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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問尋找的意義:讀餘華《文城》以後

發布時間:2022-01-06 18:00:00來源: 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

  作者:宋沅君

  中國當代作家的根,都紮在故鄉(xiang) 。這故鄉(xiang) ,有時是一個(ge) 村莊,有時是一座城市,有時也是一個(ge) 小鎮,一片樹林,一塊沙漠,一方戈壁,一座房子,一條河流,等等。在作家們(men) 的文學世界裏,故鄉(xiang) 代表了中國,故鄉(xiang) 的人和故事,就是整個(ge) 中國乃至整個(ge) 世界的縮影。如果我們(men) 想要了解中國和世界,它們(men) 也是無數個(ge) 故鄉(xiang) 的樣子。

  故鄉(xiang) 的意義(yi) 就是,終有一日你會(hui) 回來,那時你會(hui) 發現,隻有離開故鄉(xiang) ,“才能找到精神的寄托所在,才能從(cong) 嶄新視角裏看到命運轉折的可能性”。(餘(yu) 華)漂泊在今天這個(ge) 時代,是一種人生的常態。無數人離家遠行,帶著半副殘軀,去構建一個(ge) 完整的真正屬於(yu) 自己的獨立精神世界。

  尋找,支撐了一切

  一個(ge) 漂泊的人,總在尋找著什麽(me) 。一個(ge) 人一旦離開故鄉(xiang) ,尋找的故事就開始了。

  餘(yu) 華的尋找故事,開始於(yu) 1987年發表的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那個(ge) 初長成的少年,被父親(qin) 趕出門去,他知道自己要尋找的是什麽(me) 嗎?他一路走,一路茫然,不知道前方有什麽(me) 、目標為(wei) 何,最後尋找旅店成了他出門唯一的目的。他學會(hui) 了與(yu) 陌生人搭訕,用一支煙搭上了貨車司機的便車,在行動上裝作成熟老練的大人,心理上卻依舊是個(ge) 懵懂無知的孩子。接下來的一切都匪夷所思:當貨車上的蘋果遭到附近山民的哄搶,司機卻冷眼旁觀;少年衝(chong) 上前想搶回蘋果,被無數拳腳打得鼻青臉腫,司機對著他哈哈大笑;最後連貨車都被大卸八塊,山民帶走了一切能帶走的部件,司機也搶走了父親(qin) 為(wei) 他準備的紅色背包,逃之夭夭。這些魔幻的經曆,遠遠超出了少年理解的範圍。夜晚來臨(lin) ,他身無分文地躺在那個(ge) 慘不忍睹的報廢汽車裏,想起出門時自己是何等地興(xing) 高采烈,此刻卻已經遍體(ti) 鱗傷(shang) 。

  故事就在這裏戛然而止。善良的少年遭遇現實的惡,成人世界的掠奪、背叛與(yu) 欺騙,第一次向他的價(jia) 值觀發起衝(chong) 擊。以後會(hui) 怎樣呢?世界早已張開它巨大的迷幻之口,等著獵物們(men) 一步步自動奉上犧牲。

  在以後的路途中,少年也許可以找到棲身的旅店,也許不能找到,或者沒有找到旅店而找到了些別的。為(wei) 何出門?尋找什麽(me) ?怎麽(me) 尋找?尋找的過程如何、發生了什麽(me) ?等等這些問題,也許並不那麽(me) 重要了。尋找的過程,本身就是意義(yi) 。尋找支撐了前進的路途和人的一生,為(wei) 人生賦予意義(yi) 。一切美好的、荒誕的,生命的更新、成長、豐(feng) 盛、衰朽、枯榮,都發生在尋找中。屬於(yu) 他的世界,複雜多元,變化莫測。

  在尋找中成長,就是意義(yi)

  兩(liang) 年以後,餘(yu) 華創作了另一個(ge) 關(guan) 於(yu) 尋找的故事——短篇小說《鮮血梅花》。阮海闊在二十歲這年被母親(qin) 告知,父親(qin) 阮進武在十五年前死於(yu) 兩(liang) 名武林黑道人物之手。母親(qin) 要求阮海闊用父親(qin) 的梅花劍手刃仇人,但無法確知凶手是誰。她告訴兒(er) 子去找青雲(yun) 道長和白雨瀟兩(liang) 名高手探問當年的真相,隨後在家鄉(xiang) 的茅屋裏自焚而亡。阮海闊知道自己從(cong) 此沒有退路,盡管手無縛雞之力,卻身背梅花劍,將自己投入茫茫江湖,踏上了漫無目的的漂泊和尋找之路。這一段故事裏,有一個(ge) 被動承受命運、生而不自由,但堅毅、隱忍、踏實、善良的少年,有他在漫遊中遇到的尚武任俠(xia) 、講信重義(yi) 的江湖人,有百折不撓的求索之後,命運不棄的無形饋贈。

  在餘(yu) 華當時有意顛覆傳(chuan) 統、消解意義(yi) 的先鋒敘事中,一種茫然之感,貫穿全文。出發去尋找仇人,卻不知道仇人是誰,所以尋找的腳步是堅定的,尋找的方向卻是茫然的。正如主人公的自我認知,他對自己的人生意義(yi) 是什麽(me) 這一點也是茫然的,他在重複出現的多個(ge) 岔路口的選擇也是隨心所欲的。但他能清楚地感知行走在路上的力量,清醒地把握自己的現狀,江河群山,集鎮村莊,落日雲(yun) 霞,風雨燭光,逐步塑造了他的精神麵貌。在這樣的尋找中得到成長和豐(feng) 富,也許就是人生的本來意義(yi) 。

  阮海闊像極了今天的我們(men) ,一出生就被灌輸既定的思想,以固定的方式長大,被動地離家,朝著大多數人的目標,踏上屬於(yu) 自己的漫遊尋找之路,在茫然無措的人生旅程中隨波逐流,最終達成目標之後,沒有半分快意,反而失去生命僅(jin) 有的意義(yi) 和支撐,掉入一種更大的茫然之中。他又像現實生活中某個(ge) 熟悉的小人物那樣,活在我們(men) 的周圍。盡管他幾次偏離初心,最後仍舊有驚無險,殊途同歸。他的尋找,以混沌、茫然開始,又以混沌、茫然結束,卻暗合了命運自身的紋路。也許這才是阮海闊的意義(yi) 。

  三十餘(yu) 年後的今天,“先鋒小說”早已不再流行,但它的價(jia) 值和意義(yi) 綿延至今。正是在“先鋒”的餘(yu) 華們(men) 的引領下,我們(men) 才能從(cong) 小說形式和內(nei) 容的關(guan) 係的探討中,感知個(ge) 體(ti) 生存的真實情況,並比任何一個(ge) 時代都能更近地觸摸到自己的內(nei) 心。過去我們(men) 認為(wei) 荒誕的,現在成為(wei) 了現實,過去沒有意義(yi) 的虛無,現在成了大為(wei) 盛行的常態。不變的是,作家們(men) 仍抱以“先鋒”的精神,去尋找最好的表達方式,以便與(yu) 那個(ge) 精神的故鄉(xiang) 緊密聯結。

  尋找是一種命運

  敘事中的“尋找”母題,是文學版圖裏的永恒地標之一,數不勝數的故事發生“在路上”,它們(men) 曾經那樣貼切地陪伴和溫暖了我們(men) 尋找的旅程。21世紀的第3個(ge) 十年,故鄉(xiang) 已是我們(men) 大多數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身心的漂泊由來已久,像一個(ge) 埋藏一生、如影隨形的隱疾那樣,將我們(men) 困在尋找的旅途中。這部據說從(cong) 構思到完成足足花了21年的《文城》,就誕生在這樣的時代裏。它是常年居住在北方的餘(yu) 華,對南方故鄉(xiang) 的回憶和想象,是他致敬曆史和土地的一段“南方往事”。

  故事中最摧折人心的部分,集中在林祥福攜女尋妻的旅途,以及妻子紀小美一生的命運軌跡。合上書(shu) 本的時候,我腦海裏印象最深的畫麵,是在溪鎮那場龍卷風過後,林祥福抱著失而複得的女兒(er) ,迎著霞光第一次走進溪鎮的樣子;是林祥福抱著饑餓啼哭的女兒(er) ,行走在暴風雪中的溪鎮街道上,挨家挨戶敲門為(wei) 女兒(er) 尋找奶水的樣子;是林祥福抱著女兒(er) 第二次來到溪鎮時,看到凍死在城隍廟前的屍體(ti) 被收斂,卻不知道那就是他心心念念要找的妻子小美;是死去的林祥福與(yu) 小美重逢在野外的荒塚(zhong) 間,隻不過一個(ge) 在回鄉(xiang) 的棺材裏,一個(ge) 在墳墓裏,兩(liang) 個(ge) 靈魂相隔了十六年的光陰。

  紀小美離開溪鎮向北漂泊,是為(wei) 了逃離在舊秩序與(yu) 舊道德壓迫下自己被拋棄的可能性命運。但她從(cong) 林家拋棄了林祥福和剛出生的女兒(er) 之後,選擇回到溪鎮去直麵命運的責難,應該是為(wei) 了贖罪。林祥福離開故鄉(xiang) 向南去尋找妻子和她口中的故鄉(xiang) 文城,是因為(wei) 他自幼孤苦,不願放棄愛人和生命中一絲(si) 一毫溫暖的可能性。他在溪鎮找到了關(guan) 於(yu) 文城的蛛絲(si) 馬跡,還有久違的家的溫暖,因此一呆十六年,甚至把命丟(diu) 在了這裏。盡管如此,他也在死前安排好了自己的後事,就是讓田氏兄弟帶他回家。林祥福和紀小美在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方向,走了同樣的路線。他們(men) 懷揣著兩(liang) 種不同的、注定要幻滅的人生美夢,卻讓彼此耗盡了一生去追尋。

  在《文城補》的結尾部分,林祥福和紀小美這兩(liang) 個(ge) 被命運之手撥弄撕裂的可憐人,以最出人意料、也無人察覺的方式重逢。死亡沒有讓他們(men) 團圓,而是繼續將他們(men) 隔開在兩(liang) 個(ge) 世界,一個(ge) 向南長眠,一個(ge) 向北回歸。“文城”的隱喻是作品的主題。它是我們(men) 每個(ge) 人一生都在勠力追尋之物,但不論如何求索,命運總是陰差陽錯地讓我們(men) 與(yu) 之擦肩而過。在追尋它的過程中,我們(men) 成為(wei) 自己最終的那個(ge) 模樣,並將自己加入到命運最堅不可摧、不容置疑的序列。

  《文城》依舊是一部“很餘(yu) 華”的作品,書(shu) 中處處帶著餘(yu) 華的印記。隻是這一次,他寫(xie) 到的南方,已經不是當年他所擅長表現的那樣。作者在小說中織就了一張錯綜複雜的人物之網,用龍卷風、雪災、軍(jun) 閥混戰和土匪動亂(luan) 等魔幻情節,將清末民初這個(ge) 逼仄痛苦的大時代中數個(ge) 大人物和小人物裹挾進曆史的洪流之中。與(yu) 其說這是南方,不如說是一個(ge) 南方的傳(chuan) 奇,是一個(ge) 傳(chuan) 奇人物,一段傳(chuan) 奇曆史。

  它仍是我們(men) 熟悉的餘(yu) 華式的講述,直入人心。但比起前期冷漠、粗暴的先鋒敘事,它散發著更多溫暖、樸素的氣息。這是餘(yu) 華的選擇和改變。誰也無法強求一位作家永遠留在出發之地。讀者們(men) 也許期待餘(yu) 華可以延續或超越過去的自己,但餘(yu) 華走了一條不同的道路,這應該得到我們(men) 的尊重。

  無論我們(men) 出發了多久,去到了何方,終將走上歸途。一旦結束了在路上的尋找,精神能否在物質的懷抱中找到安息之地,仍是未知之數。隻有這樣,我們(men) 才會(hui) 繼續期待,作家們(men) 的下一個(ge) 故事。(宋沅君)

(責編: 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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