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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詩“格卑”說平議

發布時間:2023-09-04 14:49: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傅宇斌(安徽師範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教授)

  晚唐詩“格卑”之說起於(yu) 宋人,如吳可《藏海詩話》雲(yun) :“晚唐詩失之太巧,隻務外華,而氣弱格卑,流為(wei) 詞體(ti) 耳。”此種議論,雖至清代,不絕如縷。因而晚唐詩在中國詩史上並沒有得到足夠正視,清人賀裳《載酒園詩話》甚至說:“詩至晚唐而敗壞極矣,不待宋人。大都綺麗(li) 則無骨,至鄭穀、李建勳,益複靡靡;樸淡則寡味,李頻、許棠,尤無取焉。”鄭穀作為(wei) 晚唐詩風的代表詩人之一,當然也不免於(yu) 譏刺。如歐陽修《六一詩話》雲(yun) :“鄭穀詩名盛於(yu) 唐末……其詩極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四庫提要》也說:“穀以鷓鴣詩得名,至有‘鄭鷓鴣’之稱。而其詩格調卑下,第七句相呼相喚字,尤重複。”不管是對晚唐詩還是對鄭穀的批評,都集中到“格卑”這一問題上。那“格卑”何指?“格”有氣格、體(ti) 格、格調、風格、格律等義(yi) ,“卑”有卑弱、卑俗、低卑等義(yi) 。據周裕鍇先生《宋代詩學通論》的研究,宋人所指的“格卑”更多是氣格卑弱之意。所謂“氣格”則是指氣勢和意境的組成,盛唐詩或者高遠,或者高昂,或者振起,而晚唐詩則多衰颯,多低靡或者輕淺。宋人訿議晚唐詩,實在於(yu) 宋代文人多有奮發之誌,且敢於(yu) 有為(wei) ,與(yu) 盛唐人略有相似處。

  然則“格卑”之詩價(jia) 值何在?可學乎?晚唐詩自不可廢,康熙序《全唐詩》雲(yun) :“夫詩盈數萬(wan) ,格調各殊,溯其學問本原,雖悉有師承指授,而其精思獨悟,不屑為(wei) 苟同者,皆能殫其才力所至,沿尋風雅,以卓然自成其家。又其甚者,寧為(wei) 幽僻奇譎,雜出於(yu) 變風變雅之外,而絕不致有蹈襲剽竊之弊,是則唐人深造極詣之能事也。”盛唐是近體(ti) 詩趨於(yu) 巔峰的時期,故人各盡其巧思。晚唐詩雖由於(yu) 其時代原因,未能高拔,但其在藝術上的探索之功同樣不可埋沒。宋代批評雖然較多,但其實從(cong) 宋初到宋末,晚唐詩始終是宋人學習(xi) 的重要門徑,例如宋代大詩人黃庭堅、王安石、陸遊、楊萬(wan) 裏等莫不從(cong) 晚唐詩中找到作詩之靈泉,至於(yu) 江湖詩派、永嘉四靈更無論矣。至南宋末,方回徑雲(yun) :“晚唐者特老杜之一端。老杜之作包晚唐於(yu) 中,而賈島、姚合以下得晚唐之一體(ti) 。”(方回《桐江集》卷四)此外,晚唐詩對於(yu) 宋詞影響尤大,像晏幾道、賀鑄、周邦彥、吳文英等人,都是襲用晚唐詩語的大家,至於(yu) 小家不勝枚舉(ju) 。

  鄭穀的詩在後代其實與(yu) 晚唐詩一樣,有同樣的處境,譏其“格卑”者所在不少,而襲用或者變化其神其貌者也不少。鄭穀“格卑”其義(yi) 有三:一淺切通俗;二喜用對句;三喜用複字。鄭詩淺切從(cong) 白居易而來,然而與(yu) 白又有不同。白詩之淺在於(yu) 平易,而鄭詩之淺則在於(yu) 清淺。例如《蓮葉》:“移舟水濺差差綠,倚檻風搖柄柄香。多謝浣溪人不折,雨中留得蓋鴛鴦。”淺切中有情致,有思理,已開宋人先河,這樣的詩在鄭穀集中並非少數。再者,鄭穀詩也不盡淺切,寫(xie) 得悲感滄桑者亦複不少。如《搖落》:“夜來搖落悲,桑棗半空枝。故國無消息,流年有亂(luan) 離。霜秦聞雁早,煙渭認帆遲。日暮寒鼙急,邊軍(jun) 在雍岐。”寫(xie) 出了戰亂(luan) 時的流離悲愴,頗有老杜遺意,如認為(wei) 是衰颯,怕有不妥。鄭詩喜用對句從(cong) 許渾而來。宋人對許渾批評尤厲,例如陳師道雲(yun) :“後世無高學,舉(ju) 俗愛許渾。”宋人批評許渾的對句主要在於(yu) 它的俗、濫、平,鄭穀詩中對句也不乏拙劣者,但高明者亦有之,如《中年》:“漠漠秦雲(yun) 淡淡天,新年景象入中年。情多最恨花無語,愁破方知酒有權。苔色滿牆尋故第,雨聲一夜憶春田。衰遲自喜添詩學,更把前題改數聯。”中間兩(liang) 聯對仗極工,而全詩意脈一氣而下,非為(wei) 工而求工者。鄭穀詩喜用複字,《四庫提要》即已譏之,然以愚見揣之,鄭穀複字詩之工拙優(you) 劣在五五之間,且複字詩之佳作更令人驚佩,如其七絕《下峽》:“憶子啼猿繞樹哀,雨隨孤棹過陽台。波頭未白人頭白,瞥見春風灩澦堆。”第三句“波頭”和“人頭”,“未白”和“白”兩(liang) 組詞形成了對舉(ju) ,相同的字詞之間由於(yu) 個(ge) 別詞的加入,整句就造成了巨大的意義(yi) 反差。再如七律《自遣》:“強事宦途何足謂,入微章句更難論。誰知野性真天性,不扣權門扣道門。窺硯晚鶯臨(lin) 砌樹,迸階春筍隔籬根。朝回何處消長日,紫閣峰南有舊村。”頷聯兩(liang) 句均用複字,“野性”和“天性”,“權門”和“道門”,“不扣”和“扣”三組詞之間意義(yi) 不同,但前句正反相對,意義(yi) 卻順勢銜接,後句也是正反相對,意義(yi) 卻依然針鋒相對。因而對全詩而言,不僅(jin) 在視覺上,而且在情感上造成了巨大的審美效果。

  鄭穀詩之淺切者宋代楊萬(wan) 裏最得其神。如楊萬(wan) 裏《答徐子材談絕句》雲(yun) :“受業(ye) 初參且半山,終須投換晚唐間。”雖未確指鄭穀,但其所參詩人包含鄭穀自是應有之義(yi) 。楊萬(wan) 裏詩,生機、理趣並重,在南宋獨樹一幟,然實有鄭穀風味,變而化之,乃成大家。如流播人口的《小池》:“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與(yu) 前述鄭穀《蓮葉》詩比較,書(shu) 寫(xie) 自然生理,同樣機杼。詩中用複字雖杜甫已開先聲,但鄭穀複字用得更多,當對宋詩宋詞均有影響。如黃庭堅《自巴陵略平江臨(lin) 湘入通城》雲(yun) :“山行十日雨沾衣,幕阜峰前對落暉。野水自添田水滿,晴鳩卻喚雨鳩歸。靈源大士人天眼,雙塔老師諸佛機。白發蒼顏重到此,問君還是昔人非?”頷聯兩(liang) 句均用複字,錢鍾書(shu) 先生以為(wei) 源自杜詩“即從(cong) 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雖亦可通,然細究複字詞組關(guan) 係,應更似鄭穀。緣杜詩“巴峽”“巫峽”“襄陽”“洛陽”諸詞僅(jin) 表明空間的流動,結構是一種並列和順承的關(guan) 係,而山穀詩中“野水”“田水”“晴鳩”“雨鳩”諸詞卻是正反對舉(ju) 關(guan) 係,與(yu) 鄭穀詩恰同。至於(yu) 在宋詞中,複字用句更多,最著者如歐陽修《踏莎行》雲(yun)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漸”字引起二詞“漸遠”和“漸無窮”的對舉(ju) 關(guan) 係,“春山”和“春山外”也是對舉(ju) 關(guan) 係。“漸無窮”是“漸遠”的意義(yi) 延伸,“春山外”則不僅(jin) 是“春山”的意義(yi) 延伸,也是“春山”一詞的相反意義(yi) 構成,同樣構成了張力,這也可能是受了鄭穀影響。晚唐不僅(jin) 鄭穀喜用複字,之前之後均不乏其人。然則晚唐詩人何以好用複字?以鄭穀詩而言,其詩中複字使用不外乎表現三種關(guan) 係:時間的流動關(guan) 係、空間的變化關(guan) 係、事理的正反關(guan) 係。鄭詩表現時間流動關(guan) 係的詩句如“後車寧見前車覆,今日難忘昨日憂”,表現空間變化關(guan) 係如“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表現事理正反關(guan) 係的如“重陽過後頻來此,甚覺多情勝薄情”(《全唐詩》卷六百七十八)“誰知野性真天性,不扣權門扣道門”(《鄭守愚文集》卷三)等,都在這些變動的關(guan) 係中展現了晚唐時代政局飄搖動蕩、人民流離失所中文人出處進退間的艱難選擇和對時代認識的彷徨失據。

  鄭穀詩雖有氣格卑弱的一麵,然其淺切通俗的詩風與(yu) 好用複字的修辭手法,卻對宋代以後的詩人產(chan) 生了深遠的影響。晚唐許渾、李頻、唐彥謙等人也受到後世如鄭穀一樣的譏評,他們(men) 的詩歌同樣對後代詩人產(chan) 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這其實提醒我們(men) 在認識古代詩歌批評與(yu) 創作的關(guan) 係上,要注意後人對前人接受與(yu) 繼承當中的悖反現象,即一方麵以偏概全地否定前代詩人,另一方麵卻自覺或不自覺地吸收前人創作的特點。

  《光明日報》(2023年09月04日 13版)

(責編: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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