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利平台 > 即時新聞 > 時政

哲學與詩,從不曾真正分離

發布時間:2022-01-20 09:36: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任昕(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理性的“城邦王者”

  西方文化中關(guan) 於(yu) 哲學與(yu) 詩的論爭(zheng) 自古有之。古希臘人便已有了對邏各斯(logos)與(yu) 秘索思(mythos)的區分,已經關(guan) 注到理性思維與(yu) 詩性思維的差別。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有一段關(guan) 於(yu) 詩人的著名論述,他認為(wei) 詩人是在癲狂狀態下進行創作並且無法對理念進行完美模仿,因而與(yu) 真理隔了三重。在理想國中,柏拉圖把城邦王者的榮耀位置留給了哲學家,哲學也成為(wei) 一切學科的王者,不僅(jin) 無可爭(zheng) 辯地高居於(yu) 詩歌和其他學科之上,更因其掌握了真理而完勝與(yu) 真理隔了三重的詩歌。而詩人則被極不體(ti) 麵地逐出理想國,甚至連荷馬也不能幸免。

  柏拉圖的這段論述反映了他所處的希臘時代的基本風尚:崇尚理性,理性是科學與(yu) 一切思想的基礎,也構成了古希臘文明的基石,支撐起古希臘文明的輝煌殿堂。亞(ya) 裏士多德說:“人是理性的動物。”理性更在其後成為(wei) 整個(ge) 西方文明的一個(ge) 核心性概念,構成西方文明的一個(ge) 重要特質。可以說,西方文明也是一部理性發展的曆史,是由理性結出的果實。

  正因為(wei) 如此,尊崇理性也就成為(wei) 西方文化長期以來的傳(chuan) 統。哲學順理成章登上王者的寶座,詩歌相形之下倒形同婢女,因其與(yu) 理性看來背道而馳而無法同哲學比肩。在西方文化中,詩通常用來泛指文學藝術,這一傳(chuan) 統自古希臘開始,保留至今,亞(ya) 裏士多德的著作《詩學》便是關(guan) 於(yu) 文學的論述。文學以形象為(wei) 載體(ti) ,通過想象、虛構進行創作,注重表達感受和情感,這些特點顯然與(yu) 以理性、抽象、邏輯、本質為(wei) 特點的哲學正好相反。

  崇尚理性的時代必然會(hui) 貶抑非理性。經過中世紀漫長的基督教神權統治後,至14世紀,文藝複興(xing) 運動衝(chong) 破了神學禁錮,人被重新發現,理性也因此被重新認識和肯定。人們(men) 發現,作為(wei) “宇宙之精華,萬(wan) 物之靈長”的人可以憑借理性認識世界和決(jue) 定自身而不必求助於(yu) 上帝。在西方,這一解放運動從(cong) 文學藝術發端,如滔滔之水衝(chong) 破宗教神威的防線,噴湧而出,進而波及並帶動了人文和科學等多領域,形成聲勢浩大的文化潮流。

  17、18世紀的啟蒙運動更是推波助瀾。科學的進步推動了認知進步和理性發展,用理性原則建立起一個(ge) 公正美好的世界是啟蒙主義(yi) 者們(men) 的共同理想。理性不僅(jin) 是哲學和自然科學的基本立場和方法,也成為(wei) 被普遍認可的認知和思想方式。這種情況直至浪漫主義(yi) 興(xing) 起之時方才開始出現變化。

  詩歌:讓哲學俯身的靈性世界

  至18世紀,啟蒙主義(yi) 者們(men) 所期許的理想並沒有在現實中實現,理性主義(yi) 的弊端反而開始逐漸顯露。而詩所蘊含的生命意蘊,詩所追求的靈性世界,詩對內(nei) 在心靈的關(guan) 注及其特有的情感、想象、直覺等因素開始受到重視。

  德國浪漫主義(yi) 詩人弗·施萊格爾認為(wei) “在人性的理想狀態中,隻會(hui) 有詩存在”,這無異於(yu) 全然否定了柏拉圖認為(wei) 詩不配在理想國中存有一席之地的觀點。至此,哲學與(yu) 詩的關(guan) 係開始有了反轉,德國哲學家謝林說:“藝術對於(yu) 哲學家來說就是最崇高的東(dong) 西,因為(wei) 藝術好像給哲學家打開了至聖所……”他又說:“哲學就像在科學的童年時期,從(cong) 詩中誕生,從(cong) 詩中得到滋養(yang) 一樣,與(yu) 所有那些通過哲學而臻於(yu) 完善的科學一樣,在它們(men) 完成以後,猶如百川匯海,又流回它們(men) 曾經由之發源的詩的大海洋裏。”這就明確宣布了詩的至高無上的地位,將詩奉上人類思想、文明的神壇,以致連一向尊貴的哲學也俯下身來,承認其來自本源的力量。

  至19世紀後期、20世紀初,哲學與(yu) 詩之間的關(guan) 係出現了更大的變化,形成了一場聲勢浩大、深刻而持久的現代文化思潮,其規模之大、衝(chong) 擊力之強烈前所未有。18世紀以後,資產(chan) 階級革命和現代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使理性發展進入到新階段,理性與(yu) 現代科技相結合,打造出現代科技理性的巨型神話,在推動社會(hui) 日新月異的同時,也衍生出一係列問題。它深刻地改變了社會(hui) 生活,也改變了人性,改變了人與(yu) 世界的關(guan) 係。

  在此背景下,西方文學藝術自19世紀後期進入到現代藝術階段。1857年,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發表詩集《惡之花》,宣告了現代派文學藝術這朵反傳(chuan) 統的叛逆之花開放。其後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表現主義(yi) 、未來主義(yi) 、超現實主義(yi) 、達達主義(yi) 、立體(ti) 主義(yi) 、唯美主義(yi) 、印象主義(yi) 、意識流小說、存在主義(yi) 、荒誕派戲劇、“垮掉的一代”、黑色幽默等等文學藝術潮流接二連三湧現,構成眼花繚亂(luan) 的現代文學藝術景觀。

  彌漫在19世紀後期的世紀末情緒、資本主義(yi) 世界的種種問題、大蕭條時代的動蕩引發了人們(men) 對傳(chuan) 統思想和價(jia) 值體(ti) 係的深刻質疑,兩(liang) 次世界大戰更是沉重摧毀了西方的理性神話,西方文明賴以存在、深信不疑的信仰頃刻間崩塌。理性的勝利換來的卻是人類最非理性的戰爭(zheng) 和各種災難。伴隨著理性的破產(chan) 和戰後一片“荒原”般的廢墟世界,對西方文明的反思批判成為(wei) 哲學和文學藝術共同的主題。現代主義(yi) 藝術雖然流派紛呈,主旨各異,藝術趣味不盡相同,但無不以反理性為(wei) 旗幟。這些流派打破傳(chuan) 統的文學藝術觀念和表現方法,探索和揭示更加複雜幽微的人的內(nei) 心世界和更加多麵的人性,表達對世界的更加個(ge) 人化的認識和感受,揭示人生的荒誕、生命的苦難、人性的陰暗。不僅(jin) 如此,現代主義(yi) 文學藝術將反理性推向前台,推崇非理性、非邏輯、潛意識、夢境等。

  與(yu) 此同時,哲學也開始了大規模的反思浪潮。科學和其他學科的發展拓展了人類思想視野,拓展了人們(men) 對非理性的認識。達爾文的進化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弗洛伊德的無意識學說等都對當時思想文化領域產(chan) 生了強烈衝(chong) 擊。其中,出現了一種哲學的詩化現象。伯格森指出理性思維隻能解決(jue) 實用層麵,藝術直覺將超越理性,融合萬(wan) 物。叔本華以人生痛苦開始他的生存思考。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宣布古希臘藝術之美不在充滿理性的寧靜平衡的日神精神,而在激情張揚的非理性的酒神精神。這些哲學與(yu) 傳(chuan) 統經院哲學大異其趣。哲學家們(men) 往往從(cong) 人的生存進入思考,將哲學問題歸為(wei) 對人的生命意義(yi) 與(yu) 生存狀況的憂思。他們(men) 打破傳(chuan) 統理性、邏輯的思考方式,或幹脆拋開理性之思,並將生命問題與(yu) 文學藝術直接聯係起來。甚至在表述方式上也有意識地摒棄了傳(chuan) 統經院哲學的著述風格,而采取了一種詩化的形式。尼采采取了類似箴言式的寫(xie) 作方式,叔本華的著作更像是散文,伯格森則於(yu) 192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曾寫(xie) 出著名的《存在與(yu) 時間》的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思想轉向後,更是以富有詩意的筆觸談論詩歌,不厭其煩地對詩、繪畫等藝術作品進行闡釋,這些工作都超出了一個(ge) 哲學家的研究範圍,他把詩奉為(wei) 可以揭示存在本源、匯聚天地神人的至高形式。所以他大聲疾呼,要哲學家向詩人學習(xi) 。

   審美經驗與(yu) 科學思維

  為(wei) 什麽(me) 會(hui) 發生哲學與(yu) 詩歌之爭(zheng) ?二者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guan) 係?其實,哲學與(yu) 詩之間的聯係往往比它們(men) 表麵看來對立的關(guan) 係更為(wei) 密切。

  人類早期文化和思維顯示,思與(yu) 詩常常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其界限並沒有那樣涇渭分明。隨著人類文化發展,思維和學科日益趨向深化和專(zhuan) 業(ye) 化,各學科之間的分化逐漸顯現。但是,在認識和感受世界以及思考和描述人生命題上,哲學與(yu) 詩其實承擔著共同的任務,隻是在思維和表現上采取了不同形式。這種表麵上的差異和對立使得人們(men) 往往以為(wei) 哲學與(yu) 詩完全相反,甚至是對立的兩(liang) 級:一個(ge) 理性,一個(ge) 靈性;一個(ge) 是邏輯的,一個(ge) 是形象的;一個(ge) 以思辨、分析、論證為(wei) 形式,一個(ge) 長於(yu) 想象、虛構、表現;一個(ge) 要窮究事物的本質,一個(ge) 則專(zhuan) 注於(yu) 表現紛繁複雜的現象界。西方文化長期推崇理性而忽視、貶抑感性,其後果便是建立起以理性為(wei) 基礎的強大的形而上學體(ti) 係以及現代科技理性,前者建立起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導致了人與(yu) 世界、人與(yu) 其自身本性的分離,後者則衍生出現代社會(hui) 的工具理性和計算之思,進而導致現代人的心靈異化、物質主義(yi) 、功利主義(yi) 以及對自然家園的掠奪,引發出西方現代社會(hui) 的種種問題。

  當理性主義(yi) 的種種弊端越來越顯現,理性神話接連破滅之時,人們(men) 對理性的反思批判也越來越深入。弗·施勒格爾說:“哲學在哪裏終結,詩就必然在哪裏開始。”哲學家們(men) 發現,要想擺脫形而上學的影響,就要用詩性思維來糾正理性思維帶來的偏差。因此他們(men) 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文學藝術,將文學藝術視作拯救人類性靈、匡正形而上學弊端的良方。在人類思想王國中,既有理性、邏輯、抽象、辯證的思維,也有領悟、直覺、具象、想象的思維,這兩(liang) 種思維代表了人類思維的兩(liang) 個(ge) 重要維度,不可或缺,正如左右腦合二為(wei) 一才能構成人類大腦,才能成就人類思想,也正如白天黑夜合二為(wei) 一才能構成地球一次完整的自轉一樣。而哲學與(yu) 詩,正是人類兩(liang) 種思維具有代表性的領域,宣示著人類思維的不同維度。

  我們(men) 必須承認,總有些什麽(me) 是哲學和科學尚無法充分認識和解釋的,比如意識之外的東(dong) 西、心靈、生命意義(yi) 、信仰、道德、美、情感、想象等等。而哲學和科學所無法認知和解釋的恰恰又是文學藝術所關(guan) 注和表現的領域。在理性主義(yi) 盛行的時代,詩常被認為(wei) 是非理性的迷狂,或頂好是怡情養(yang) 性的浪漫方式。柏拉圖所輕視的詩的非理性特點恰恰證明詩具有原初的神秘力量,假如哲學和科學不能認識、不能承認詩中有著更加深刻、更加本源的力量,不能從(cong) 自身之外去尋求、發現其他豐(feng) 富多彩的領域,那麽(me) 人類思想中的某些東(dong) 西便可能一直被遮蔽著,正如法國哲學家杜夫海納所說:“在人類經曆和各條道路的起點上,都可能找出審美經驗;它開辟通向科學和行動的途徑。原因是:它處於(yu) 根源部位上,處於(yu) 人類在與(yu) 萬(wan) 物混雜中感受到自己與(yu) 世界的親(qin) 密關(guan) 係的這一點上。”從(cong) 這一點上說,哲學與(yu) 詩,似乎一直對抗,卻又在根源處始終合一,從(cong) 不曾真正分離。

(責編: 李雨潼)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