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信網絡詐騙是這片土壤新的變量”
隨著電影《孤注一擲》的熱映,海外電信網絡詐騙再次引發關(guan) 注。
楊漪是北京師範大學的人類學博士後。2017年至2019年,她為(wei) 研究緬甸邊境社會(hui) 的經濟運作及發展問題,三次到訪緬甸撣邦大其力鎮。這裏是“金三角”的核心腹地,在那裏,楊漪與(yu) 當地人“同吃同住同勞動”共計16個(ge) 月,完成了名為(wei) 《“金三角”的恐懼:緬甸邊境社會(hui) 經濟聚簇的民族誌研究》的博士論文。
帶著對“金三角”的好奇,楊漪走進這片土地,見識了當地人如何成為(wei) 非法產(chan) 業(ye) 鏈上的一環。在楊漪眼裏,相對混亂(luan) 、各群體(ti) 間尚未廣泛結成“社會(hui) 契約”、多種權威力量雜糅交疊的社會(hui) 土壤與(yu) 合法、非法相含混的經濟彼此呼應。
想去“金三角”做一個(ge) 研究
新京報:最開始為(wei) 什麽(me) 想去“金三角”做田野調查?
楊漪:我最初也是出於(yu) 好奇。我出生在雲(yun) 南騰衝(chong) ,是中緬邊境的一座小城。從(cong) 小,學校就有很多關(guan) 於(yu) 禁毒知識的講座,警察來分享的時候,每次常常提到“金三角”這個(ge) 詞。我很好奇,這樣一個(ge) 被描述為(wei) 所謂“萬(wan) 惡之源”的區域,社會(hui) 是怎麽(me) 運作起來的?人們(men) 是怎麽(me) 在那裏生活的?剛好我學人類學,有機會(hui) 去做“他者”的調查,也就是與(yu) 當地的人“同吃同住同勞動”、研究“他者的世界”。
博士期間,導師問我想做什麽(me) 選題,我說想去“金三角”做一個(ge) 研究,他非常支持,之後我就去了。盡管我的家鄉(xiang) 與(yu) “緬甸”或者說“緬北”為(wei) 鄰,但實際上,去之前我對緬甸人的生活幾乎一無所知。國內(nei) 關(guan) 於(yu) 緬甸的資料不是很多,我在上海想找老師學緬語都沒有找到,還是跑回老家才找到緬語老師。學了一個(ge) 多月之後,我就去緬甸了,在緬甸也是邊學緬語邊做調查。
新京報:為(wei) 什麽(me) 選擇大其力鎮為(wei) 調查點?
楊漪:一方麵是我想去一個(ge) 更加“他者”的地方做人類學調查,即更陌生的環境。中緬邊境對於(yu) 國內(nei) 做人類學、民族學研究的學者來說,不算太陌生了。尤其在雲(yun) 南,已有不少關(guan) 注中、老、緬、印“跨境民族”研究的學者,當時選擇去到域外做當地社會(hui) 的研究者相對少一點。另一方麵,大其力鎮被稱為(wei) “金三角”的核心地區,我覺得到那裏更能解答我心中的困惑。
此外,大其力鎮和中緬邊境的其他緬甸特區的情況還不太一樣。果敢、小猛拉和佤邦這幾個(ge) 特區在緬甸的正式行政規劃裏,屬於(yu) 緬甸北部的撣邦,但這幾個(ge) 特區相對更加自治,有點像“國中國”的狀態,相對來說有明確權威,他們(men) 特區內(nei) 部都有各自不同的管理製度、規則。大其力這個(ge) 轄區都是緬政府管理的範圍,但不同的少數民族武裝力量也在這裏交疊,比如說某片較大的土地完全是歸佤邦來管理的,那片地塊內(nei) 的經濟規則就受佤邦相關(guan) 官員管理;又比如有幾條道路盡管有緬政府設置的檢查點,但是附近的民兵組織有特權運輸政府不允許普通人運輸的(違禁)物品。總之,各種力量在那裏交疊,我覺得蠻有意思的,在這樣的地方去討論當地社會(hui) 的形成,是有討論點的。
在當地大家都很謹慎
新京報:你第一次到緬甸,看到的是什麽(me) 樣的場景?
楊漪:2017年春節,我先去了一趟緬甸大其力鎮,花了半個(ge) 月做預調查。我當時是從(cong) 泰國進入緬甸的。緬甸有很多泰國一側(ce) 沒有的“文化符號”,比如緬文橫幅廣告、山頂的金色佛塔,或者穿著筒裙的男性等。我相信任何人第一次從(cong) 泰國美賽走到緬甸大其力,都可以直觀且明顯地發現這兩(liang) 個(ge) 地方的秩序感迥然不同,仿佛從(cong) 一個(ge) 有序的地方到了一個(ge) 混亂(luan) 無序的地方,街上人們(men) 的精神麵貌、生活狀態也不太一樣,會(hui) 有挺大的視覺衝(chong) 擊。
大其力的街頭有不少流浪漢,他們(men) 白天會(hui) 在街頭閑逛,有幾位看起來精神失常,我也撞見過在街邊吸食海洛因的人。大其力鎮屬於(yu) 比較熱的地方,大家出行要麽(me) 就開車,要麽(me) 騎摩托車,主幹道很少有人走路,流浪漢走在街上非常明顯。後來在大其力待久了,我也交到了曾經吸毒睡大街、後來戒毒成功的朋友。
新京報:到緬北後,你遇到過危險嗎?
楊漪:其實沒有。剛去的一兩(liang) 個(ge) 月,我幾乎隻與(yu) 大其力的那家人同步生活,跟他們(men) 家的人一起出門、一起上街買(mai) 菜、一起打牌、一起買(mai) 彩票等,主要是了解和學習(xi) 他們(men) 在大其力生活的“地方性知識”。他們(men) 還是比較照顧我,不放心我自己一個(ge) 人出去。一個(ge) 多月後,我才開始獨自跑外麵逛,也認識了一些其他的人。我認識了當地某個(ge) 攝影組織的會(hui) 長,當地過一個(ge) 佛教節日時,會(hui) 長想帶我去郊外的村莊拍攝,就要在佛寺過夜。那家人知道之後特著急,讓我不要跟陌生人出去、尤其是去村子裏。我說讓他們(men) 放心,這是當地攝影組織的人。但他們(men) 還專(zhuan) 門去那個(ge) 會(hui) 長家裏,拜托他好好照顧我。但是又不好開口要對方的電話號碼,隻好交代我到了地方必須要給他們(men) 打電話報平安。大家都很謹慎。
後來我甚至成了我住的那家人裏最熟悉大其力鎮的人。我在那裏隻待了一年半,他們(men) 兄弟姐妹幾個(ge) 中,最早去的已經待了十幾年,但是他們(men) 對危險有很深的認知,不會(hui) 像我一樣有“探索欲”,他們(men) 要在那裏生活,不會(hui) 去冒險,哪些地方不該去的,就一定不會(hui) 去,不得不去時非常謹慎。他們(men) 出門時,一般要開車或者騎摩托車,不會(hui) 亂(luan) 跑。他們(men) 還會(hui) 叮囑我,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看到我獨自背包出門,就會(hui) 比較嚴(yan) 肅地跟我說,包不能那樣背,會(hui) 舉(ju) 例說:有人大白天背著包走路都被搶了。
當地有很多這樣的故事,所以他們(men) 常告訴我說哪裏不能去,哪些動作不能做。在他們(men) 的意識裏,不能露財,小女生一個(ge) 人不能單獨行動,人少的巷子也不能走,否則就會(hui) 有極大風險。
有一些危險是明確的、具體(ti) 所指的,比如說你得罪了誰,或者誰欠了你的錢,但是那個(ge) 人勢力很大,你不敢去找他,因為(wei) 你知道他可能不但不給你錢,還會(hui) 要你的命。很多當地人不麵臨(lin) 這種具體(ti) 的危險,因為(wei) 他們(men) 並不得罪誰,隻是在那裏生活,但在那裏生活是需要很高的警惕性的。
新京報:這種氛圍怎麽(me) 體(ti) 現?
楊漪:除了上述他們(men) 的提醒之外,晚上他們(men) 也不太希望我出門。晚上七八點,天快黑了,我要出門,我在大其力鎮的家人就會(hui) 嚇唬我說晚上外麵怎樣不安全,讓我不要出門。在他們(men) 的潛意識裏,就認為(wei) 一些非法的事情都在夜裏發生,比如運毒品之類的,我出去了碰見也不好,可能被別人誤以為(wei) 是線人。出去碰見警察也不好,可能誤以為(wei) 我是從(cong) 事非法經濟的人。後來我熟悉了那邊,偶爾晚上出門,通常也會(hui) 在九點前回家。
讓我比較驚訝的是,當地商店晚上關(guan) 門都很早。我們(men) 都以為(wei) “金三角”那種地方“燈紅酒綠”,夜生活很豐(feng) 富。去了才發現不是這樣,商鋪晚上九點之前都關(guan) 得差不多了,KTV和夜店也就隻有那麽(me) 幾個(ge) 。九點後,街道就安靜了。在一個(ge) 謹慎的環境,大家晚上不太會(hui) 出門活動。去夜店也是開車去開車回,點對點,不亂(luan) 跑。
新京報:你作為(wei) 一個(ge) 外來者,當地人對你是否有戒備心?
楊漪:有的,我覺得我對他們(men) 的戒備心,比他們(men) 對我的戒備心少一點。我的行為(wei) 舉(ju) 止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本地人也不會(hui) 像我這樣在街頭瞎逛。
舉(ju) 個(ge) 例子,大其力鎮的華人講話都是雲(yun) 南口音,我是雲(yun) 南人,會(hui) 講雲(yun) 南話,有一次我去早點鋪吃早飯,想和老板娘隨便聊兩(liang) 句,看看能不能在那做調查。我用雲(yun) 南話和她對話,她看出來我是中國人,就用普通話回我,轉頭跟別人說話才用雲(yun) 南話。
不過這沒有影響我在當地的調查研究,大其力鎮是一個(ge) 城鎮,本身不是熟人社會(hui) ,是一個(ge) 陌生人社會(hui) ,外來務工者之間都是相對平等的。我和不同的人接觸之後,大家慢慢地就把我當做一個(ge) 熟人了,不會(hui) 區分我是中國人還是緬甸人。我來了幾個(ge) 月後,一個(ge) 摩的司機專(zhuan) 門跑過來說要找我聊天,因為(wei) 他看到我跟其他摩的司機都聊天。我以為(wei) 我是去那裏做調查,去參與(yu) 和觀察別人的生活的,但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也在被別人觀察。
除了法律 還有一些“規則”
新京報:當地社會(hui) 治安如何?
楊漪:社會(hui) 治安這個(ge) 不太好評價(jia) ,因為(wei) 那個(ge) 地區和國內(nei) 的環境確實不太一樣。當地確實會(hui) 有槍擊案、被暗殺的情況,但一般都是尋仇,當然也會(hui) 有無辜的人受害。一般來說,有一個(ge) 國家、政府或合法性很高的機構管理一個(ge) 區域,才好量化地評價(jia) 治安情況,“治”和“安”是連在一起的,大其力那樣多權威交疊但又沒有哪一方權威有絕對優(you) 勢的緬甸邊境社會(hui) 就比較難去裁量治安的問題。
當地也有警察和軍(jun) 隊,但是當地人總會(hui) 覺得警察是收受賄賂的,也不是那麽(me) 信任警察。當地也有法律,但並不代表出了問題,大家都會(hui) 去尋找法律的幫助,除非買(mai) 賣房、買(mai) 賣土地等,想要獲得憑證,就需要跟官方打交道。
我住的那家人有個(ge) 親(qin) 戚,參與(yu) 了槍支販賣,這個(ge) 人被拘留後,他們(men) 找了律師去跟警察溝通,看怎麽(me) 交保證金,把這個(ge) 人贖回來,否則他可能會(hui) 被判刑。
那個(ge) 小夥(huo) 被放出來的時候我也在。其實他們(men) 就是湊了一筆錢交給警察,律師在中間幫忙溝通,後來警察在夜裏偷偷放出來的。那筆錢不是進入司法機構的,其實就是給警察們(men) 行賄。也就是說,不是沒有法律,隻是除了法律,他們(men) 還有一些“規則”。
新京報:你在當地接觸過在非法產(chan) 業(ye) 裏工作的人嗎?
楊漪:有,我在當地調查的階段,還是跟買(mai) 賣毒品相關(guan) 的比較多,網絡賭博也開始流行,但是電信網絡詐騙之類的事情,還是剛起步的階段。
當地人其實都或多或少參與(yu) 或涉及了當地的非法經濟。大其力鎮住的那家人中的三姐家開了一個(ge) 遊戲廳,裏麵有一個(ge) 房間是專(zhuan) 門給吸毒的人使用的。
那家人中,還有一個(ge) 年輕姑娘想跟我學漢語拚音,因為(wei) 想去網絡賭博的公司工作。那裏工資高,底薪加提成,底薪就有四五千人民幣(以泰銖-人民幣換算)。當時她沒什麽(me) 工作,就在晚上跟大姐賣一點夜宵,一個(ge) 月的收入最多也就兩(liang) 三千人民幣。她有兩(liang) 個(ge) 孩子,當時丈夫的老板跑路了,沒什麽(me) 錢。如果白天去網絡賭博公司上班,晚上賣夜宵,收入就會(hui) 更高。但是後來聽說要上夜班,她就沒有去,因為(wei) 不能照顧小孩。
我離開大其力鎮之後,當地從(cong) 事電信網絡詐騙的人就開始越來越多。三姐的小孩學習(xi) 不好,高中沒讀完就不想繼續念書(shu) 了,就得去工作。於(yu) 是找了一個(ge) 涉及電話詐騙的園區,在裏麵當保安。剛開始他們(men) 還可以自由出入,後來一個(ge) 星期隻能出去一到兩(liang) 次,他覺得不夠自由,就去KTV當服務員了,因為(wei) 在這些園區的帶動下,當地KTV多了很多。但是當地的KTV和中國的也是非常不一樣的,在那裏麵K粉、開心水等毒品是一些很常見的消費品。
我在大其力鎮時,也遇到過網絡賭博或電信網絡詐騙的招聘廣告。2019年初,當地咖啡館就開始貼有招聘廣告,是用中文和泰文寫(xie) 的,標明底薪加提成的高薪工作,年底公司帶團隊旅遊,有年假等信息。沒有寫(xie) 是做什麽(me) ,但是一看這麽(me) 高的底薪就知道,肯定是和網絡賭博、電信網絡詐騙這類非法產(chan) 業(ye) 有關(guan) 。如果是和毒品相關(guan) ,不會(hui) 寫(xie) 招聘廣告的,是通過熟人網絡來運作。
後來我還加了一個(ge) 人的社交賬號,他知道我在讀書(shu) ,說很缺這種人才。我問他們(men) 不是應該喜歡招那種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嗎,他說那種一般都是“底層”,我們(men) 缺你這種人才。
新京報:當地對於(yu) 非法的產(chan) 業(ye) ,有管控措施嗎?
楊漪:有,當地警察經常會(hui) 查毒品或者槍殺案。但是在當地做生意有一個(ge) 不成文的傳(chuan) 統,就是真正的老板不露麵,一般都是代理人幫他出麵。警察查毒品,往往都是查到運毒品的人,而不是查到後麵的老板。就算查到老板,一般老板已經打點好了,有的還和武裝勢力或軍(jun) 政府的人有一些關(guan) 係,也就查不了了,抓人也是抓的小弟。
舉(ju) 個(ge) 例子,三姐家的遊戲廳也是魚龍混雜的,有賣毒品的人遊走,也有警察的線人在那兒(er) 。根據當地的製度,警察每三年要輪換到另一個(ge) 地方,不定期會(hui) 有上一級官員來檢查。這時候,一般就會(hui) 有線人供出來幾個(ge) 蝦兵蟹將,讓他們(men) 有所收獲。有時候可能還會(hui) 跟遊戲廳老板說,上麵有人來了,讓他們(men) 暫時關(guan) 門。當地是有這種避風險的機製的。
2020年起電詐園激增
新京報:你多次去緬北,感受到什麽(me) 變化?
楊漪:緬北非法產(chan) 業(ye) 在近幾年、尤其是緬甸政變後有所增加,例如毒品經濟有明顯增長,(線上、線下)博彩業(ye) 增多,電信詐騙園區近兩(liang) 三年也較泛濫了。現在確實能發現各地的電詐園區變多了,有的在中國境內(nei) 的瑞麗(li) 一側(ce) 就能看得見。
我做調查的時候,盛行網絡賭博,比如果敢網絡賭博產(chan) 業(ye) 就已經做得很大了。當地的一些勢力、商人等,更像是房地產(chan) 開發商提供場地,比如說房子建好了,租給搞詐騙的公司,有實力的詐騙公司整棟租,有些可能租半層或者租一個(ge) 房間。當然,網絡賭博、電信詐騙等中的金融問題也是至關(guan) 重要的,比如緬幣、泰銖、人民幣、美元、甚至虛擬貨幣之間的兌(dui) 換、交易等,與(yu) 緬甸過去的非法經濟運作網絡有相融合之處,也有新增的元素。
現在隨著反詐宣傳(chuan) 做得越來越多,國人非常謹慎。我前些天去木姐,我爸也叮囑我要注意安全。當地人也更小心了,當地華人帶我們(men) 過去的時候,都幫我們(men) 收著邊境出入證,統一辦理相關(guan) 證件,在一些地界穿梭時,遇到緬軍(jun) 和民兵的檢查點,華人都讓我們(men) 別說話,他去溝通。
新京報:為(wei) 什麽(me) 這幾年電信網絡詐騙園區會(hui) 在那裏盛行?當地為(wei) 什麽(me) 能承載這些非法產(chan) 業(ye) ?
楊漪:緬甸(主要是上緬甸)內(nei) 戰持續不斷,是世界上自二戰以來內(nei) 戰持續最久的國家。政治、經濟不分家,經濟運作的秩序也較為(wei) 混亂(luan) 。從(cong) 我的視角來看,電信網絡詐騙,隻是這片土壤上一個(ge) 新的變量。因為(wei) 一係列曆史原因,當地一直處於(yu) 複雜的政治環境中,各方勢力相互衝(chong) 突,難以統一管理。這樣混亂(luan) 的社會(hui) 與(yu) 這些東(dong) 西的存在是相互塑造著的。
我在大其力鎮的家人說,2019年那邊的電信網絡詐騙園區就很多了,2020年開始激增。最初中國人還是可以自由出入園區的,後來中國人就不能自由出入了,但是在緬華人還可以。
在國內(nei) 的勸返機製和反電詐宣傳(chuan) 之下,確實有一些人回來了,園區開始缺少勞動力,就加劇了限製人身自由的程度。
電信網絡詐騙,其實最早是在柬埔寨,緬甸妙瓦底出現得也挺早,我做調查那一陣,妙瓦底就已經挺多的了。後來妙瓦底一帶有些園區出了問題,好多詐騙園區老板就帶著員工轉移到了大其力。如今大家可能已經對緬北+暴力有刻板印象了,這些東(dong) 西在我看來是換湯不換藥的。放在上世紀末,就是毒品和水牢,到了21世紀初,就是賭博、搶劫和水牢,到現在就成了電信網絡詐騙加水牢、搶劫、綁人等。新的變量是全球化帶來的人員流動、跨越國界的信息技術與(yu) 非法經濟鏈組裝模式的變化,這種變化與(yu) 複雜地方社會(hui) 又相加,帶給民族國家管理框架的更大挑戰。
新京報:非法產(chan) 業(ye) 裏的那些人,怎麽(me) 看待自己的工作?
楊漪: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舉(ju) 個(ge) 例子,三姐的丈夫兩(liang) 度因做毒品生意入獄,後來交了保證金贖出來,但他的家人還是會(hui) 把他看作“一家之主”、受人尊敬。因為(wei) 他做這些生意供養(yang) 了一整個(ge) 家庭,甚至整個(ge) 家族。“家”這一概念在當地人的精神世界裏是很重要的,生活是以“家”的價(jia) 值為(wei) 中心,誰破壞了家的價(jia) 值,誰就會(hui) 受到抨擊。
三姐的丈夫從(cong) 事毒品生意,但是他們(men) 家不允許自己家裏人吸毒。這家人的二哥吸毒,給這個(ge) 家帶來了很多衝(chong) 突。我就曾多次目睹他們(men) 家人打二哥,他曾因販賣毒品在泰國入獄十年,妻子因此和他離婚,家庭不再完整。他出來之後還吸毒,沒有任何改變,他們(men) 就覺得自己的家散了,仿佛“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後來他們(men) 把二哥送去強製戒毒了。三姐的丈夫其實也吸一點麻黃素,但是他就沒有被家人責備,因為(wei) 他是給家裏帶來貢獻的人。在緬北邊境社會(hui) ,如果吸毒的同時還在做事掙錢,還在為(wei) 家庭作貢獻,家庭道義(yi) 上就不會(hui) 有大問題。
新京報:當地人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嗎?
楊漪:我能感覺到我住的那家人,其實對自己的生活沒有那麽(me) 滿意。因為(wei) 他們(men) 自己也覺得是有風險的,就像三姐的丈夫,後來不再做毒品生意了,他們(men) 常會(hui) 感歎說,“唉,不做也好,做那種生意,也是風險很大,可能人就沒了。”但是他現在又跟別人一起投資開賭場去了,他們(men) 這代人多多少少都卷入了非法經濟。
他們(men) 對自己這代人的生活是不滿意的,我好奇他們(men) 對下一代人的生活是怎麽(me) 去期待的。
大其力鎮位於(yu) 泰緬邊境,華人的小孩讀中文學校的同時,還會(hui) 在泰文或者緬文學校選一個(ge) 去讀。但是上了緬文學校,華人也不能參政,畢業(ye) 後大部分還是做生意為(wei) 主,想要賺更多錢,就難免沾染非法經濟。
除非特別優(you) 秀,否則基本不會(hui) 有“讀好書(shu) 就有好出路”的想法。緬甸其他族群的小孩,有些還沒華人這麽(me) 幸運,他們(men) 有些可能上緬文學校,有些就是在山裏或者寺廟裏上學。我後來就在想,如果那個(ge) 孩子不做這些,他還能有什麽(me) 出路呢,還能去做什麽(me) 呢?這就是問題所在,他沒有什麽(me) 其他可以做的事。
新京報記者 汪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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