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了良心才回來”:文藝作品中“高加林”為何那麽多
◎曾於(yu) 裏
改編自路遙1982年發表的著名中篇小說《人生》的電視劇《人生之路》正在熱播中。一部10萬(wan) 餘(yu) 字的中篇小說改編成37集篇幅的電視劇,必然伴隨著大量的改編,這也讓劇集麵臨(lin) 一定的爭(zheng) 議。
不過,《人生之路》雖然增加新的人物、新的劇情,但它總體(ti) 上還是恪守了原著的精神內(nei) 核,即讓小說的“高加林難題”貫穿始終。所謂的“高加林難題”,其實就是小說扉頁裏引用柳青《創業(ye) 史》中的那段話:“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隻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沒有一個(ge) 人的生活道路是筆直的、沒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業(ye) 上的岔道口,個(ge) 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錯一步,可以影響人生的一個(ge) 時期,也可以影響一生。”
從(cong) 小說到劇集,都著重於(yu) 從(cong) 高加林的愛情選擇來將這個(ge) 選擇難題具象化了:高加林為(wei) 了追求更好的前程,放棄了深愛著他的鄉(xiang) 下姑娘劉巧珍,用小說中所援引的信天遊唱詞就是“哥哥你不成材,賣了良心才回來”。雖然劇集為(wei) 高加林、劉巧珍的故事增加了後續,譬如他們(men) 都到了上海打拚,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更好的人生,但劇情中的高加林同樣一度“賣了良心”——他辜負了巧珍。
國外文藝作品暫且不論,國內(nei) 文藝作品中的“賣了良心才回來”的高加林,從(cong) 來不是個(ge) 例。從(cong) 我國古代流傳(chuan) 甚廣的“負心漢”戲曲,比如王魁、陳世美,到《人生》中的高加林,再到這些年的一些熱播影視劇——比如《致青春》裏的陳孝正、《北京愛情故事》裏的石小猛,這個(ge) 敘事傳(chuan) 統源遠流長。主人公一般都曾是“窮小子”,他們(men) 在人生攀爬過程中遭遇了要愛情還是要事業(ye) 的“高加林難題”,並紛紛做出過錯誤的選擇。止於(yu) 對“高加林”的道德評判是粗淺的,“高加林難題”背後隱藏的社會(hui) 症結值得更多省思。
“賣了良心才回來”
在小說《人生》中,長相俊美,也擁有一定文學才華的高加林高考落榜,鄉(xiang) 村學校代課教師的位置又被村主任高明樓擠占下來,心高氣傲的他感受到強烈的挫敗感。就在這個(ge) 時候,勤勞善良的農(nong) 村姑娘劉巧珍向高加林表達愛意。高加林一方麵被劉巧珍打動,也從(cong) 戀人的崇拜裏重獲某種自尊,可另一方麵,他又對這段戀情帶有懊悔的情緒,因為(wei) 這意味著他可能要一輩子綁定在農(nong) 村的土地上了。小說中反複描寫(xie) 了高加林的懊悔心理:“他感到這樣一來,自己大概就要當農(nong) 民了”“他覺得自己目前的處境,根本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他甚至覺得他匆忙地和一個(ge) 沒文化的農(nong) 村姑娘發生這樣的事,簡直是一種墮落和消沉的表現;等於(yu) 承認自己要一輩子甘心當農(nong) 民了……他還年輕,隻有二十四歲,有時間等待轉機。要是和巧珍結合在一起,他無疑就要拴在土地上了”。
所以,在高加林被動“走後門”成為(wei) 縣委通訊組的通訊幹事,並在縣城裏大展拳腳,人生看似要飛黃騰達時,他對劉巧珍的態度明顯冷淡下來。當縣委常委、縣武裝部長的女兒(er) 黃亞(ya) 萍向高加林表白時,高加林一番抉擇後,拋棄劉巧珍而與(yu) 黃亞(ya) 萍在一起。高加林的抉擇是出於(yu) 強烈的功利化訴求,小說中這樣寫(xie) 道:“他反複考慮,覺得他不能為(wei) 了巧珍的愛情,而貽誤了自己生活道路上這個(ge) 重要的轉折——這也許是決(jue) 定自己整個(ge) 一生命運的轉折!不僅(jin) 如此,單就從(cong) 找愛人的角度來看,亞(ya) 萍也可能比巧珍理想得多!”為(wei) 了避免自己“心軟”,高加林咬牙切齒地警告自己:“不要反顧!不要軟弱!為(wei) 了遠大的前途,必須做出犧牲!有時對自己也要殘酷一些!”
不料,黃亞(ya) 萍前男友張克南同樣是有背景的家庭,張克南的母親(qin) 一氣之下舉(ju) 報了高加林“走後門”,最終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戶口被撤銷,送回所在大隊。“哥哥你不成材,賣了良心才回來”的信天遊響起時,回到鄉(xiang) 村的高加林又是一無所有的狀態,劉巧珍也已經嫁給馬栓。但鄉(xiang) 村依然敞開胸懷接納了高加林,高加林悔不當初,也大徹大悟。
《人生之路》改動了高加林的“前史”:他高考時成功考取大學,但高明樓暗箱操作,讓自己的兒(er) 子高雙星(劇中的原創角色)頂替了高加林的名額上了大學;之後高加林成為(wei) 一名鄉(xiang) 村教師,全心全意投入到教育事業(ye) 中,卻又因為(wei) 學校合並教師名額縮減,錯失轉正資格……到這裏,劇集接續了小說的情節,劉巧珍向高加林表白、高加林接受了劉巧珍;爾後高加林成為(wei) 縣委通訊員後,黃亞(ya) 萍追求高加林,高加林拋棄了劉巧珍。
《人生之路》同樣改動了高加林的“後傳(chuan) ”,續寫(xie) 了小說“並非結局”後的結局:一直堅持寫(xie) 作的高加林,小說獲獎前往上海,並進入上海的報社工作,憑借寫(xie) 作才能重新闖出一片天地;嫁給馬栓的劉巧珍為(wei) 了給女兒(er) 治病也前往上海,同樣在上海開辟了更廣闊的事業(ye) ……
這個(ge) “後傳(chuan) ”,顯然讓《人生之路》的主題更為(wei) 宏大且正能量了。但劇情的精華仍然是小說中的核心部分,即高加林在愛情與(yu) 事業(ye) 中的抉擇,經由高加林這個(ge) 典型人物“賣了良心才回來”的人生彎路,促使觀眾(zhong) 思考年輕人的處境與(yu) 出路。
對“高加林們(men) ”僅(jin) 作道德批判是不夠的
誠如開篇引言所說,國內(nei) 文藝作品中的“高加林”並不鮮見,“賣了良心才回來”的“負心漢”,是國內(nei) 文藝作品的重要母題。在遙遠的《詩經·衛風·氓》裏,就有“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的敘述。不過民間故事裏的“負心漢”,最為(wei) 知名的往往是那些赴京趕考的窮小子。
在陳世美之前,宋元戲曲中的“負心漢”王魁臭名遠揚。窮小子王魁下第失意,受桂英資助,與(yu) 桂英盟誓不負,後唱第為(wei) 天下第一。王魁私念桂英玷辱其科名,寄書(shu) 與(yu) 其相絕。桂英憤而自刎,化為(wei) 魂魄向王魁索命,“數日,魁竟死”。
到了明代,陳世美的故事取而代之,經由戲曲和小說不斷完善。陳世美高中進士之前,也是窮小子,家境貧寒。十年苦讀,家裏全靠結發妻子秦香蓮支撐。陳世美中了狀元之後,就被宋仁宗招為(wei) 駙馬。秦香蓮久無陳世美音訊,攜子上京尋夫。陳世美不肯與(yu) 其相認,甚至派人追殺妻兒(er) ……陳世美的故事流傳(chuan) 甚廣,不僅(jin) 在於(yu) 故事曲折,也在於(yu) 它契合民間“糟糠之妻不下堂”的樸素正義(yi) 感。《人生之路》中,高加林拋棄劉巧珍後,劉巧珍的父親(qin) 也是用“你比那陳世美還壞”怒罵高加林。
再之後具有國民知名度的“負心漢”,就出自路遙的《人生》。不同於(yu) 以往“負心漢”形象的單一和負麵,作為(wei) 經典的文學形象,高加林的意義(yi) 在於(yu) 他具備的人格複雜性,他不是一個(ge) 扁形人物。固然他拋棄劉巧珍的行為(wei) 遭遇讀者的普遍詬病,但他人格中也存在一些優(you) 點。高加林既自尊又自卑,既有才華又自恃清高,既吃苦耐勞又脫離群眾(zhong) ,既對不正之風深惡痛絕可坐享不正之風……除此,高加林命運中的一些不幸也獲得讀者的同情。假若不是社會(hui) 的不正之風在一開始剝奪了他應有的權益,或許也就不會(hui) 有他後來的一步錯、步步錯。
進入大眾(zhong) 影視時代,經典的“高加林”取代了傳(chuan) 統的“陳世美”,成為(wei) 文藝作品中的經典模板,影視作品中出現了不少高加林的“分身”。《北京愛情故事》裏的石小猛,堪稱“北漂版高加林”。石小猛來自雲(yun) 南農(nong) 村,高考時拚死拚活,最終進入北京的一所普通大學。畢業(ye) 後,石小猛在北京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兢兢業(ye) 業(ye) 、勤勤懇懇、省吃儉(jian) 用。三年後,石小猛東(dong) 拚西湊付了5萬(wan) 定金在五環外買(mai) 了一套38平方米的公寓,隻要拿到老板允諾的一筆8萬(wan) 元的業(ye) 績獎金,他就夠付首付了。他與(yu) 從(cong) 雲(yun) 南來到北京的女友沈冰一起幸福地在暢想未來。
城市的殘酷、人心的冷漠、階層的板結超乎石小猛的想象。先是公司老總坑了石小猛,允諾他的8萬(wan) 元獎金飛了。而如果他沒有如期交首付,5萬(wan) 元定金也要不回來了。再接著,石小猛的富二代朋友程鋒看上了沈冰。程鋒的父親(qin) 找到石小猛,勸說石小猛與(yu) 沈冰分手,換取金錢和機會(hui) 。他告訴石小猛:財富和地位才是男人的脊梁,“沒有女人的男人還是男人,沒有金錢的男人就像是被抽了脊柱的軟體(ti) 動物,永遠抬不起頭、直不起腰”。石小猛痛苦地接受提議。
電影《致青春》中,窮小子陳孝正同樣為(wei) 了前途放棄女友鄭微,理由是“我的人生是一棟隻能建造一次的樓房,我必須讓它精確無比,不能有一厘米差池”。與(yu) 鄭微的愛情是陳孝正的“誤差”,他決(jue) 定舍棄愛情,用他的青春和尊嚴(yan) 去換取機會(hui) 和前途。
不難發現,以上這些“賣了良心才回來”的著名敘事,主體(ti) 都是“窮小子”。窮小子為(wei) 了實現階層跨越,將自我與(yu) 愛情資本化了,他們(men) 舍棄愛情為(wei) 的是“往上爬”。對“高加林們(men) ”保持道德批判是可行的,但作為(wei) 一種現象,道德上的批評又是不夠的。
“高加林難題”的批判性
路遙創作《人生》時,多少受到司湯達《紅與(yu) 黑》的影響。事實上,小說中就提到了高加林與(yu) 於(yu) 連的關(guan) 係,雖然僅(jin) 僅(jin) 是外貌上的關(guan) 聯。路遙在描寫(xie) 高加林的長相時,形容他“頎長健美的身材,瘦削堅毅的臉龐,眼睛清澈而明亮,有點像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裏麵保爾·柯察金的插圖肖像;或者更像電影《紅與(yu) 黑》中的於(yu) 連·索黑爾”。《人生》發表後,1980年就有批評家發現高加林與(yu) 於(yu) 連之間存在的某種相似之處。
眾(zhong) 所周知,《紅與(yu) 黑》是著名的批判現實主義(yi) 作品,司湯達的創作意圖並非對於(yu) 連的所作所為(wei) 進行“三觀”上的指摘,而是要經由於(yu) 連這樣一個(ge) 年少有為(wei) 的青年的“墮落”,抵達對社會(hui) 問題的揭示與(yu) 批判。於(yu) 連以個(ge) 人奮鬥的方式詮釋了新興(xing) 階層熱情、勇敢、追求自由的精神。但生活在等級製度森嚴(yan) 的封建王朝複辟時期,個(ge) 人的奮鬥拗不過森嚴(yan) 的等級、板結的階層,最終導致有誌青年於(yu) 連喪(sang) 失了淳樸真誠的自我,並最終走上斷頭台。於(yu) 連的幻滅,也是渴望通過個(ge) 人努力實現階層跨越的平民青年的幻滅。
固然《人生》最終落在勸誡青年要走正途的結論上,小說末尾,作為(wei) 敘述者的路遙忍不住出現發出呼籲,“作為(wei) 青年人自己來說,重要的是正確對待理想和現實生活。哪怕你的追求是正當的,也不能通過邪門歪道去實現啊!而且一旦摔了跤,反過來會(hui) 給人造成一種多大的痛苦;甚至能毀掉人的一生!”然而,經典的魅力恰恰在於(yu) 它逃逸創作者的個(ge) 人意圖,在無形中所具備的難以化約的深層內(nei) 涵。無論創作者是否有意,《人生》延續著《紅與(yu) 黑》的批判現實主義(yi) 底色,經由高加林的“墮落”,深刻揭示了時代中存在的一些嚴(yan) 峻的社會(hui) 問題。
路遙的《人生》裏,時間背景是1980年初,城鄉(xiang) 二元格局依然牢不可破,農(nong) 村到城市的流動殊為(wei) 不易,“似乎一切都處於(yu) 城市的控製下,甚至鄉(xiang) 下人天生就應該在城裏人麵前低人一等”。《人生》中也敏銳地發現城鄉(xiang) 不公的問題:“鄉(xiang) 裏人就這麽(me) 受氣啊!一年辛辛苦苦,把日頭從(cong) 東(dong) 山背到西山,打下糧食,曬幹簸淨,揀最好的送到城裏,讓這些人吃。他們(men) 吃了,屁股一撅就屙就尿,又是鄉(xiang) 裏人來給他們(men) 拾掇,給他們(men) 打掃衛生,他們(men) 還這樣欺負鄉(xiang) 下人!”因為(wei) 這種不公的橫亙(gen) ,與(yu) 城市姑娘的愛情結合,幾乎是高加林變成城裏人、奔赴遠大前程的唯一機會(hui) 。
阻礙階層流動的,既有機製的原因,也有外力的幹涉。從(cong) 小說到劇集,高明樓都是擺弄高加林命運的無形雙手。而從(cong) 古至今,有權有勢階層的逐利衝(chong) 動一以貫之。小說中,路遙對這類人予以直言批判:“我們(men) 當今的現實生活中有馬占勝和高明樓這樣的人。他們(men) 為(wei) 了個(ge) 人的利益,有時毫不顧忌地給這些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人當頭一棒,使他們(men) 對生活更加悲觀。”
概言之,無論是《高老頭》裏的拉斯蒂涅、《紅與(yu) 黑》裏的於(yu) 連,還是《人生》裏的高加林、《北京愛情故事》裏的石小猛,這些窮小子都有過純真燦爛的時刻。他們(men) 之所以紛紛在往上爬的過程中成為(wei) “負心漢”、之所以紛紛拿愛情去換前途,症結在於(yu) :階層流動阻塞,窮小子的出路過於(yu) 逼仄。如此,窮小子就有可能以自身所擁有的東(dong) 西為(wei) “資本”去置換機會(hui) 。隻要社會(hui) 流動存在問題,“賣了良心才回來”“窮小子負心漢”的敘事就一直存在,“高加林難題”就會(hui) 存在。
回到現實生活中,我們(men) 很難說“高加林”已經從(cong) 我們(men) 的生活中消失了,“賣了良心才回來”的邏輯依然存在。比如“上岸第一劍,先斬意中人”的說法在社交平台上廣泛傳(chuan) 播——如果一對情侶(lv) ,有一人成功“上岸”,拿到鐵飯碗,另一半未能成功上岸,未能上岸的那個(ge) 人大概率會(hui) 被甩;人們(men) 依然同情巧珍,但也有不少人認同高加林的選擇,留言安慰“巧珍們(men) ”也去考鐵飯碗,“考得比他的單位更好,讓他刮目相看”。
這是我們(men) 今天重讀《人生》、重啟“高加林難題”討論的必要性所在。隻是,批判“高加林”負心當然是容易的,但我們(men) 還應思考的是:如何讓那些有才華有幹勁的“窮小子”體(ti) 麵地實現階層跨越,而非將他們(men) 一再拋擲於(yu) 殘酷的人性考驗中,讓他們(men) 在前途與(yu) 愛情/良心之間做抉擇。
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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