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巷猶存千秋事——京城報業小記
作者:肖複興(xing)
琉璃廠,清代時有一家榮祿堂,是北京第一家南紙鋪。京城一度報業(ye) 發達,多少和它有關(guan) ,有紙張才會(hui) 有報業(ye) 。辦榮祿堂的是山東(dong) 人,當初在北京城最早辦報房(這是報紙編輯部最早的稱謂,起於(yu) 明崇禎元年,京城出現一張民間小報《報房京報》,“報房”一詞始出,叫“報館”和“報社”是以後的事了)的,也是山東(dong) 人,同為(wei) 老鄉(xiang) ,鄉(xiang) 情與(yu) 買(mai) 賣聯誼,近水樓台,彼此受益,開創了當時京城報業(ye) 的先河。
最初,辦得熱鬧的好多家報房,都開設在鐵老鸛廟胡同裏。它位於(yu) 京城宣南地區,離琉璃廠很近。在任何地方,做任何買(mai) 賣,都有傳(chuan) 染效應,講究聚集成堆,彼此影響,連理成枝,水漫金山,蔓延一片。如同清末民初的煤市街,因飯館集中,越來越多,成了北京城最早的美食一條街。報房在鐵老鸛廟胡同裏越來越多,也成了報房一條街,後來,人們(men) 索性把這條胡同叫作報房胡同。可以想象,那時報房一個(ge) 緊挨一個(ge) ,如同包子的褶兒(er) ,密密的樣子,大概像今日簋街的飯館一樣密集吧?
鐵老鸛廟是明朝老廟,是座關(guan) 帝廟。殿頂有鐵製的鸛雀兩(liang) 隻,可隨風擺動,為(wei) 驅散真鳥雀用的,人們(men) 便把這條胡同叫成了鐵老鸛廟胡同,後簡化為(wei) 鐵老鸛胡同,也有叫鐵鳥胡同的。清時京城最早的報房,便是集中在這座老廟四周,沒過多久,相繼開辦有聚興(xing) 、公興(xing) 、聚升、聚恒、合成、杜記、集文、同文、洪興(xing) 、信義(yi) 、同順、天華、連升等十幾家。有的報房在這條胡同裏一直開到民國期間。
清末民初,《萬(wan) 國公報》《文藝雜誌》《通報》《群強報》《京滬日報》《法政日報》《民和報》等一批報刊如雨後春筍一般,也在鐵老鸛廟周圍設立報房。那時候,已經沒人管這條胡同叫鐵老鸛胡同了。鐵老鸛胡同成報房胡同的名稱之變,是曆史的雪泥鴻爪踩踏出來的,頗具時代變遷的含義(yi) ,即使歲月流逝已久,其中的斑駁之痕,小心觸摸,還是能夠感受到曾經的時代脈動。
報刊編出來印出來了,得賣出去,當初發行的集散地,在南柳巷的永興(xing) 寺。永興(xing) 寺也是明朝古寺,供奉觀音,地方很大,光房子就有四十多間。十七八年前,我曾去那裏,大殿不在了,但罩樓和後院還在,大殿拆後的空場,很顯得軒豁。這裏離鐵老鸛胡同很近,穿過西南園胡同即到,無疑為(wei) 報紙的運輸和發行提供了方便。那時候,北京城所有的報刊,都是從(cong) 這裏送到東(dong) 西南北,南柳巷便因此被叫成了報市胡同。這和鐵老鸛胡同更名為(wei) 報房胡同,異曲同工。
有意思的是,最初在此經營並壟斷的發行者,也是山東(dong) 人。報紙興(xing) 辦的前車後轍,不是北京人,都是山東(dong) 人。過去總說山東(dong) 人在北京開綢布店、當廚子的多,看來不見得呢。京城報業(ye) 的這一現象,不知是否有人專(zhuan) 門研究過,得到了什麽(me) 答案。在開發老北京方麵,山東(dong) 人起到的作用,有些奇特。
遙想當年,出入永興(xing) 寺報市賣報的人中,不少是貧寒的孩子。一清早雲(yun) 集在永興(xing) 寺的這些報童,抱著滿滿一懷抱的報紙,跑出永興(xing) 寺,跑出南柳巷,如蒲公英一樣散落在北京城的四麵八方。當年住在永興(xing) 寺對麵晉江會(hui) 館的林海音,不知道看到過這樣的情景沒有。我站在永興(xing) 寺裏,走在南柳巷中,耳邊總響起電影《十字街頭》裏報童唱的賣報歌。據說,永興(xing) 寺報市一直延續到北平和平解放初期,後來郵局發展起來,才取代了它發行的地位。一個(ge) 報市,在民間,在陋巷,延續了半個(ge) 多世紀,實在是不容易的事情。
這裏和巴黎的左岸一樣,曾經是文化重地,可如今,古舊的胡同和錯落的高樓大廈,將曆史和記憶切割得有些飄忽。但是,當初報業(ye) 的風光無限,從(cong) 這裏飄散出的紙墨的芬芳,發出的向往光明的呼喊,不僅(jin) 讓北京城,也讓全中國驚訝。
再想想曾經在後孫公園胡同安徽會(hui) 館裏康有為(wei) 、梁啟超辦的《中外紀聞》,在香爐營胡同孫中山辦的《北京民國日報》,在米市胡同陳獨秀、李大釗辦的《每周評論》,在魏染胡同邵飄萍辦的《京報》,在棉花胡同頭條林白水辦的《社會(hui) 日報》,在南柳巷辦的同盟會(hui) 的機關(guan) 報《國風日報》,在宣外大街和丞相胡同李大釗、孫伏園辦過的《晨報》,在馬神廟胡同丁寶臣創辦的《正宗愛國報》,在方壺齋胡同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在北京公開發行的第一張報紙《解放》和張恨水辦過的《新民報》……不禁感慨當年這片城區的蓬勃生機。
如果想得再遠一點兒(er) ——在五道廟辦的中國第一份兒(er) 童畫報《啟蒙畫報》,在羊肉胡同(今耀武胡同)辦的中國第一份婦女日報《北京女報》,在鐵老鸛胡同辦的中國第一份選摘類報紙《選報》,等等。真是了不起,都是中國第一份呀!拔了頭籌,開了風氣之先,在中國報刊史上有著不可埋沒的一筆。
所有這些報刊的創辦地,不約而同選擇在北京城南。這樣的一種文化現象,是人與(yu) 地同氣相投的雙向選擇,和有著悠久曆史積澱的宣南文化傳(chuan) 統密切相關(guan) 。遙想當年,如此區區彈丸之地,竟然有如此多的報刊爭(zheng) 奇鬥豔(據統計有近四百家報房,散布在城南的一百條胡同裏,即使在現代化的都市裏,也是難見的奇觀),連帶著那麽(me) 多的文化人在此雲(yun) 集,讓思想和文字撞擊出火花,讓民眾(zhong) 發出震天的吼聲。當年走在這裏,沒準兒(er) 瞅不冷子就和魯迅、李大釗、孫伏園、張恨水抬頭不見低頭見呢。別看都是窄窄的胡同,斯是陋巷,惟吾德馨。
如今,這些經曆了時代風雨的報館報房,絕大多數都看不到了。不過,魏染胡同邵飄萍辦的《京報》的舊址,正重新整修以見天日;棉花胡同頭條已拆,但當初林白水在這裏辦的《社會(hui) 日報》的小院,異地重建,雖是新的,但多少還可以依稀遙想當年。這實在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讓一百多年的曆史,有個(ge) 可觸可摸的依托;讓已經逝去的歲月,有個(ge) 可讓人遙想的地方;讓後人知道,前賢創辦的報紙始於(yu) 這些窄街陋巷,他們(men) 能在黑暗的時代和反動勢力麵前,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發出民眾(zhong) 之聲、時代之音。這些過往,構成了宣南文化重要的部分,也成為(wei) 那個(ge) 除舊布新、動蕩轉折的時代北京文化曆史厚重的一筆。
如今,很多舊址連帶它所在的胡同,都很難找到了,但是,即便神遊一圈,也能夠嗅到歲月曾經呼出的不平常的氣息,看到一些曆史蒼茫的倒影。而且,報房胡同還在,還能夠找到,隻是名字又改回了鐵鳥胡同。胡同的名字是有生命的,意味著它和這條胡同曾經的曆史共生。如果還叫報房胡同該多好,那麽(me) 曆史的影子猶存,而且刻印在胡同的名字和肌理裏。報市胡同,如今也沒有人再這麽(me) 叫了,而叫成南柳巷。今天在這附近轉悠,你若打聽報房胡同或報市胡同在哪兒(er) ,如果問的不是老人,絕大多數會(hui) 一問搖頭三不知了。這是多少有些遺憾的事。
前些天,我到了南柳巷的晉江會(hui) 館林海音故居,順便看了看它斜對門的永興(xing) 寺,院子裏已經空蕩蕩,隻有一個(ge) 人坐在房簷下看手機。誰會(hui) 想得到這樣蕭瑟且不寬闊的院子,當年卻是報紙發行的風雲(yun) 之地,北京所有帶著油墨香的報紙,都要在這裏集散,無數個(ge) 報商和報販,每天早晨都聚在這裏,人頭攢動,然後如群蜂擁出蜂巢,飛散到京城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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