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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赤壁賦》中的鶴

發布時間:2022-04-20 10:10: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詩文談片】

  作者:張宗子

  從(cong) 作文的角度來看,前後兩(liang) 篇《赤壁賦》,前賦精心結構,章法謹嚴(yan) ,是南朝抒情小賦的路子,後賦更像小品,不經意寫(xie) 來,麗(li) 詞雅意,符采相勝,精工之外,多有出人意料之處。李白詩“有時白雲(yun) 起,天際自舒卷”,說的就是這種感覺。若說靈空奇幻,兩(liang) 賦都靈空奇幻,若說筆筆欲仙,前賦的“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是明寫(xie) 而意思淺,後賦的“開戶視之,不見其處”,是暗寫(xie) 而意思深。元人虞集曾感歎說,前賦已曲盡其妙,後賦則更上一層樓,“末用道士化鶴之事,尤出人意表”。

  讀《後赤壁賦》,很多人都覺得,道士入夢一段,最是神來之筆。按常規寫(xie) 出的好文章,源自學養(yang) 和才力,其高妙是可以想見和預料的,而《後赤壁賦》則不然。我想,即使蘇軾在寫(xie) 下“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yu) 臨(lin) 皋”之後,也未必料到這篇不長的文章會(hui) 有那樣一個(ge) 結尾。後賦的一些細節,如朋友捕得細鱗魚,賢惠的蘇夫人拿出收藏已久的美酒助興(xing) ,如東(dong) 坡夜深獨自登高,這些,也許是紀實,也許不是。回程途中,一隻巨鶴掠舟而過,卻非虛構。蘇軾另有帖子記此事:“十月十五日夜,與(yu) 楊道士泛舟赤壁,飲醉。夜半有一鶴自江南來,翅如車輪,戛然長鳴,掠餘(yu) 舟而西,不知其為(wei) 何祥也。”夜色昏茫之中,飛速掠過的鶴影看上去比實際更大,這是可以理解的,但鶴為(wei) 什麽(me) 半夜還不棲息,是受到驚嚇了嗎?

  蘇軾覺得這也許是某種兆頭,不知是吉是凶。誌得意滿的人不會(hui) 疑神疑鬼,隻有身處憂患的人才特別敏感。因為(wei) 心存疑惑,入睡後夢到那隻鶴,就很自然了。然而鶴變成的道士沒有給他指點迷津,隻輕描淡寫(xie) 地問他,赤壁之遊是否開心。開心也好,不開心也好,是一種情緒,和實際發生的事並不一定完全對應。既然如此,遇鶴,你覺得是好事就是好事,你覺得不好就不好。蘇軾的豁達正在於(yu) 此。他在任何環境下,最後都能心安理得,如他在《記遊鬆風亭》裏所言:“餘(yu) 嚐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鬆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麽(me) 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莊子和列子的相對主義(yi) ,精義(yi) 正在這裏。

  夢鶴雖不過是借鶴抒懷,但也值得梳理一番。說到鶴化道士,我們(men) 馬上想到兩(liang) 個(ge) 著名典故。

  其一見於(yu) 陶潛的《搜神後記》,說有名叫丁令威的遼東(dong) 人,去靈虛山學道,學成之後,化鶴回鄉(xiang) ,落在城門的華表柱上。城裏少年見了,張弓欲射。鶴趕緊飛起,但還不忍離去,徘徊空中,作詩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塚(zhong) 累累。”然後飄然而逝。這是古詩詞中最常用的典故之一,表達了世事變遷的滄桑感。丁令威雖然修煉成仙,但他還鄉(xiang) 的故事令人悵惘,因為(wei) 故鄉(xiang) 與(yu) 他疏離了,故鄉(xiang) 的人不認識他了,也不歡迎他回來。

  第二個(ge) 故事也很有名,出自唐人薛用弱的小說集《集異記》。天寶十三年重陽,唐明皇獵於(yu) 沙苑,見雲(yun) 間孤鶴盤旋,親(qin) 自彎弓而射,一發中的。鶴搖搖晃晃下墜,離地麵一丈左右,突然奮翅振起,向西南方飛走了。再說蜀地益州城外有座明月觀,依山臨(lin) 水,鬆桂深寂,有個(ge) 青城道士徐佐卿,每年來三四次。有一天他又來了,精神看來不好,對大家說:“我被人射了一箭,現在沒事了。但這支箭不是人間所有,我留在這裏,你們(men) 好好收著,將來箭主到來,你們(men) 可以交給他。”他提筆在牆上寫(xie) 了一行字:“留箭之時,則十三載九月九日也。”安史之亂(luan) 爆發,明皇避亂(luan) 到四川,偶然遊覽到明月觀,看見牆上的箭,取下把玩,發現就是自己所用的箭。明皇覺得奇怪,道士就講了徐佐卿的事,再看牆上的題字,終於(yu) 明白當年沙苑打獵時所射的鶴,就是徐佐卿所化。

  徐佐卿的故事並無深意,旨在宣揚道術的神奇而已。丁令威和徐佐卿都是道士。道士不僅(jin) 化鶴,道教神仙的坐騎也經常是鶴。

  東(dong) 坡好讀雜書(shu) ,好談神鬼,對道教雖不像李白那樣專(zhuan) 注和專(zhuan) 業(ye) ,但也頗熱衷於(yu) 修煉和服食丹砂,對此類掌故自然爛熟於(yu) 心。由鶴聯想到道士,自然而然。此外,元豐(feng) 五年的兩(liang) 次赤壁之遊,陪他遊覽的都有來自他老家四川的道士楊世昌。這位楊道士到黃州看望蘇軾,在蘇家住了一年。蘇軾很欣賞楊世昌,說他“善畫山水,能鼓琴,曉星曆骨色,及作軌革卦影,通知黃白藥術,可謂藝矣”。蘇軾《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的第三首,就專(zhuan) 寫(xie) 楊道士,說“不如西州楊道士,萬(wan) 裏隨身惟兩(liang) 膝”,又說“楊生自言識音律,洞簫入手清且哀”。前賦中“客有吹洞簫者”的“客”,也是楊道士。

  無獨有偶,被唐玄宗誤射的徐佐卿就是四川人,所以,注蘇詩的施元之認為(wei) ,夢一道士,指的就是楊世昌。徐佐卿和楊世昌身上,寄托著他對故鄉(xiang) 的思念。

  很多人覺得,《赤壁賦》灑脫空靈,好似郭璞的遊仙詩,其實反複品讀則不難發現,前賦中作者針對客人的那段豁達之言,不是糾正客人的看法,而是對自己的勸解。後賦更深藏著難以掩飾的憂讒畏譏的不安甚至恐懼,這是烏(wu) 台詩案死裏逃生後的憂患意識,是蘇軾始終不能擺脫的噩夢。讀其筆記、題跋、書(shu) 信,反複談到的一個(ge) 話題,就是“吾平生遭口語無數”。他很認真地說,自己和韓愈一樣,命宮在摩羯,終生難免誹謗之害。後賦裏寫(xie) ,船上飲酒作樂(le) 之後,他獨自攀上山崖,“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feng) 夷之幽宮”,一聲長嘯,“草木震動,山鳴穀應,風起水湧”。那時的感覺,不是豪氣滿懷,而是“悄然而悲,肅然而恐”,於(yu) 是趕緊回到船上,在那之後,便是孤鶴東(dong) 來,掠船而過。夜深人靜,鶴的長鳴想必是驚心動魄的。

  《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作於(yu) 《赤壁賦》同年而較早,第一首開頭寫(xie) 道:“饑人忽夢飯甑溢,夢中一飽百憂失。隻知夢飽本來空,未悟真饑定何物。”肚子餓的人夢到滿缽飯食,在夢中大快朵頤。吃飽了,什麽(me) 憂愁煩惱都沒有了。可是夢中的飽是不能當真的。至於(yu) 什麽(me) 才是真正的饑餓,一言難盡。道士問:“赤壁之遊樂(le) 乎?”正可用這四句詩來回答。

  赤壁一遊再遊,旨在遣懷一時,不過夢中一飽,隻能暫解饑渴。人生憂患,豈是暢遊之樂(le) 能夠消解的。

  關(guan) 於(yu) 鶴和道士,還可說句題外話。在蘇軾的手跡上,“夢一道士”是寫(xie) 作“夢二道士”的。朱熹考證說,“二”顯然是筆誤,既然說“孤鶴”,當然隻能是一道士。但在當時,卻有不少人相信是二道士。師法李公麟的北宋畫家喬(qiao) 仲常畫了《後赤壁賦圖》,用長卷形式展現後賦故事,最後一段畫的就是蘇軾與(yu) 兩(liang) 位身著羽衣的道士對話。此畫現藏美國堪薩斯納爾遜美術館,是一幅國寶級的名畫。

(責編: 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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