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歡歌
作者:陳世旭
入夏,想起家附近公園的荷湖,荷花應該開了,遂躍躍然前往。
荷花果然不負牽掛。
去年初冬,最後一次離開荷湖,隻剩一片衰敗凋零,隻能暗歎“留得殘荷聽雨聲”。而今,偌大湖麵,冒頭的莖葉,還來不及有風中的婀娜;初生的花苞,蓄紫含紅,正待向日而開;性急的花枝,則已參差高聳,亭亭玉立。有了荷花,水域是另一種立體(ti) 景觀。去冬渾濁的荷湖,因為(wei) 荷花的盛開,變成了美玉。滿塘的綠肥紅豔,滿塘的朝氣氤氳,滿塘的奔放和蓬勃。仿佛才逝的春天從(cong) 地麵移到了水麵,夢裏的仙子回到了現實,心頭的陰霾為(wei) 之一掃。
自古讚美荷花的詩文繪畫浩如煙海,影響最為(wei) 廣泛深遠的莫過於(yu) 周敦頤的《愛蓮說》。理學家賦予了荷花至高的人格意義(yi) ,荷花成為(wei) 聖賢極致推崇的“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冷寂,清白,高潔,“可遠觀而不可褻(xie) 玩焉”,令人肅然起敬,景行行止。《愛蓮說》也由此成為(wei) 說蓮的經典,乃至文學的經典。
圍牆外麵,是很大的一方荷塘,荷花開的時候,清香就彌漫過來。荷塘那邊,是一個(ge) 樹林茂密的小村。樹林上麵,遠遠地浮著一抹淡青的山影,那便是廬山。
上述引文,出自我的鄉(xiang) 居回憶。
也許是因為(wei) 長久的鄉(xiang) 間生活,我對荷花的喜愛,更多的是世俗的情懷。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dong) ,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漢樂(le) 府《江南》)
又到江南采蓮的時節了,蓮葉浮出水麵,挨挨擠擠,重重疊疊,茂密如蓋。采蓮船在蓮葉間穿行,魚在蓮葉下追逐嬉戲,忽焉出沒。質樸明快的采蓮歌回旋反複,采蓮和追魚,寫(xie) 照的原是隱秘的男歡女愛。
種藕百餘(yu) 根,高荷才四葉。
颭閃碧雲(yun) 扇,團圓青玉疊。
亭亭自抬舉(ju) ,鼎鼎難藏擫。
不學著水荃,一生長怗怗。
(元稹《高荷》)
荷花執著向上,坦然而自信。種藕百餘(yu) 根,出水的隻有數葉,像青色的玉一樣重疊,在水中抬舉(ju) 成巨大的團扇。無須自謙,更不迎合,毫不掩飾,毫不畏縮。它在哪裏,哪裏就是它張揚風采的舞台。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
大兒(er) 鋤豆溪東(dong) ,中兒(er) 正織雞籠。最喜小兒(er) 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辛棄疾《清平樂(le) ·村居》)
農(nong) 忙季節,青壯年都已下田。村舍茅簷下,一家五口,老夫老妻親(qin) 密無間話家常,大孩兒(er) 鋤豆,二孩兒(er) 編雞籠,最小的孩兒(er) 最頑皮,睡在地上剝蓮蓬。如此的田園安寧,如此的歲月靜好,透著泥土的氣息。
荷花是夏天的花神,撩撥著無數騷客的情思:
“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李白筆下的采蓮女,笑語隔著荷花,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liang) 邊開。”王昌齡筆下的采蓮女,碧羅裙,芙蓉麵,醉了夏天,苦了多情人。
“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白居易筆下的采蓮女,春心搖動,亂(luan) 了方寸。
“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李商隱筆下的荷花,是爛漫的性情少女。
“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柳永筆下的錢塘,寥寥數語,十裏風情,盡是荷花鬧出的聲色。
“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ju) 。”周邦彥筆下的荷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真能得荷之神理者”(王國維《人間詞話》)。
“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蘇軾寫(xie) 荷花,逸筆草草。
“興(xing) 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李清照寫(xie) 荷花,帶著女性的溫婉。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楊萬(wan) 裏寫(xie) 荷花,千古傳(chuan) 唱,家喻戶曉。
荷花是季節演出的華彩,更是才氣彰顯的試題。
河上花,一千葉,六郎買(mai) 醉無休歇。萬(wan) 轉千回丁六娘,直到牽牛望河北。欲雨巫山翠蓋斜,片雲(yun) 卷去昆明黑。饋爾明珠擎不得,塗上心頭共團墨。蕙岩先生憐餘(yu) 老大無一遇,萬(wan) 一由拳拳太白,太白對予言:博望侯,天般大。葉如梭,在天外,六娘劍術行方邁。團圞八月吳兼會(hui) ,河上仙人正圖畫。撐腸拄腹六十尺,炎涼盡作高冠戴。餘(yu) 曰:匡廬山密林邇,東(dong) 晉黃冠亦朋比,算來一百八顆念頭穿。大金剛,小瓊玖,爭(zheng) 似畫圖中。實相無相,一顆蓮花子,籲嗟世界蓮花裏。還丹未?樂(le) 歌行,泉飛疊疊花循循。東(dong) 西南北怪底同,朝還並蒂難重陳,至今想見芝山人。
我印象最深的荷花禮讚,是清初畫家八大山人的畫作《河上花圖卷》和題在畫上的這首《河上花歌》。
弱冠,國破家亡,逃禪出家。半百後,瘋癲還俗,淪落街市,作畫乞食,任人驅遣。經曆了太多的人生苦難,八大山人選擇了浸淫藝術。他的花鳥,靜謐空明,幽深淡遠,遠離塵喧,最為(wei) 獨特的是那些獨立不羈的形象,冷漠倔強橫眉冷對大千世界,讓人們(men) 直麵其坎坷悲涼的人生。然而,在他的《河上花圖卷》和《河上花歌》中,我們(men) 看到了另一個(ge) 八大山人。
這一年,八大山人72歲,這位進入全盛時期的藝術家,在1292厘米的長卷上酣暢淋漓地揮灑著生命最後的絢麗(li) 。
八大山人畫荷的精品存世多種,大都是一花片葉,大片留白,《河上花圖卷》卻是風起雲(yun) 湧,氣象萬(wan) 千,墨色華滋滿乾坤。流水潺潺,奇葩盛開,或頷首低眉,或挺拔直立,或一枝怒放,或團簇競開。不受空間限製的千姿百態,動態透視,咫尺千裏,有桃李之燦然,有蘭(lan) 芷之清媚,有楊柳之飄搖,有竹蘆之蕭疏,轟然的交響令人血脈僨(fen) 張。
題畫詩《河上花歌》,洋洋灑灑數百言,語意、語態、語氣、語勢,活脫李白的《將進酒》。八大山人是聖者,聖者也有崇拜。寫(xie) 詩他崇拜李太白,李太白是詩仙。“太白對予言:博望侯,天般大。葉如梭,在天外……團圞八月吳兼會(hui) ,河上仙人正圖畫。”此時的八大山人,似有詩仙附體(ti) 。畫家於(yu) 恍惚中默會(hui) 迷離之象,徹悟“無相”“蓮花”,淋漓酣暢,不拘一格,由表及裏,超形入神。心與(yu) 萬(wan) 物相接相謀,與(yu) 自然達於(yu) 渾融,韻律獨特卻渾然天成。畫家賦予了荷花生命的熱烈,荷花賦予了畫家生命的強勁。
荷花充滿了生命的力量和擬人的生動。人們(men) 對荷花的喜愛,深入靈魂。荷花的美是實在的,它的根、莖、葉、花、果,都是人類最早的食物;荷花的美是幹淨的,它天生自潔,無欲無求;荷花的美是正直的、大氣的,對醜(chou) 惡不屑一顧;荷花的美是健康的,妖嬈而不病態,永遠不會(hui) 有人唱“人比荷花瘦”。
與(yu) 其說荷花悠遠、清高、幽靜、淡泊,不如說它是生命縱情的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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