙山、劉瀘瀟、甘采等又相繼主盟;萬(wan) 曆二十一年(1593年),罷官回鄉(xiang) 的吉水人鄒元標也在青原山推動講學。青原講會(hui) 不僅(jin) 推動了君子之學的發展,而且對廬陵乃至江右的文化建設也功不可沒,但儒家講學占用釋家場所,鳩占鵲巢,終歸不合理,對此明末遺老、曾出家主持淨居寺的大學士方以智,就有過批評。萬(wan) 曆四十三年(1615年),陽明後學在寺外前山建有傳(chuan) 心堂,將建在寺內(nei) 的五賢祠(祭祀王陽明、鄒東(dong) 廓、羅洪先、聶豹、歐陽德)和青原會(hui) 館移出,將原來的占地歸還寺中。

  隨著王門一傳(chuan) 、二傳(chuan) 弟子先後離世,王門後學對於(yu) 陽明心學的闡釋便有偏離師道的傾(qing) 向,因而流弊橫出,加上萬(wan) 曆年間張居正強勢禁毀書(shu) 院,加劇了青原會(hui) 的式微。清代康熙元年(1662年),分守湖西道的江西布政司參議施閏章慕名遊覽青原山,但見寺外荒祠別館狐兔出沒,無人問津,作為(wei) 王門泰州學派羅汝芳的再傳(chuan) 弟子,他不禁淚濕青衫,感傷(shang) 不已。身為(wei) 執政一方的大員,他有能力和氣魄重振陽明學,於(yu) 次年重修了傳(chuan) 心堂和五賢祠,並在青原山和白鷺洲書(shu) 院再度倡導講學。

  吉安是尊孔孟道學問之地,古人無不視道德文章為(wei) 人生旨歸。無論是宋儒,還是王陽明——他們(men) 的思想都在此得到廣泛、深刻的傳(chuan) 播。“青原之山高入雲(yun) ,螺江之水無纖塵。”在青原鍾聲的激蕩中,在贛江之水的日夜奔流中,吉安的文脈和氣場猶在。那些曆史中的背影不被風雨模糊,其人其文,都熔鑄在青山的輪廓和煙嵐裏,被後人追憶和感知。

  《光明日報》(2024年01月05日 13版)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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