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西石刻詩的依存現象
作者:石天飛(廣西民族大學副研究員)
廣西古稱粵西,謝啟昆《粵西金石略》等收錄不少粵西石刻,加上筆者訪查原刻,訪求拓片、照片,訪索文獻,發現粵西石刻的文化內(nei) 涵豐(feng) 富,而且很有特色,有很多值得注意的現象。比如本文要分析的石刻詩的依存現象,即詩歌或詩句依存於(yu) 碑文或碑刻之中。有的文中賦詩,即碑文作者自於(yu) 文中賦詩。詩常置於(yu) 文末,或中部、文末均有賦詩。還有文中或碑中引詩、錄詩,所引所錄乃他人之詩或他人他書(shu) 之詩句。詩或詩句與(yu) 碑文或碑刻互相依存,這種現象,自唐至民國皆有,數量不少,而以明清尤多,值得關(guan) 注。
粵西石刻,主要是碑刻和摩崖石刻,內(nei) 容繁雜,凡生活中事,幾乎都可刻石。詩歌依存於(yu) 石刻碑文之中,為(wei) 一些本來比較嚴(yan) 肅,容易枯燥、呆板、不易理解的文字,比如工程記述、戰事紀功、山水遊覽、官方文告等,增加一些詩意文采,平添一種生動氣氛。同時石刻文字借助依存之詩,點明、深化其主旨。依存詩往往是碑文內(nei) 容的豐(feng) 富、意境的提升、主旨的深化。
比如寫(xie) 景、抒情。常見的是自賦詩。如融水縣真仙岩乾隆六十年(1795)刊莫汝霖《覽勝岩題名碑》,碑文描寫(xie) 真仙岩(又稱老君洞)所在之勝景,文末賦七律一首:“老子巍峨拔地樹,岩如獅吼吞江渚。朝看遠岫白雲(yun) 飛,暮聽煙波數聲□。萬(wan) 壑奔騰倒地來,三□花鳥遍山隈。玉融誰道古岩邑,覽此風光一快哉!”對此山此岩作了形象描繪,抒發喜愛之情。又如明宣德年間靈川縣張汝器《龍勝山佛塔岩廣福祠路記》所賦七律:“混沌初分幾劫年,始留蹤跡在人前。神居洞府天無夜,龍臥源潭地湧泉。紫霧常遮仙境勝,青山羅列佛岩巔。地靈人傑蒙神祜,血食綿綿入史篇。”通過描寫(xie) 、想象進行寫(xie) 景和歌頌。
比如議論、說理。可以是引他人之作,也可以是自賦詩。如鹹豐(feng) 間鍾山縣《快哉亭勸民文》,文末雲(yun) :“欽命提督廣西學政周,為(wei) 述甲午湖南鄉(xiang) 試,有以火油傷(shang) 其卷者,又將平生所為(wei) 淫跡盡述卷中,監臨(lin) 官因作七律一則以警眾(zhong) ,其詩雲(yun) :千裏來觀上國光,卷中旋被火油傷(shang) 。半生隻為(wei) 淫三婦,七試誰憐貼五場。信是紅顏為(wei) 鬼蜮,悔從(cong) 黑夜結鴛鴦。而今謹勸青雲(yun) 士,休認殘花豔且香。”所引七律有著說理、勸說的目的,甚至於(yu) 今仍有道德警示之作用。又如萬(wan) 曆間永福縣陳榮《重修夫子岩望北亭記》所賦楚辭體(ti) 詩:“如彼緇衣兮,改為(wei) 之思。如彼甘棠兮,其誰忍傷(shang) ?維蕃孳之是望。”亦有勸說、提出希望之目的。
比如敘事、總結。一般是自賦詩。如廣西大化縣《岩光更牌》記修路事,文末賦七絕一首:“謾言艱道路不通,用舍行藏成大功。此後不須攀藤葛,經營來往興(xing) 無窮。”突出了修路之作用,對工竣後之往來繁榮作了展望。又如廣西平樂(le) 縣龍門峽雍正間胡醇仁所作《府江灘峽記》,記述府江之險及曆代開鑿修建事,文末錄明人韓雍詩,注明“韓雍成化七年秋八月自梧州出巡至平樂(le) ,曆諸險灘,憫舟子勞,甚感歎有作”。韓雍詩為(wei) 五言44句,篇幅與(yu) 前文“記”的部分相當,內(nei) 容上也是描寫(xie) 、感歎府江之險,感慨“乃知覆載間,人事誠渺茫”。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講,所錄韓雍詩,通過敘事、描寫(xie) ,在客觀上起到總結全文並深化主旨之作用。
另一方麵,碑文又常常是依存詩寫(xie) 作背景的自然描述。如淩雲(yun) 縣浩坤湖(古稱東(dong) 湖)明代土知州岑雲(yun) 漢《遊東(dong) 湖記》摩崖,全文敘述遊蹤,借景抒情,於(yu) 文中自然置入作者的一首七絕:“泛泛秋江不係舟,如同身世兩(liang) 悠悠。洞簫一曲清波上,露冷月斜天盡頭。”作者與(yu) 友人、廣西詩人謝子嘉泛舟湖上,“蕩槳而前,舟橫峽口,壁嶂流舟。湖水瀉綠,倒影相映,翡翠交生。”“已而維舟壁下,忽聞嘹亮一聲,波心梅落”,乃是岑雲(yun) 漢之弟霄漢正在吹簫,於(yu) 是感而賦詩。詩歌描繪文人意趣,增強了文章的詩情畫意,而文章也成為(wei) 詩歌的最好注解和詩意闡發。《遊東(dong) 湖記》文末又賦六言詩一首:“眺萬(wan) 仞兮蒼蒼,睹千頃兮茫茫。山色豔乎秀麗(li) ,波光煥乎文章。惟丈夫之襟度,正輿士以相將。胡令人之矖矚,惟山高而水長。”詩寫(xie) 作者遊覽歸程之後,回想此番遊覽,抒發感受。借助依存一途,碑文與(yu) 依存詩融為(wei) 一體(ti) 。若去其詩,則其文價(jia) 減半矣!若無其文,則其詩亦難理解,更遑論意境和韻味。更為(wei) 可貴的是,《遊東(dong) 湖記》石刻文中、文末均有賦詩,這在粵西石刻中為(wei) 僅(jin) 見。
又如恭城縣西嶺鎮周王廟光緒十年(1884)刊陸履中《周王廟石獅碑記》,先是序文,再是陸履中署名“邑貢生陸履中撰”,再是捐款名單,隨後突然插入七律一首:“不去河東(dong) 吼一聲,特來西嶺兆文明。成形豈待月支獻,守廟無庸烏(wu) 弋生。蹲伏尚能驚百獸(shou) ,強梁從(cong) 未汗三庚。金毛五色何須羨?長辟邪妖永太平。”並署名“信生周邦傑敬題”,然後“支用開列於(yu) 後”,最後是立碑時間。從(cong) 序文到芳名到開支、立碑,這是完整的鏈條,卻於(yu) 中間插入一首七律,描繪所立石獅,並致祈望,周詩與(yu) 陸文相呼應,有著共同的主題指向,因此並不顯得突兀,反而更顯完備、自然。
粵西是邊遠地區,文化相對落後,但石刻卻很發達;石刻,不論是碑刻還是摩崖石刻,都有不少詩歌,有不少詩歌靠這種依存的方式保存下來,即使一般的村規民約或村路開通,也有詩歌的依存。這說明粵西群眾(zhong) 對詩歌的熱愛。依存詩,有一部分是石刻作者自賦詩,這說明當地人對詩歌創作的熱情。有一部分是引他人之詩,特別是引內(nei) 地名家詩人之作,如都安縣《司馬橋邊涼亭記》引蘇軾詩《沿流館中得二絕句》其一,這說明中原文化對粵西的影響。正是這種影響,促進了粵西文化和文學的發展。
粵西石刻詩的依存,以及所依存之石刻詩,有著獨特的價(jia) 值和意義(yi) 。首先粵西石刻詩的依存,其實質是詩歌如何依存於(yu) 碑文、碑刻之中,詩歌與(yu) 文、記、頌等相關(guan) 文體(ti) 如何融合、起到何種作用、達到何種效果的問題,以及石刻詩在整方石刻之中的地位問題、與(yu) 同一石刻其他篇目的關(guan) 係問題、同一方石刻中有多個(ge) 內(nei) 容時如何排版處理等問題。因而石刻詩的依存,具有文體(ti) 學、金石學等方麵的價(jia) 值和意義(yi) 。
其次是這些依存詩有著鮮明的粵西地域特色。如唐碑《六合堅固大宅頌》,先是序文,再是頌詩一首三章,然後是五言律詩一首:“近瀆縱橫越,夢岱去來闌。千岑為(wei) 遠絕,三峽以衢難。庶捷猶乘跨,群猿豈能觀?若固於(yu) 茲(zi) 第,永世保無殘。”此詩在前麵序文和頌體(ti) 詩的基礎上,對這個(ge) 偏處嶺南一隅的唐代羈縻州的“堅固大宅”,作了地理位置的交待,描繪其雄偉(wei) 、堅固而易守難攻,對我們(men) 了解當時粵西的政治狀況、社會(hui) 經濟和思想文化都有幫助。其他如《岩光更牌》《甲略蘭(lan) 山寺碑記》《廣西道平蠻記》《府江灘峽記》等石刻中的依存詩,反映了粵西的風景、交通、宗教、戰事、建設等內(nei) 容和相關(guan) 曆史。
再次是保存了詩作或不同版本。一些依存詩的作者並非大詩人,也未有詩集傳(chuan) 世,其詩亦未收入方誌等文獻,但因為(wei) 依存於(yu) 石刻之中,其詩得以保存流播,不致佚失,如《遊東(dong) 湖記》作者岑雲(yun) 漢之詩。又如《岩光更牌》,沒有作者之署名,若非石刻,其詩也必湮沒。又如範成大伏波山《淳熙元年秋九月桂林鹿鳴燕太守範成大賦詩以勸駕雲(yun) 》詩刻跋語:“郡人曹鄴桂詩雲(yun) ‘我向月中收得種,為(wei) 君移向故園栽’,今年用故事,種桂正夏、進德二堂,又複朝宗渠水,以符文章應舉(ju) 之記。趙觀文、王世則兩(liang) 人皆魁天下,今狀元坊存焉,故拙句中悉及之。”範成大所引唐代廣西著名詩人曹鄴詩句“我向月中收得種”,除張鳴鳳《桂勝》所錄與(yu) 範成大詩刻相同外,曹鄴《曹祠部集》、範成大《石湖詩集》,以及《粵西詩載》《輿地紀勝》等文獻,皆作“我到月中收得種”,這為(wei) 我們(men) 校勘提供了依據。
綜上,研究粵西石刻詩的依存,既可以了解和感受粵西石刻詩的獨特風味,又有著文學、文體(ti) 學、金石學、校勘學等方麵的意義(y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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