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感五講》:盡得風流的談藝錄
【書(shu) 香一品】
作者:陳建功
本想正襟危坐地寫(xie) 一篇讀後感,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出。
不僅(jin) 因為(wei) 這本書(shu) 的作者王鼎鈞先生比我年長很多,聲望太大,而且因為(wei) 他頑皮得像少年。比如,他在過90歲生日時寫(xie) 道:“活到90歲,稅務局都不再‘例行’抽查你的所得稅了,你還有什麽(me) 大筆收入可以隱瞞?警察局也不會(hui) 認為(wei) 你有‘犯罪之虞’了,你還能去犯啥罪?活到90歲,人家辦喪(sang) 事,連訃告都不敢發給你,你老翁忽然在殯儀(yi) 館大廳出現,吊客難道不會(hui) 抱頭鼠竄?活到90歲,牧師也不會(hui) 再上門傳(chuan) 教了,你的理想信念,要改也難;想改,時間也不夠了……”嗚呼,鼎公已這般“油鹽不進”,我輩若還道貌岸然,之乎者也,豈不淪為(wei) 笑柄?
鼎公的《靈感》一書(shu) 是早就讀過的,時間應是上世紀80年代。鼎公在《靈感五講》的序言裏也提及,說當時有人說《靈感》是“台灣第一本手記文學”。我當年的讀後感受則是,這是步入文學之門的“動作示範”。就像少年時上武術課,教頭總要先給你做個(ge) 示範,告訴你伸胳膊蹬腿可以這般風采。這是鼎公寫(xie) 作生涯中積累下的“思維花樣”,讓你在忍俊不禁、神清氣爽中向文學皈依。他給咱演示的,不是少林詠春的套路,而是文學的靈感何以如山陰道上,應接不暇。閃展騰挪,開枝散葉。胡謅八扯,涉筆皆趣。有人生感悟的深邃,有逆向思考的得意,有捕風捉影的滋味,有俏皮機智的打趣……你想,幾十年前他就讓《賣油郎獨占花魁》穿越至今天,把《白蛇傳(chuan) 》人物關(guan) 係顛來倒去,乃至把文學比作打麻將,把寫(xie) 作比為(wei) 煎炒烹炸,甚至把酒席上的閑談雅謔,也記作“靈感”:
有位作家的太太不識字,作家決(jue) 心給她“開蒙”。在桌子上貼上“桌子”,在電燈旁貼上“電燈”,太太漸漸就認得了。不久,家裏的物件幾乎貼滿了。作家就想,怎樣讓她識得“愛”字?隻好抱著太太親(qin) 嘴兒(er) 。“兩(liang) 個(ge) 人親(qin) 熱了一陣子,太太總算是把這個(ge) 字記住了。她說‘認識了這麽(me) 多字,數這個(ge) 字最麻煩’。”
類似故事在某些人眼裏是“登不得台麵兒(er) ”的,在某個(ge) 時代還得扣上“有傷(shang) 風化”的帽子。讀到這節便想,或有人會(hui) 對鼎公如此津津樂(le) 道不以為(wei) 然,那麽(me) 其人肯定是不能吃文學這碗飯的,也當不成好的批評家。其實這故事演繹的,是“街談巷說”“擊轅之歌”乃至“匹夫之思”都不應輕棄的道理。鼎公曾經自述如何在“寫(xie) 實主義(yi) 當令”的風潮中,在時髦理論的喧鬧中,在“計劃寫(xie) 作”“意誌寫(xie) 作”中,如何尋覓“自我”,逐漸“從(cong) 別人的靈感中來,到自己的靈感中去”的心路曆程。讀到他的“靈感示範”,忍不住戲仿先生所言,這就是教我們(men) 如何“從(cong) 鼎公的靈感中來,到自己的靈感中去”呀。等到鼎公講到後人如何續寫(xie) 《紅樓夢》,《祖德謀殺案》的結局如何被劇作家們(men) 花樣翻新之時,他已忍不住直抒胸臆了——“層出不窮的靈感、爭(zheng) 奇鬥豔的靈感、匪夷所思的靈感、離經叛道的靈感,還包括‘良莠不齊’的靈感都了不起!”
這次出版的《靈感五講》,不僅(jin) 收了這《靈感》,而且收了《靈感補》。不僅(jin) 可感受鼎公一如既往的海闊天空,而且能讀到他又經近40年的“慢鍛閑敲”而特別寫(xie) 成的“五篇有係統的論說”,即“靈感五講”一輯。鬥膽妄評,這真可以說是常讀常新的一輯,它與(yu) 《靈感》可謂相得益彰、相映成趣,用時髦的詞兒(er) “高屋建瓴”以概之,亦無不可。
“靈感五講”一輯從(cong) “原型”“模仿”“結構”“比喻”“造句”等話題,展開了由靈感進入創作的理路和方法。用鼎公自己的話來說——“靈感可以由‘天啟’得到,也可以由實踐得到,天啟不可說,實踐有理路、有方法”。對這理路和方法的歸納,所用仍然是“鼎公言說”的風格,“談文學不忘趣味,書(shu) 裏麵隨處布置小穿插、小零碎,摘出來的都是街談巷議的調味品,此書(shu) 也可以當閑書(shu) 看”。為(wei) 這平易、閑散,為(wei) 這趣味橫生的話風而傾(qing) 倒,卻隻是給老人家戴上“高屋建瓴”的“高帽兒(er) ”,的確有點不好意思。
這詞兒(er) 聽起來已經味同嚼蠟了。有的人不僅(jin) 糟踐了這詞,連“高屋建瓴”的真模樣都給破壞了。比如讀過的幾篇文學論文,開口便是“海德格爾說”,或“羅蘭(lan) ·巴特說”,仿佛這麽(me) 著才能“勢不可擋”。這讓我忽然想起一件舊事,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當時一個(ge) 著名的導演——直至現在也還著名著——拍了一部人皆喝彩的電影。有關(guan) 部門為(wei) 此召集了一個(ge) 聲勢浩大的電影研討會(hui) ,官員、製片人、導演、主演……當然也少不了文藝理論家和文學評論家。會(hui) 議熱烈而喜慶,少不了美譽如潮,更少不了“高屋建瓴”。那個(ge) 年代,各種“主義(yi) ”是時髦的,國門初開,懂的、不懂的、半懂不懂的,不扯上弗洛伊德或巴讚,都顯得不夠檔次。那些熱情洋溢的讚美中,自然也少不了援引某某“主義(yi) ”,作為(wei) 影片思想深邃、藝術高超的佐證。如有位理論家說,主人公往高粱的渥堆上撒的一泡尿,恰恰表現為(wei) 弗洛伊德主義(yi) 的融注;另一位則說,某個(ge) 鏡頭某個(ge) 畫麵,那就是活生生的安德烈·巴讚呀……讚頌之後,是那位成功的電影導演致答謝詞。在謝了領導謝了嘉賓之後,導演說:“特別是電影理論家和批評家們(men) 抬舉(ju) 我,說我的電影融入了那麽(me) 多主義(yi) ,我當然不能謝絕。誇咱嘛,能拒絕嗎?當然我也得老老實實地承認,我沒有那麽(me) 大學問。往高粱渥堆上撒一泡尿,也沒想到弗洛伊德那兒(er) 去,我哪兒(er) 懂弗洛伊德啊,我就覺得撒了那泡尿,痛快、過癮、邪性,也就讓中國人的血性撒回歡兒(er) 而已……”
這種“高屋建瓴”的高帽和創作者“敬謝不敏”的無奈,一直延續到今天。
在一些人眼裏,所謂“高屋建瓴”,就是時髦名詞的轟炸,是狐假虎威的高頭講章。而“老僧隻道尋常話”,也就是“尋常話”而已,何如“掉書(shu) 袋”“引經典”高深?他們(men) 不懂得深入淺出的妙處。比如讀《靈感五講》時,以我之淺陋,也讀得出鼎公在原型批評理論、比較文化學、創作心理學等諸多理論的造詣,當然,因為(wei) 怕自己也和那些影評家一樣,遭遇鼎公“敬謝不敏”的尷尬,茲(zi) 不詳列。讀《靈感五講》,感受到鼎公平易中深藏的學養(yang) ,素樸下蘊含的豐(feng) 茂,而這深邃,皆以生龍活虎的實踐品格,以創作心理的微妙把控,以信手拈來的作家作品為(wei) 例證,呈現在我們(men) 麵前。比如文章裏談到靈感與(yu) 作品的關(guan) 係——“靈感是忽然而至,而作品是慢慢營造”;談到形式和內(nei) 容的關(guan) 係——“內(nei) 容決(jue) 定形式”,而有時候“形式也決(jue) 定著內(nei) 容”;談到由比喻到象征的演變;談到造句的“新與(yu) 變”……無論你多麽(me) 高深,關(guan) 鍵你得戳中讀者的爽點;無論你有多少才學,關(guan) 鍵你得撩人心弦。因此,以為(wei) 歎賞鼎公“高屋建瓴”,不如說此書(shu) 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談藝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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