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向宏闊的現實與縱深的心理
作者:曾攀
2021年,長篇小說的創作走向了盛大與(yu) 豐(feng) 富,也探入了其曲折與(yu) 幽微,這既是時代精神的映射回響,又是敘事修辭的革故鼎新。地方書(shu) 寫(xie) 的推陳出新、革命曆史敘事的不斷接續、現實人生的隱喻象征等,拓開了現實的想象邊界;而隱秘內(nei) 心的捕捉、情感倫(lun) 理的透視,凸顯出心理人性的縱深開掘,表征並析解著當代人的精神岩層。縱使阻隔與(yu) 裂變,世界依舊轟隆向前,長篇小說的創作時而與(yu) 之攜行,時而顧自前進,全麵深切地描摹現實之形狀態勢,也於(yu) 呼嘯前行的時代保持自我之鏡像疆界。
當代中國文學的地方性路徑,既是尋向精神的歸處,也作為(wei) 想象的中介,更代表著創生新天地的方法。而如何將一種地方性的命題匯入整體(ti) 的視閾之中,實踐總體(ti) 性的宏大思考,這是一個(ge) 難題,亦是不可回避的命題,否則最終仍將走向瑣屑和分裂。由是不得不提到林白的長篇小說《北流》。北流地處亞(ya) 熱帶的南方以南,是一個(ge) 名不見經傳(chuan) 的邊陲小鎮,小說不僅(jin) 要回到北流——此為(wei) 現實的返鄉(xiang) ,更是語言及其所形塑的象征意義(yi) 的回歸——也試圖真正走出北流,從(cong) 地方向無遠弗屆的自然與(yu) 世界奔“流”。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真正具備了寫(xie) 作的方言思維,也即方言成為(wei) 其理解、闡釋並創造可能世界的重要媒介。楊慶祥在《新南方寫(xie) 作:主體(ti) 、版圖與(yu) 漢語書(shu) 寫(xie) 的主權》中指出,“新南方”是具有不確定性和異質性的文學/文化地理概念,與(yu) 其他地域形成互文性的張力。《北流》中自成一體(ti) 的方言敘事,能夠在小說中形塑修辭與(yu) 敘事的調性,其中不僅(jin) 促成了風格的流變,還隱含獨特的個(ge) 體(ti) 理解和精神倫(lun) 理。質言之,林白的《北流》中呈現出來的植物與(yu) 自然、方言與(yu) 話語、地方與(yu) 世界,已不是既往那種簡單的地域書(shu) 寫(xie) 形態,而是以此注疏曆史及人心的“流”動,是要為(wei) 彼一時間和此一時代、下一個(ge) 別樣與(yu) 異質的注腳。
林棹的《潮汐圖》以奇幻書(shu) 寫(xie) 與(yu) 海洋敘事,形成了新南方寫(xie) 作的異質性嚐試,其中聲色俱在的書(shu) 寫(xie) ,不乏世故人情和世俗人間的五色神迷、眾(zhong) 聲喧嘩,又如航船在大洋中漂流激蕩,描繪出一幅魚龍混雜而又氣勢磅礴的新世界主義(yi) 圖景。小說以一種顛覆性的視角去觀“看”船艙、海洋及水岸之上。方言思維嚴(yan) 嚴(yan) 實實地包裹著整個(ge) 小說的敘述,電光火石中的天馬行空,仿佛在桅杆上經曆語言的風暴。別具一格的敘事者在一個(ge) 平行而時有交匯的世界中吞吐萬(wan) 物,並於(yu) 焉構築批判性的眼光及視野,形成他釋與(yu) 自闡的互文形態,如鏈鎖般串聯萬(wan) 物,貫穿物世和人世。
陳繼明的《平安批》也代表著地方性敘事的延伸形態,故事圍繞潮汕人下南洋的百年滄桑,通過“平安批”——一種特別的家書(shu) ——在主人公鄭夢梅等愛國華僑(qiao) 身上的百年流轉,凸顯了曆史激蕩下一代人的家國情懷,同時也意味著文化傳(chuan) 統在現代中國的轉圜與(yu) 新變。此外,小說更是啟示出,在當代中國以至世界的文化語境中,如何探討全球文化的認同及其走向,其中包孕著中國文化自身存續的宏大命題,傳(chuan) 統與(yu) 現代、東(dong) 方與(yu) 西方之間不是截然分隔的,而是彼此參照與(yu) 相互補充,在不同的闡釋序列和話語渠道中,克服自我/他者以求融通的過程。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 2021年是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成立一百周年,《平安批》作為(wei) 獻禮之作,開創出了新的敘述空間。而朱秀梅的《遠去的白馬》寫(xie) 的是東(dong) 北解放戰爭(zheng) 時期及之後的軍(jun) 隊戰士身上顯露的英雄主義(yi) 與(yu) 奉獻精神,塑造了樸質而飽滿的女性軍(jun) 人形象趙秀英,將以她為(wei) 代表的人民軍(jun) 隊的犧牲與(yu) 偉(wei) 大和盤托出,他/她們(men) 以大無畏的鬥爭(zheng) 精神從(cong) 革命戰爭(zheng) 中走來,又在和平年代毫不徇私為(wei) 己,如作者所言:“歸根到底,我還是為(wei) 了我們(men) 這個(ge) 時代——不是為(wei) 了她和他們(men) 的那個(ge) 時代——寫(xie) 下了這樣一本書(shu) 。”在驅策奔馳的軍(jun) 中“白馬”那裏,一邊是傳(chuan) 之久遠的愛國情懷,一邊是現實主義(yi) 的凡俗人間,他/她們(men) 以自身的勇毅堅定,照亮了無盡的昏暗與(yu) 渾濁,遠去的白馬重現當下,亦將澤被未來。不僅(jin) 如此,建黨(dang) 百年之際諸多的長篇主題創作,都不斷豐(feng) 富著革命文藝的敘事譜係。
朱秀海有著四十餘(yu) 年的軍(jun) 旅生涯,對中國人民革命的戰鬥曆史了如指掌,而陳彥則深諳舞台藝術,此前以《主角》《裝台》蜚聲文壇。2021年,作為(wei) “舞台三部曲”收官之作的長篇小說《喜劇》,既是對於(yu) 現實人生的書(shu) 寫(xie) ,同時也是立於(yu) 藝術本體(ti) 的文化反思。小說圍繞著賀家父子演藝生涯的起伏跌宕,尤其在父親(qin) 賀少天辭世後,賀加貝與(yu) 賀火炬兄弟倆(lia) 分道揚鑣,演繹出喜劇的兩(liang) 重人生,同時也是文化延續的不同路徑。小說寫(xie) 盡了醜(chou) 角的喜怒悲歡,其中既有流俗的一路,也有堅守的脈絡,最終在時間和生命的灌注中見出了分曉。正如陳彥所言:“我想寫(xie) 一寫(xie) 我們(men) 這個(ge) 民族的文化裏,到底應該堅守什麽(me) ,哪些需要反思。 ”因而,小說中的“醜(chou) 角”事實上不僅(jin) 是指向某一個(ge) 體(ti) 或群體(ti) ,而是形成了總體(ti) 性的象喻,甚而映照整個(ge) 民族的文化處境與(yu) 出路。
與(yu) 《喜劇》相對,魯敏的《金色河流》也流露出了強烈的反思意識,小說敘寫(xie) 民營企業(ye) 家穆有衡在病榻中如何處理遺產(chan) ,以及圍繞此生成的回憶和現實,通過作為(wei) 父輩的有總及其子嗣和周遭人等,托出對金錢與(yu) 物質的省思;小說重要之處不僅(jin) 在於(yu) 遺產(chan) 的分配,更有關(guan) 如何處置改革開放四十年所遺存下來的精神價(jia) 值及倫(lun) 理觀念。羅偉(wei) 章的《誰在敲門》,同樣牽涉到父輩及其精神延續,與(yu) 《金色河流》形成鄉(xiang) 土與(yu) 城市的兩(liang) 極,“敲門”既是開端,也可以是終結,萬(wan) 物自然皆如是,父親(qin) 之死封閉了一種生命的存續,也揭示出一代人甚至是整個(ge) 鄉(xiang) 土世界的命門。凡一平的《頂牛爺百歲史》延續了作者一直以來對家鄉(xiang) 上嶺村的書(shu) 寫(xie) ,小說將鄉(xiang) 土世界的快意恩仇演繹到了一種極致,人物在生命沉浮曲折裏始終保持性情的純粹,在披荊斬棘中看盡善惡仍守護精神的質地,可以說,小說在頂牛爺的年歲長壽及其品格永存之間,形成了深刻的互文。
東(dong) 西的《回響》鋪設了兩(liang) 條線索,奇數章寫(xie) 警察冉咚咚偵(zhen) 破大坑凶殺案,偶數章寫(xie) 冉咚咚與(yu) 丈夫慕達夫之間的情感現實。吳義(yi) 勤將之視為(wei) 一部“心理現實主義(yi) ”小說,其意義(yi) 不僅(jin) 在於(yu) 實現對當代主體(ti) 的內(nei) 在洞察,更在於(yu) 詢喚情感心理的真切回響。不得不說,《回響》這部長篇突破了東(dong) 西以往的慣性表達,密集地表述當下情感生活及精神心理,對我們(men) 正在經曆的現實困境甚至人生痛楚加以關(guan) 切。其中對於(yu) 人物的心理縱深的開掘,事實上是為(wei) 了提供一種深刻、完整而真切的鏡鑒,能夠讓人真正地去發現那個(ge) 隱藏著的或容易被遮蔽的自己,那是一個(ge) 真實的與(yu) 真誠的自我,如果沒有這一切,那麽(me) 情感的生活再喧囂亦皆為(wei) 虛妄,容易走向一戳即破的虛幻,這個(ge) 過程也極易造成破滅或扭曲。也就是說,真正能夠“鏡”見自我並觀“照”他者的情感,且於(yu) 焉打開自悟悟他的通路,方足以形成小說所喚求之“回響” 。
蔡駿的《春夜》同樣具備懸疑色彩,而且與(yu) 東(dong) 西的《回響》相類似,試圖打通雅與(yu) 俗之間的壁壘,在嚴(yan) 肅文學和通俗文學之間架設通道,實現文體(ti) 與(yu) 修辭的革新。小說從(cong) 20世紀初的1926年王若拙法國留學歸來,在上海創辦春申廠開始,講到2008年機械廠破產(chan) 清算,圍繞兩(liang) 重懸案展開:一個(ge) 是尋覓攜款私逃的新廠長“三浦友和”的蹤跡,另一個(ge) 是王建軍(jun) 如何離奇身亡。在世紀末的頹唐與(yu) 世紀初的曙光之間,塑造了“保爾·柯察金”“神探亨特”“冉阿讓”等工人形象,可以說,小說燭照一個(ge) 群體(ti) 的起落。不僅(jin) 如此,其中還展現出了一種世界主義(yi) 的現實圖景,上海春申機械廠的愛恨情仇,最終走向了一種精神的大融合,工人以各自的包容與(yu) 寬恕,實現了群體(ti) 的團結與(yu) 回響。小說最後設置“重逢”一節,人物之間打通了死生的區隔,以完成想象性的和解。
餘(yu) 華的《文城》同樣將故事背景設置在20世紀初,在禮失求諸野的充滿文化猶疑的清末民初,思索文化的失落及衍變。林祥福一生找尋失落的愛人紀小美,最後被土匪張一斧所害,死前托孤顧益民;“文城補”部分則補敘了紀小美的經曆與(yu) 心跡,也顯露出了小說的另一種視角。當然,小說不是簡單的控訴人性幽暗與(yu) 軍(jun) 閥混戰,同時也是精神的與(yu) 文化的象征性探尋,又或許可以將其視為(wei) 一種寓言式寫(xie) 作。對於(yu) 林祥福而言,這是一場情義(yi) 的背負與(yu) 行旅,也是關(guan) 乎尋求自身精神意緒之延續的一種嚐試。林祥福既是在尋覓,也是證見和探詢,寄身其中的際遇代表著一種靈魂的苦行,是生命路徑裏的阻滯抑或重生,在無數的寂寥冒險中延續某種可能性。不僅(jin) 如此,小說中遙不可及的“文城”作為(wei) 曆史的客體(ti) ,在不斷被召喚出來的過程中,那些蒙塵的物質與(yu) 時間逐漸“主體(ti) 性”化,也由此參證新的人性/命運序列,在坍塌中探尋生命的生機及其所創造的情感/文化可能。
此外,閻連科的《中原》、張檸的《春山謠》、劉震雲(yun) 的《一日三秋》、李銳的《囚徒》、阿瑩的《長安》等,亦頗多可觀之處,限於(yu) 篇幅,未及詳述。值得一提的是,這裏談及的很多小說耐讀、好看,又有著嚴(yan) 肅文學的人性與(yu) 時代之思,成為(wei) 當下長篇小說寫(xie) 作的一種重要趨向。當然,雅俗之間並無根本性區隔,隻有好小說與(yu) 壞小說之分。無論是嚴(yan) 肅文學類型化,還是類型文學嚴(yan) 肅化,都指向當代中國文學雅俗的共賞與(yu) 合流。當然, 2021年亦有不少純然嚴(yan) 肅的小說文本,探索的是修辭之義(yi) 理及精神,知悉人間法度,感應自然天地。毋庸諱言,如若試圖由此探向開闊的現實與(yu) 縱深的內(nei) 部,需要的是構築開放的文體(ti) 觀念和價(jia) 值辨知。
綜觀2021年長篇小說創作的狀況,一定程度上提示了當代中國文學重要的價(jia) 值與(yu) 方向,關(guan) 鍵在於(yu) 是否能夠探向深遠廣大的內(nei) 外世界,這個(ge) 過程不是敘事策略的形式翻新所能完成的,到底要切入時代與(yu) 人性的肯綮之中,於(yu) 文本肌理間滲透現實曆史的精神境況與(yu) 文化圖景。宕開一處說,假若付諸更為(wei) 宏大的訴求,尤其在新冠肺炎疫情及後全球化大背景中已然凸露的種種現實障壁,則有待新的現實呼應與(yu) 情感出口加以化解,這是建基於(yu) 人類的共同需求之上的,追尋的是更為(wei) 宏大的“回響”,在新的共同體(ti) 意識中理解當代中國乃至世界的文化進路,由此衝(chong) 決(jue) 出浩蕩磅礴的境界,無論是走向開闊的現實還是探詢深層的心理,都是為(wei) 了敲開一扇未來之門,那裏眾(zhong) 聲喧嘩且一呼百應,那裏森羅萬(wan) 象而豁然坦蕩。
(作者係《南方文壇》雜誌副主編)
原標題:探向宏闊的現實與(yu) 縱深的心理 ——2021年長篇小說研究劄記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