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誰的年華
作者:唐 偉(wei)
如果不從(cong) 頭至尾看完全書(shu) ,我也許會(hui) 簡單地認為(wei) ,《北風南枝》無非是我那同門不同代的師兄劉一秀回顧他這些年來“行過的千山萬(wan) 水,走遍的大江南北”留下的紙上印記而已——少時省城求學,青年南下深圳,從(cong) 北上廣深到紐約芝加哥,跨越山河、遠渡重洋,當然其中更多還是他無數個(ge) 夜晚在東(dong) 北遙望家鄉(xiang) 皖南的心緒和情思。
而當我讀罷全書(shu) 的時候,好像被一種難以莫名的情緒所籠罩,這情緒揮之不去,卻又真的“不明覺厲”。在修辭的意義(yi) 上,一秀師兄坦承《北風南枝》是“寫(xie) 著玩,消磨時光的,沒作其他非分想”,就篇章布局來說,作者也自稱“沒那些斯文講究”。而事實上,作為(wei) 科班出身的文學博士、曾經的《萬(wan) 卷》主編,他的文筆借《北風南枝》序者所言“真龍歸藏,九星流轉”其實並不為(wei) 過。
但我清楚地知道,將我所淹沒的這股情緒,絕非該書(shu) 的文字功夫所致,更不是因作者跟我是親(qin) 師兄弟關(guan) 係而起。我在想,書(shu) 中這些《逃學》《夜奔》《拉架》《尋釣》的追憶,那些講述《小漁船的老板娘》《洗澡的胖子》《滴滴司機》的故事,以及不斷閃現的《貓狗》《豬蹄》《鹵鴨》《宵夜》,怎麽(me) 就讓我掩卷深思了呢?是我為(wei) 賦新詞強說愁,故作深沉?真沒那個(ge) 必要。
一秀師兄是“60後”,我是“80後”,他籍貫皖南,我老家湘南。他在書(shu) 中回憶的安徽農(nong) 村往事,於(yu) 我可以說是既陌生也熟悉,陌生是因時因地因人不同,而熟悉則是源於(yu) 似曾相識的異代同感。我們(men) 都親(qin) 身經曆了南方農(nong) 村的貧窮落後,也都經由高考考上師範大學,一定程度改變了自己的命運,現如今他在盛京執掌一家人文社科出版社,而我則在北京打拚。我們(men) 都是這個(ge) 時代的異鄉(xiang) 人。
《北風南枝》念家鄉(xiang) ,憶故人,敘往事,某種意義(yi) 上說,這種回憶本身也是一種極具儀(yi) 式意味的抵抗,它既是一種對鄉(xiang) 愁的肯認,實際也是明知已經回不去的告別。換句話說,一個(ge) 異鄉(xiang) 人對生活的期許,漸漸自覺不自覺地演變成在此地的紮根,回憶故鄉(xiang) 也即是告別故鄉(xiang) 。正是在這一意義(yi) 上,《北風南枝》觸及到這個(ge) 時代最大的隱痛,有著數以億(yi) 萬(wan) 計的人,都再也回不去自己的家鄉(xiang) 。半個(ge) 多世紀來中國鄉(xiang) 村所發生的劇烈變化,告別故鄉(xiang) 之後的無家可歸,幾乎成了所有進城者的一種宿命。毫不誇張地說,以經濟建設為(wei) 中心,深刻改變了中國的城鄉(xiang) 麵貌,改變了包括一秀師兄和我在內(nei) 的無數農(nong) 家子弟的命運。
但並不是任何一個(ge) 人的經曆,都有構成微型時代精神史個(ge) 案的可能,也不是任何一個(ge) 離鄉(xiang) 者都能獲得異鄉(xiang) 人的情感共鳴,這既需要個(ge) 人的經曆烙有鮮明的時代印記,同時也需要個(ge) 人成長經曆裹挾時代精神的症候。而從(cong) 讀研時候的美學熱,到擇業(ye) 時的深圳熱,一秀師兄是典型的“追著時代跑”,從(cong) 七八十年代跑到新世紀,從(cong) 安徽農(nong) 村跑進東(dong) 北城裏,他一直奔跑在時代的風口浪尖上。
至此,我們(men) 再回到《北風南枝》所呈現的內(nei) 容,那些很多看似零散的“追憶”和“故事”之間,以及在書(shu) 中所載的“人間煙火”和“曆史典故”之間,也就有了內(nei) 在的隱秘勾連和整全的總體(ti) 意味。比如,他一個(ge) 從(cong) 農(nong) 村走出來的進城者,對現代城市那種與(yu) 生俱來的欲迎還拒:“來往的車,都一律閉著窗,像他們(men) 緊繃著的精薄刻薄的唇,沒人拿正眼瞅你片刻,哪怕是乜斜”,這種農(nong) 村人進城之後仍保有的近乎頑固的敏感和自尊,與(yu) 其說是一種外鄉(xiang) 人如影相隨的漂泊感所致,還不如說是以城市化為(wei) 表征的現代化所落下的心理後遺症。這就跟他在東(dong) 北看見連片的玉米地,“正好有微風拂過,掠動繁茂寬大肥厚的玉米葉,發出輕輕的響動,仿佛老實巴交的農(nong) 民,在揉搓滿是老繭的粗糲的大手。這聲響,漸次傳(chuan) 開去,成嘩嘩嘩的浪湧浪奔的陣勢,衝(chong) 天而起。眼裏,就有些衝(chong) 動,止不住鹹熱的淚,不老實地流出來,不由自主地順著眼角淌下來”,實際是一體(ti) 兩(liang) 麵。中國的城市化、現代化造就了無數像一秀師兄這樣成功走出家鄉(xiang) 的異鄉(xiang) 人,他們(men) 都分享著“獨在異鄉(xiang) 為(wei) 異客”的同一情感結構。
稱《北風南枝》是一個(ge) 時代的精神備忘錄,並不是刻意以時代奔跑者的身份來為(wei) 作者托大,在書(shu) 中我們(men) 很容易發現著者那種經常性的顧左右而言他。本來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次釣魚,卻引來其關(guan) 於(yu) 東(dong) 北文化的敏銳洞察:“氣候改變或決(jue) 定曆史。而首先改變的,是人。但凡外地來東(dong) 北的,再生猛神威的主,日子一久,就無師自通地乖乖袖手貓起來,開始打蔫,懈怠散漫,沉迷於(yu) 催情的火炕與(yu) 曖昧的暖氣,提不起精氣神實在鬱悶得寡淡,於(yu) 是,嗑毛嗑,玩紙牌,搓麻將,侃大山,哼小曲,吹嗩呐,扭秧歌,唱二人轉,大鍋燉酸菜,盤腿炕桌喝大酒。室外隆冬,屋裏串煙,於(yu) 苦寒之境,自得樂(le) 融融,可謂慵懶的自由。”而即便是一次口腹之欲,著者通過“鐵鍋燉大鵝”和“蜜汁燒鵝”的對比,竟然也能附會(hui) 出對經濟發展的獨到思考。與(yu) 其說這種旁逸斜出是一種不符常理的邏輯跳躍,不如說是其慣有思維模式的一種顯形,它在提示我們(men) 著者作為(wei) 一個(ge) 生活觀察者和時代思考者的角色常態。而這種思維模式的深淺對錯我們(men) 姑且不說,至少從(cong) 他和他遭遇的那些引車賣漿者流或密或疏的故事中看到,從(cong) 他和他幾十年都難以忘懷的師朋親(qin) 友的交往中看到,這個(ge) 已然在城市站穩腳跟的外省人,其為(wei) 人處世、安身立命依然不脫鄉(xiang) 土中國的那種仁義(yi) 底色。
當然,一秀師兄或許並沒有以個(ge) 人經曆來呈現微觀時代史的自覺和雄心,但當著者真誠地把“私密個(ge) 人的經曆”和盤托出時,一個(ge) 時代的回響竟不期然變得有跡可循。他回不去他的家鄉(xiang) ,我也回不去我的家鄉(xiang) ,或許,你也是吧。(唐 偉(we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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