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時節鳥聲稠
作者:卓然(山西省晉城市作協名譽主席)
又是三春時節,村裏的鳥兒(er) 又該高唱它們(men) 最熱烈的季歌了。
鄉(xiang) 村三春是詩,是畫,是辛棄疾的《鷓鴣天》: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dong) 鄰蠶種已生些。平岡(gang) 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讀辛棄疾的詞,感覺就是在讀鄉(xiang) 村三春。
其實,鄉(xiang) 村三春也是一座金色的音樂(le) 廳。聽眾(zhong) 或站在老槐樹底下,或站在離轆轤不遠的柿樹蔭裏,看柿花噗噗落地,看杏花細細飄風,聽曼妙歌聲,聽好鳥唱好音。
鄉(xiang) 村的鳥兒(er) 一年四季無不歡歌,而三春鳥兒(er) 的歌聲更婉轉,更清脆,更清新,更清純。如“河水清且漣猗”,也如“零露漙兮……清揚婉兮”“零露瀼瀼……婉如清揚”……
鄉(xiang) 村鳥兒(er) 多,也如江東(dong) 子弟,劣衿少,才俊多。諸如啄木鳥、杜鵑、黃鶯、喜鵲、燕子、麻雀、鴿子、布穀鳥、紅嘴鴉、鐵棒槌、灰喜鵲、雉雞、石雞……
人們(men) 聽著鳥兒(er) 的歌聲,也不忘抬頭看看老牆上那些文字:《萬(wan) 花燈》《節節高》《慢流》《大泣顏回》《柳春景》《葡萄架》《收江南》《大開門》《小開門》《紅繡針》《石榴花》……其中還有一闋《憶江南》,似乎並不合轍,也缺了字,試著補上去,大概是這樣的:
水龍吟,盡在藿穀洞。青鼓下山鬧端陽,五馬馱來五福榮。打雁風入鬆。
醉太平,踏青小桃紅。柳春景好戲牡丹,緊流慢流不相同。招軍(jun) 武夜城。
字寫(xie) 得並不整齊,也不是一個(ge) 人寫(xie) 的,也不是一個(ge) 時代寫(xie) 的。有用墨寫(xie) 的,有用木炭寫(xie) 的,也有用紅土或老石灰寫(xie) 的,什麽(me) 字體(ti) 都有,說是字,又像是畫,水墨一樣,濃的,淡的,像霧,又像煙。把一堵堵老牆弄得越發古老、蒼涼,任春風刮來刮去,卻總是那麽(me) 安靜。外路人經過小鎮,總要駐足看看,卻又看不明白。真不知道前頭走的那些人都想些什麽(me) ,總是奇奇怪怪的。
和哥說,老牆上那些文字,都是鄉(xiang) 村音樂(le) 會(hui) 的曲牌,都是前人記憶中的往事。往事既然不可以淡忘,就把歲月的痕跡塗抹到大牆上,成為(wei) 鄉(xiang) 村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心靈背景。
和哥說,鳥兒(er) 的歌聲,無論在記憶中,還是在現場,都永遠那麽(me) 好聽。清晨,你連窗戶也不用推開,清脆的鳥聲便會(hui) 飛到屋子裏來。傍晚,對著夕陽,隔著簾兒(er) ,幾聲鳥鳴,會(hui) 帶你進入安謐悄靜的黃昏。
和哥是我的鄰居,一個(ge) 鄉(xiang) 村文化人。
和哥說,鳥兒(er) 是三春最好的歌手,它們(men) 善於(yu) 獨唱,善於(yu) 對唱,善於(yu) 大合唱,更善於(yu) 多重唱,即所謂百鳥爭(zheng) 春。鳥兒(er) 的歌唱驅散了鄉(xiang) 村生活的黯淡、愁苦和寂寥,給如常的日月增添了層層生機和光輝。正如古人說的:“三春桃李本無言,苦被殘陽鳥雀喧”。
鄉(xiang) 村如果沒有音樂(le) ,沒有鳥聲,亦如“披褐守長夜”。
從(cong) 古至今,鄉(xiang) 村人對音樂(le) 情深,對鳥兒(er) 情深。他們(men) 把那些曲牌寫(xie) 在藿穀洞的大牆上,以拙澀的文字小心翼翼地給予保護,他們(men) 用善良與(yu) 米粒兒(er) 保護會(hui) 唱歌的鳥兒(er) 。過年過節,人們(men) 總要往房坡上扔些饃塊什麽(me) 的給鳥兒(er) ;在地頭吃飯的時候,不管桶裏的飯菜夠不夠吃,也要撒一些給鳥兒(er) ;下柿子、打棗兒(er) ,也一定要在樹上星星點點留幾個(ge) 給鳥兒(er) ;收獲穀子的時候,留下幾個(ge) 穀穗給越冬的鳥兒(er) ;冬季下雪的時候,人們(men) 都會(hui) 抓一把紅高粱或者金黃的穀米,撒在樓窗口的窗台上,盼著饑寒中的鳥兒(er) 快快來……
“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望母歸。”鄉(xiang) 村人以悲憫的情懷,保護會(hui) 唱歌的鳥兒(er) 。
鳥兒(er) 一聲,三春生輝。
黃蟲兒(er)
站在早春的田野上,行走在早春的溪畔澗邊,你會(hui) 聽到一聲又一聲清麗(li) 的鳥鳴:“黃蟲兒(er) 黃蟲兒(er) 哥哥哩!……黃蟲兒(er) 黃蟲兒(er) 哥哥哩!……”
黃蟲兒(er) 的叫聲真好聽,音色是嫩黃的,仿佛柳樹剛剛吐出來的新芽。“黃蟲兒(er) ”是鳥兒(er) 的名字,這鳥兒(er) 天下著名的另一個(ge) 名字是你熟悉的,也是經常在詩文中讀到的,它叫黃鸝。但在我們(men) 村子裏,並沒有人知道這鳥兒(er) 還有這麽(me) 一個(ge) 好聽的名字,隻覺得它口口聲聲叫“黃蟲兒(er) ”,叫得自然,樸實,真誠,我們(men) 也覺得格外親(qin) 切,熨帖,知心著意。
有人說我們(men) 把黃鸝叫“黃蟲兒(er) ”太土氣,和哥卻說,那正是我們(men) 鄉(xiang) 村的書(shu) 卷氣。
和哥說,《詩經》裏它也叫“黃鳥”,詩三百零五篇,以“黃鳥”作題的就有兩(liang) 首,一首是《詩經·國風·秦風·黃鳥》,一首是《小雅·鴻雁之什·黃鳥》。除了《黃鳥》,還有《葛覃》《凱風》《綿蠻》,十多處地方都說到了黃鳥:“交交黃鳥,止於(yu) 棘”“黃鳥黃鳥,無集於(yu) 穀,無啄我粟”“黃鳥於(yu) 飛,集於(yu) 灌木,其鳴喈喈”“睍睆黃鳥,載好其音”“綿蠻黃鳥,止於(yu) 丘阿”。還有“倉(cang) 庚”,也是黃鸝的雅稱,《詩經》裏的《東(dong) 山》《出車》《七月》裏,都有倉(cang) 庚的小小身影。
我們(men) 的跛腿和哥,會(hui) 時常抱一本《詩經》,拄著拐棍,來到我們(men) 家的院子裏,坐在我們(men) 堂屋的廊腳上,翻開《詩經》念起來:
春日載陽,有鳴倉(cang) 庚……
倉(cang) 庚於(yu) 飛,熠耀其羽……
倉(cang) 庚喈喈,采蘩祁祁……
和哥說,曆史發展到唐宋,“黃鸝”這個(ge) 飽富詩意的名字,方才走進唐詩宋詞。比如杜甫的“兩(liang) 個(ge) 黃鸝鳴翠柳”,比如秦觀的“黃鸝又啼數聲”。
然而,《詩經》並沒有遠離我們(men) ,古老的風尚依然流轉在我們(men) 的鄉(xiang) 村,我們(men) 世世代代依然呼叫“黃蟲兒(er) ”,依然學著黃蟲兒(er) 唱“黃蟲兒(er) 黃蟲兒(er) 哥哥哩……”
村裏還有人說,“黃蟲兒(er) ”就是宋仁宗,身邊總有個(ge) 保駕的忠良臣“鐵麵包公”。它的名字叫“鐵棒槌”,渾身黢黑,黃蟲兒(er) 飛到哪裏,鐵棒槌也飛到哪裏,一黃一黑,一個(ge) 主兒(er) ,一個(ge) 保鏢,總是如影隨形。黃蟲兒(er) 在柿樹蔭裏唱一聲“黃蟲兒(er) 黃蟲兒(er) 哥哥哩”,鐵棒槌就在近處的核桃樹蔭裏唱一聲“得兒(er) 兒(er) 哩!得兒(er) 兒(er) 哩!”一唱一和,美妙的音韻,如玉玦撞擊一般好聽。
黃蟲兒(er) 不但喜歡唱美聲,巢也築得巧奪天工。它們(men) 銜來各種毛發細草,盤結成一個(ge) 圓圓的球形,用纖細如發的絲(si) 繩兒(er) 把球巢吊起來,吊在柿樹或者核桃樹遠揚的柔枝上,四麵八方,綠葉層層,任是帶毒的蟲蟻蛇蠍百般刁鑽也難侵擾。圓圓的小巢旁邊開個(ge) 口子,就像喬(qiao) 布斯標誌性的蘋果上那個(ge) 小缺口,說是窗,也是門。早晨,黃蟲兒(er) 依著門啼叫一聲:“黃蟲兒(er) 黃蟲兒(er) 哥哥哩!”不遠的樹蔭裏,便會(hui) 立即應出一聲:“得兒(er) 兒(er) 哩!得兒(er) 兒(er) 哩!”把一個(ge) 水汪汪的早晨,叫得又和平,又寧靜。
水鴣鴣
水鴣鴣,就是我們(men) 常常說的斑鳩。
《詩經》雲(yun)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這個(ge) “鳩”就是斑鳩嗎?就是我們(men) 要說的水鴣鴣嗎?
在村子裏,一般人很少叫斑鳩,也根本不知道有“斑鳩”這樣一個(ge) 名字。我們(men) 隻知道“水鴣鴣”,但我們(men) 卻不知道應該叫“水鴣鴣”還是“水姑姑”。母親(qin) 說,叫“水姑姑”吧,親(qin) 切。和哥卻說,應該叫“水鴣鴣”,是“山深聞鷓鴣”的“鴣”。識字比和哥還多的六爺說,不應該是鷓鴣的“鴣”,它會(hui) 說“行不得也哥哥”嗎?六爺說的似乎有道理。他說,明朝詩人丘濬寫(xie) 過一首《禽言》,第一句和最後一句都是模仿鷓鴣的叫聲的:“行不得也哥哥,十八灘頭亂(luan) 石多。東(dong) 去入閩南入廣,溪流湍駛嶺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我確實沒有聽到過水鴣鴣叫“行不得也哥哥”,但我還是願意同意和哥說的,所以在我的筆下就永遠是個(ge) “水鴣鴣”。但從(cong) 內(nei) 心講,我更同意母親(qin) 說的“水姑姑”,在我暗自呼喚它的名字時,我總是想著“水姑姑”,能感到一種親(qin) 切,似乎每個(ge) 文字都有溫度。水鴣鴣在我們(men) 屋頂上“咕咕”叫的時候,好像是在與(yu) 我們(men) 訴說家常。它以褐色為(wei) 主色調的一襲“布裳”,頭上蒙的那一方染有葡萄酒色的灰褐頭巾,以及脖子上圍的那條細碎的藍花花圍巾,都是那麽(me) 樸實自然,既不奢華,也不黯然。
無論雌雄,水鴣鴣都是一樣的毛色,你很難分清楚哪個(ge) 是雄鳥,哪個(ge) 是雌鳥。但相處久了你便會(hui) 知道,雌鳥會(hui) 時常把脖頸縮到圍巾裏,安靜地臥在屋脊上打盹兒(er) ;雄鳥卻一刻也不安靜,它會(hui) 不停地在屋脊上走來走去,圍著它的妻子,“咕咕”叫著兜圈子。當它好不容易安靜下來時,便像一個(ge) 哲學家在思考嚴(yan) 肅的哲學命題,嗓子裏不停地咕咕噥噥,仿佛在擔心世界失去和平,擔心生活沒有了寧靜。
水鴣鴣和鴿子都屬鳩鴿科,形體(ti) 相似,隻是羽毛顏色不同,它沒有鴿子漂亮,也沒有鴿子那種王者氣質。鴿子挺著胸脯,顯得氣派,很高貴,不管是在屋脊上行走,還是在人家的樓窗口信步,都有龍行虎步的威儀(yi) 。相比之下,斑鳩就顯得有一點庸碌,像是貧苦家庭出生的窮孩子,好像世界從(cong) 來就沒有它的份兒(er) 。飛翔的時候,鴿子翼翮矯健,藍天之下,一翅千裏;而水鴣鴣隻會(hui) 從(cong) 這棵樹上飛到那棵樹上,從(cong) 這家屋頂飛到那家屋頂,永遠低個(ge) 頭“鴣鴣”低叫。按我大嫂的說法,像是一個(ge) 低頭媳婦,過於(yu) 溫柔以至於(yu) 窩囊,沒有出息,永遠上不了“誌書(shu) ”。我不滿意大嫂的說法,就說,難道水鴣鴣還比不了麻雀嗎?大嫂說,麻雀雖小,五髒俱全,1958年還上過榜,曾經是“四害”之一呢,因此也算上了誌書(shu) 。
不管大嫂怎麽(me) 貶低水鴣鴣,我卻始終看好它們(men) 。水鴣鴣是村子裏最勤快的歌手,年末,水鴣鴣歇業(ye) 最晚,隨著爆竹的炸響,它們(men) 的叫聲才會(hui) 沉入歲晚之夜;大年初一,除了喜鵲,人們(men) 隨處都能聽到水鴣鴣的新年祝福。水鴣鴣沒有四季,沒有節候,不分陰晴雨雪,它們(men) 始終都在唱。
隨著鄉(xiang) 村的日子悠悠過去,我漸漸長大了,也漸漸聽出了水鴣鴣的心音。水鴣鴣的叫聲並不怎麽(me) 清麗(li) ,也不怎麽(me) 婉轉,有一點兒(er) 低沉,但卻渾厚、質樸、柔軟、綿弱、圓潤,像是從(cong) 戰火紛飛中逃出來的一位小樂(le) 手,在朦朧的月下獨自拉響一把大提琴;像是鄉(xiang) 村裏小土屋中一位獨處老人,在晨風裏輕吹排簫……好聽的叫聲,借著雲(yun) 彩和風,順著瓦壟流淌,順著屋脊宣發,從(cong) 這個(ge) 院子到那個(ge) 院子,從(cong) 這一家到那一家,滿村子裏都是“水鴣鴣、水鴣鴣”的聲音,是所謂的如應如響,是所謂的此起彼伏,是所謂的陽開而陰翕。
水鴣鴣還有“叫雨”的特異功能。老天旱久了,人們(men) 盼雨如盼甘霖。眼看著還是大晴天的時候,水鴣鴣的叫聲中,忽然多出了一個(ge) “鴣”字的尾音:“水鴣鴣——鴣!水鴣鴣——鴣!”每逢這時候,母親(qin) 就會(hui) 把著門框,望著房頂上的水鴣鴣,很有點感激地說:“嗯嗯,水鴣鴣在叫雨呢。”
這後麵多綴的一個(ge) “鴣”字,與(yu) 前邊的“水鴣鴣”字同而音不同,前麵的兩(liang) 個(ge) “鴣鴣”是平聲,後邊這個(ge) 卻是仄聲,發出的是“固”音。同時,在叫後邊這個(ge) “固”的時候,水鴣鴣非常用情,也很用力,總會(hui) 使勁地點一下頭,抖動全身。那種音調,那種節奏,是情感的表達,是心智的傳(chuan) 遞。人們(men) 便都像母親(qin) 一樣欣喜起來,因為(wei) 他們(men) 都知道,水鴣鴣這是在告訴他們(men) :雨要來了!
果然,或者當天,或者夜間,或者明天,最多不出三天,老天爺就真的下起雨來了。
能夠有一場及時雨,仿佛是水鴣鴣叫雨的功勞,水鴣鴣也很自得,行走在樓房的窗口上、在抱廈的花梁上,伴著雨聲,不停地點著頭叫:“水鴣鴣——固!”“水鴣鴣——固!”宛若雨聲中的和弦,無論音色還是節奏,聽起來特別潤心。所有人都覺得,水鴣鴣的叫聲雖然不像黃鸝那麽(me) 清麗(li) ,但伴著瀝瀝淅淅的雨聲,顯得那麽(me) 柔和溫潤,甚至都達到溫文不俗的境界了。
但如果雨下得時間長了,下成了連陰雨,把田地和莊稼都浸泡在雨裏耽誤了收割,人們(men) 便會(hui) 著急起來,盼著雲(yun) 散天晴,人們(men) 便會(hui) 仄著耳朵,聽水鴣鴣叫。
水鴣鴣叫了:“水鴣鴣!水鴣鴣!”果然少了一個(ge) “固”字,陰雨初霽,人們(men) 的心頭便會(hui) 晴亮起來。
有一回,我跟母親(qin) 說,水鴣鴣的叫聲雖然好聽,但總像是在嘟嘟噥噥,好像嗓子裏塞了一團棉花,像是一個(ge) 口齒不清的糊塗蟲,怪不得大嫂說它上不了誌書(shu) 。母親(qin) 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大嫂的說法,她告訴我說,那是水鴣鴣在搶救森林大火時受了驚嚇。
那一次森林失火了,所有的鳥兒(er) 都含了水去救火。烏(wu) 鴉情急之下銜了一口油,澆到火上,結果火更大了,烏(wu) 鴉不僅(jin) 把自身燒成了個(ge) “黑老鴰”,還落下“黑老鴰火上加油”的惡名。
水鴣鴣本來膽子就小,又是小心謹慎的鳥兒(er) ,一見烏(wu) 鴉闖了大禍,口裏本來含的是水,卻怕自己錯含了油,沒有噴出去,便永遠含在了口裏,所以叫起來就總是“咕嚕咕嚕”的了。唉,水鴣鴣實在是太善良了,寧願自己和子孫後代“咕嚕咕嚕”,也不能做火上加油的失德之舉(ju) !
聽了母親(qin) 的故事,我對水鴣鴣肅然起敬了,誰說水鴣鴣上不了誌書(shu) ?僅(jin) 憑這一點,就應該給水鴣鴣樹個(ge) 碑立個(ge) 傳(chuan) 才是。
說到水鴣鴣的德性,我們(men) 這裏還存有一樁關(guan) 於(yu) 水鴣鴣道德的曆史公案,即人們(men) 常常說的“鳩占鵲巢”。都傳(chuan) 說斑鳩不會(hui) 築巢,便強占了喜鵲的居所,水鴣鴣似乎就是個(ge) 為(wei) 世人所不能容忍的侵略者。依此,又衍生出了“鳩居鵲巢”“鳩奪鵲巢”“鳩僭鵲巢”等諸多成語,就把個(ge) 水鴣鴣說得十惡不赦。這些成語來自何處?我在前文說到了《詩經·召南·鵲巢》“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無疑給出了一個(ge) 有力的佐證,坐實了“鳩”之可惡。此等“劣跡”傳(chuan) 之既久,連馬致遠在《雙調·夜行船·秋思》中也說“鳩巢計拙”,此言被解釋成“斑鳩不善築巢,借喜鵲巢產(chan) 卵”。衍至人說,鳩不僅(jin) 侵占了鵲巢,最可惡的是還要把鵲的卵擠到巢外去摔破,即使孵出小鵲,鳩也還要把小鵲擠到巢外摔死。
可親(qin) 可愛的“水鴣鴣”,村子裏最受歡迎的春歌手,怎麽(me) 會(hui) 是一個(ge) 狠毒的強盜呢?很長一段時間,我為(wei) 鳩難過,沮喪(sang) 。
幸好,曆史的河床上淌流的並不僅(jin) 僅(jin) 是一條濁流。
幾年前,早春天氣,也是一個(ge) 晴朗的日子。我聽窗子外有水鴣鴣的叫聲,便探頭去看,隻見窗台靠西邊的角落裏有個(ge) 鳥巢,淺淺的,像個(ge) 碟子,更像魯迅先生筆下阿Q頭上的破氈帽。粗獷,簡陋,但畢竟是個(ge) 鳥巢。一對正在忙活的水鴣鴣告訴我,它們(men) 也會(hui) 築窩,它們(men) 沒有占鵲巢……
我不由“哦哦”兩(liang) 聲,說:一樁冤案應該澡雪了。
然而,《詩經》上還有一筆舊賬,那筆陳年老賬該如何了結呢?我就去翻書(shu) 。讀到《毛詩詁訓傳(chuan) 》,不由得眼前一亮:《詩經》沒有錯,《詩經》上說的“鳩”,並非斑鳩,而是“鳲鳩”。《毛詩詁訓傳(chuan) 》說得清楚:“鳲鳩不自為(wei) 巢,居鵲之成巢。”嗬嗬,“鳲鳩”不是斑鳩,而是布穀鳥。
我不想多說布穀鳥,我隻說水鴣鴣。我親(qin) 眼所見,水鴣鴣是會(hui) 築巢的,它倆(lia) 在我的窗台上築了這個(ge) 窩,生了兩(liang) 個(ge) 蛋。哦!兩(liang) 個(ge) 蛋……這就又讓我想起母親(qin) 的歌謠:“水鴣鴣,不識數,下了蛋,記不住。”這大概就是水鴣鴣的大缺點了,符合水鴣鴣的形象,也符合水鴣鴣的性格。水鴣鴣每次隻下兩(liang) 個(ge) 蛋,你要是給它拿走一個(ge) ,它就以為(wei) 自己隻下了一個(ge) ,於(yu) 是就再下一個(ge) ,所以每窩隻孵兩(liang) 個(ge) 雛兒(er) ,從(cong) 驚蟄開始,到霜降結束,每年裏差不多要孵六到七窩小水鴣鴣。
前年春三月,我回家鄉(xiang) ,正逢瀟瀟疏疏的清明雨。行走在村裏小街上,於(yu) 縹縹緲緲的春雨中,不斷聽到屋頂上傳(chuan) 來水鴣鴣的叫聲:“水鴣鴣——固!水鴣鴣——固!”我時不時抬頭去看那一邊叫一邊在屋脊上行走的水鴣鴣,隻見一對水鴣鴣徘徊在細雨中,叫一聲,重重地點一點頭,仿佛在肯定自己。特別把後邊那一個(ge) “固”字拉得長長的,仿佛拖著一條濕漉漉的水線,水靈靈的,很悅耳,也很濕重,浸透了春天的靈秀。
紅嘴鴉
在春光曈曈的天空下,你會(hui) 不經意間聽到一種從(cong) 未聽到過的鳥啼:“鴉兒(er) ——鴉兒(er) ——”
雖然就那麽(me) 一聲,兩(liang) 聲,卻特別嘹亮、悠揚、婉轉,像是破曉時分的一聲霜天寒角,會(hui) 把高高的天宇深深劃上一道煙痕。那鳥兒(er) 的叫聲蹚過春色如漪的田野,踏入農(nong) 人剛剛破開的犁溝,順著新翻起的泥浪,流向季節的遠方。那鳥兒(er) 的叫聲明亮清脆,有一點潤潤的、黏黏的、甜甜膩膩的感覺,在廣闊的天空下,像一道劍光矢出,而後緩緩蕩開,散成漫天綺霞。那鳥兒(er) 的叫聲是自報家門,也是自詡,它屬於(yu) 鴉族,但並非鴉類,既不是“黑老鴰”,也不是“烏(wu) 鴉”。
烏(wu) 鴉體(ti) 型偏大,羽毛烏(wu) 黑,喙堅硬帶有鼻須,足趾粗壯,常常營巢於(yu) 高樹,棲於(yu) 枯枝。烏(wu) 鴉築巢的本領是很差的,粗枝大葉,馬馬虎虎,常常讓人拿來比喻男人和女人梳理得不整齊的頭發,“亂(luan) 得像個(ge) 老鴰窩”。
烏(wu) 鴉並非一種,我們(men) 常見之一種叫“禿鼻烏(wu) 鴉”,即人們(men) 平常說的“黑老鴰”。黑老鴰喜歡群居,冬季常常集聚在高大的樹上,不遺餘(yu) 力地“呱——呱——”,大喊大叫,叫聲瘮人,使人厭惡。人們(men) 說,喜鵲報喜,烏(wu) 鴉報憂。村子裏隻要有人病危,黑老鴰就會(hui) 群集在村口的大槐樹上噪呼,時間又多在黃昏,聽起來很恐怖。但不知為(wei) 什麽(me) 還會(hui) 有人捧戴烏(wu) 鴉,並且尊為(wei) “神鴉”,說它是聰明善良的鳥兒(er) ,無數次出現在《伊索寓言》和《格林童話》裏,比如“烏(wu) 鴉喝水”“烏(wu) 鴉反哺”。還有,辛棄疾詩詞裏的“神鴉社鼓”;《小爾雅》裏的“純黑而反哺者,謂之慈烏(wu) ”;成公綏的《烏(wu) 賦》:“有孝烏(wu) 集餘(yu) 之廬”;《增賢廣文》的“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yi) ”。有史以來,人們(men) 似乎多在努力給烏(wu) 鴉身上塗抹一層人文光輝,大概是想努力讓世界少一些陰暗,少一些悲觀。人類有夢想應該沒有錯,有理想也沒有錯,鄉(xiang) 村人最想讓太陽永照普羅。然而,人們(men) 太善良了,無論如何粉飾烏(wu) 鴉,神話烏(wu) 鴉,但烏(wu) 鴉畢竟是烏(wu) 鴉,烏(wu) 鴉不是紅嘴鴉。
我所說的紅嘴鴉也叫“赤鴉”,是我們(men) 常常在田野上聽到“鴉兒(er) ——鴉兒(er) ——”鳴叫的鳥兒(er) ,羽毛的顏色與(yu) 烏(wu) 鴉似乎沒有分別,但沒有濃密的鼻毛,喙是紅色的。《水經注》上說它在南崖下有風穴,出雛鳥,形類烏(wu) 鴉,純黑而姣好,曰“赤觜烏(wu) ”。
“烏(wu) 鴉反哺”,其實就是紅嘴鴉的故事。
故事是母親(qin) 講的,母親(qin) 總是能講出“寒號蟲”“錯托”“紅嘴鴉”的許多故事。
故事就發生在我們(men) 村子裏。有一個(ge) 名字叫水生的青年,性格暴躁,時常打罵母親(qin) ,母親(qin) 每天都生活在恐懼裏。有一天,也是早春天氣,水生去耕田,新翻開的泥土一片芳香,各種鳥兒(er) 都在新翻開的土地上啄蟲子吃。讓人奇怪的是,幾乎所有的鳥兒(er) 都把啄到的蟲子吞了下去,唯獨幾隻紅嘴鴉叼著蟲子飛走了。那幾隻紅嘴鴉是剛會(hui) 飛的雛鳥,因為(wei) 它們(men) 還沒褪盡黃嘴牙兒(er) 呢,它們(men) 還不到產(chan) 卵孵雛的時候,叼蟲子做什麽(me) 啊?水生心裏疑惑,就跟著叼了蟲子的紅嘴鴉去看個(ge) 究竟。尚幼的紅嘴鴉叼著蟲子飛到廢舊的井筒煤窯坑邊,左瞅瞅,右瞅瞅,覺得沒有危險,便沉到窯洞深處。水生趴下身子去,看到小紅嘴鴉正給一對老紅嘴鴉喂食。窯坑裏那一對老紅嘴鴉是水生認識的,那不就是天天到他田地裏捉蟲子的老紅嘴鴉嗎?在孵小鳥之前,老紅嘴鴉的毛色是很漂亮的,待將雛兒(er) 哺育大之後,雛鳥羽毛豐(feng) 滿了,老紅嘴鴉的羽毛卻脫落盡了,光禿禿的像兩(liang) 團難看的肉球,沒有羽翅,自然就喪(sang) 失了飛行的能力,便隻能在窩裏等死。幸虧(kui) 有仁孝的雛兒(er) 反哺,數日之後,老紅嘴鴉居然很快生出了新羽毛。那天早晨,老幼紅嘴鴉比翼藍天,又重新歡快地唱起歌來:“鴉兒(er) ——鴉兒(er) ——”
水生被紅嘴鴉的孝行感動,心想,鳥兒(er) 尚且知道反哺,自己為(wei) 什麽(me) 要虐待母親(qin) ?他放下農(nong) 具,急匆匆趕回家裏,想給母親(qin) 磕個(ge) 頭,道一聲:“對不起……”
由於(yu) 心情急迫,他“啪啪啪”地拍著大門,又高聲喊“娘!”
娘正收拾家,聽見兒(er) 子高聲叫喊,嚇得趕忙去開大門。門甫開,水生慌忙跪下給娘磕頭,娘以為(wei) 水生又要彎腰抓磚頭砸她,嚇得娘一頭撞在院子裏的一棵柳樹上。娘死了,子欲孝而親(qin) 不在。沒了娘,水生哭得昊天蒼茫。他把浸染著娘血的柳樹砍了,把樹杈椏供奉在桌子中央,每飯必先盛一碗給娘。新娶來的媳婦看著水生供奉個(ge) 柳樹杈椏天天喊娘,覺得可笑。一天水生外出,交代媳婦每飯都必先奉娘。第二天水生回來了,看見“娘”兩(liang) 淚汪汪,嚇得媳婦慌忙跪下說:“我以為(wei) 是個(ge) 柳樹杈椏,誰知道真的是娘,我不但沒有供飯,夜裏還拿下來做了頂門棍。”說完,慌忙對“娘”連連磕頭說:“娘啊,娘啊,請原諒媳婦的不孝吧!”檢討完了,“娘”的淚水也沒有了,仿佛還有笑容。水生原諒了媳婦,媳婦又趕緊給“娘”做了身新衣裳,穿在“娘”身上……
母親(qin) 的故事講完了,我和弟弟妹妹都沒有出聲。這時候,天空中飛過了幾隻紅嘴鴉,“鴉兒(er) ——鴉兒(er) ——”的叫聲,悠揚,婉轉,嘹亮,永遠回蕩在我童年的時光裏。
每逢三春時候,我都會(hui) 想起我們(men) 所在的鄉(xiang) 村。文化人賦予了三春鳥兒(er) 文化,母親(qin) 和鄉(xiang) 親(qin) 們(men) 則賦予了三春鳥兒(er) 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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