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其流者懷其源
作者:葛 亮
“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中國是重視本原與(yu) 來處的國家,豐(feng) 厚的傳(chuan) 統文化既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更是中國人自立於(yu) 世界的依憑。
筆者生於(yu) 六朝古都南京,對中國源遠流長的曆史有著耳濡目染的親(qin) 切,潛移默化間成為(wei) 日常。而長期在香港工作與(yu) 生活,更讓我體(ti) 會(hui) 到在中西交匯的語境中,中華傳(chuan) 統文化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體(ti) 會(hui) 到不同文化交流與(yu) 互動中,中華傳(chuan) 統文化創造性轉化的卓越能力。
葛 亮(郭紅鬆繪)
我近年來的小說寫(xie) 作,自《朱雀》《北鳶》以降,一直致力於(yu) 嚐試探討中華傳(chuan) 統文化的具體(ti) 表現形式。無論是書(shu) 寫(xie) 中國近現代曆史的綿延流轉,還是聚焦於(yu) 工匠精神在當下的薪火相承,創作的過程,也是我不斷深入與(yu) 親(qin) 近中華文化之根的過程。中國是非物質文化遺產(chan) 大國,每一項我所接觸到的“非遺”,如廣彩、古籍修複,都是千百年的積累,集腋成裘、水滴石穿。而與(yu) 匠人師傅的交流,其中的溫度與(yu) 深切的共情,更超過了單純的案頭工作所能帶來的心靈震動。以此為(wei) 題材進行小說創作,也成為(wei) 一種新路徑,讓我可以不斷去接近傳(chuan) 統文化厚重的本原所在。以上種種,也構成了我為(wei) 生活20年的嶺南書(shu) 寫(xie) 一部長篇小說的驅動力。
中國地理上的幅員遼闊,帶來文化精神層麵的廣袤與(yu) 包容。近年對南方的書(shu) 寫(xie) ,也使我對此有較深的體(ti) 認。《朱雀》寫(xie) 我生長於(yu) 斯的江南,凸顯其文脈底蘊的靈秀與(yu) 深厚;我亦寫(xie) 過《瓦貓》,其有西南地區傳(chuan) 統匠人精神與(yu) 文人傳(chuan) 統的合轍;而我更願以綿薄筆力,將嶺南傳(chuan) 統文化作為(wei) 基點,勾勒獨特而豐(feng) 贍的曆史圖景,這就是我曆時5年完成的長篇小說《燕食記》。
《燕食記》是一部以飲食為(wei) 切入點的作品。選擇這一角度,是對嶺南文化經年考察的結果。嶺南文化有著海洋性的文化質地,有著自然﹑感性的原生文化結構,開放、多元、海納百川的人文品性。而作為(wei) 粵廣的重要名片,飲食顯然是承載以上特點的絕佳例證。如“嶺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所言,“天下所有食貨,粵地幾盡有之,粵地所有之食貨,天下未必盡也。”由此可見,飲食也成為(wei) 嶺南最重要的文化隱喻之一。這隱喻中包含著曆史的流轉,也包含了文化的紛呈。《燕食記》中,它結合了時間與(yu) 空間的維度。前者事關(guan) 一座茶樓的變遷,由“得月閣”至“同欽樓”,由粵至港,是見乎日常的“三餐惹味處”,亦是風雲(yun) 跌宕的“半部嶺南史”。後者以“太史第”作為(wei) 探察文化傳(chuan) 統的容器,它在曆史中流轉,圍繞各種文化元素的疊合,仿佛時代的縮影。從(cong) 望族的鍾鳴鼎食至最平實的粥飯光景,從(cong) 風雅綺麗(li) 的《獨釣江雪》到鏗鏘有聲的《梳洗望黃河》,可以看到少年的成長,也可以看到傳(chuan) 統文化在時代的淬煉中,愈加堅韌與(yu) 恢宏。南征、北伐、抗戰,融合著每個(ge) 人生節點和曆史關(guan) 隘的舌上之味。有關(guan) 食物的記憶,匯成民族記憶最深層次的銘刻,這是個(ge) 人命運與(yu) 家國命運的輝映。
寫(xie) 作之餘(yu) ,我也在思考這部長篇小說創作於(yu) 當下的意義(yi) 。身處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我們(men) 要使中華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與(yu) 當代文化相適應、與(yu) 現代社會(hui) 相協調,把跨越時空、超越國界、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jia) 值的文化精神弘揚起來。《燕食記》中關(guan) 於(yu) 當代的場景,發生在香港。講好香港故事、嶺南故事,也是講好中國故事。香港的人文質地中天然的現代性與(yu) 城市性,與(yu) 傳(chuan) 統文化之間構成了奇妙對位。在以往的創作中,我特別重視香港的現代氣質與(yu) 傳(chuan) 統文脈相對接的部分,在民間體(ti) 現為(wei) 對“侯王誕”“太平清醮”等古老節慶、儀(yi) 典的尊重;在學院則至今保持著對古典學脈的接續與(yu) 發揚,這其中,陳寅恪、唐君毅等國學大師的影響源遠流長。我在《燕食記》中寫(xie) 到來自南粵的一道名菜“禮雲(yun) 子”。“禮雲(yun) 禮雲(yun) ,玉帛雲(yun) 乎哉”(《論語》),最平樸而民間的食材,卻內(nei) 蘊著體(ti) 麵而深沉的君子之道。
飲食是嶺南傳(chuan) 統文化在當下最生動而具有親(qin) 和力的呈現。《燕食記》以瀕臨(lin) 失傳(chuan) 的蓮蓉絕技為(wei) 引,勾連四代粵點師傅的命運起伏,也凸顯了傳(chuan) 統文化在時代變革中經受的考驗與(yu) 挑戰。故步自封、陳陳相因談不上傳(chuan) 承,割斷血脈、憑空虛造不能算創新。食物中埋藏著民族文化的密碼,而這密碼或許會(hui) 在時間的推演中沉睡,需要以時代精神去激活,進而煥發出新的華彩。通過長時間的采風,在與(yu) 不同年齡段的粵點師傅交流、請教的過程中,我深深體(ti) 會(hui) 到,所謂“常”與(yu) “變”,既是時間的哲學,更是一種成熟文化形態的辯證之道。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基因是不畏變革、擁抱變革的。這變革中帶有惜舊而布新的赤誠,亦包含和而不同的胸懷。粵點師傅五舉(ju) 和本幫菜廚師鳳行的結合,既是彼此人生的結合,也是兩(liang) 種菜係的水乳交融,如袁枚在《隨園食單》所寫(xie) ,“凡一物烹成,必需輔佐。要使清者配清,濃者配濃,柔者配柔,剛者配剛,方有和合之妙”。出自五舉(ju) 之手的“水晶生煎”,無疑便是創造性轉化的成果。而五舉(ju) 的徒弟路仙芝對他手藝的繼承,亦加入自己的原鄉(xiang) 馬來西亞(ya) 的烹飪心得,並舉(ju) 一反三,開枝散葉。在《燕食記》中,傳(chuan) 承的脈絡既關(guan) 於(yu) 時間,亦關(guan) 於(yu) 空間。通過嶺南飲食的傳(chuan) 遞,十分鮮明地體(ti) 現出中華傳(chuan) 統文化既是曆史的、也是當代的,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我想到,美國電影藝術家斯特裏普與(yu) 華裔大提琴家馬友友合作,以雙語朗誦中國唐朝詩人王維的《鹿柴》,在世界範圍內(nei) 獲得盛讚,情同此理。“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其中的韻味與(yu) 意境,無須翻譯與(yu) 闡釋,卻能夠如此自然地震撼你我的心靈。優(you) 秀的傳(chuan) 統文化,是不分國界、不分語言、不分人群的,勢必會(hui) 在浩浩湯湯的曆史長河中且進且行、代代相傳(chuan) ,被尊敬與(yu) 欣賞,被賦予生生不息的力量。
在《燕食記》結尾,我寫(xie) 到,曾經獨絕的蓮蓉月餅的秘方被公開,成為(wei) 民間共有的財富。這月餅,穿越了時代的風雲(yun) ,帶著曾經的曆史與(yu) 傳(chuan) 奇,曆經滄桑的錚錚民族風骨,進入尋常百姓家。個(ge) 中滋味,仍是綿延如昔,餘(yu) 韻悠長。
(作者係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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