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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談嘉祐“太學體”

發布時間:2022-12-26 11:00: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劉成國(華東(dong) 師範大學中文係古籍所教授)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一向被視為(wei) 古文運動中的分水嶺。本年,文壇領袖歐陽修借知貢舉(ju) 的權力,排抑險怪艱澀的“太學體(ti) ”,扭轉了科場、太學中的不良文風。北宋的古文寫(xie) 作,由此轉向了平易流暢的典範風格。《宋史》卷三百十九《歐陽修傳(chuan) 》載:

  知嘉祐二年貢舉(ju) 。時士子尚為(wei) 險怪奇澀之文,號“太學體(ti) ”,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輒黜,……然場屋之習(xi) ,從(cong) 是遂變。

  嘉祐“太學體(ti) ”的原始形態,由於(yu) 代表人物劉幾的文集不傳(chuan) ,僅(jin) 存片段,已不可詳究。關(guan) 於(yu) 它的淵源,則饒有爭(zheng) 議。自上個(ge) 世紀八十年代後期起,學界的主流認知,是將其形成追溯到石介——石介助長了慶曆“太學新體(ti) ”,進而影響到嘉祐“太學體(ti) ”。二者一脈相承,主要特點是褒貶政壇、橫議時事,持論偏激、內(nei) 容乖謬,且文字怪僻。進入二十一世紀,這個(ge) 論斷受到朱剛教授的質疑:“至於(yu) 嘉祐‘太學體(ti) ’,則未必自慶曆‘太學新體(ti) ’發展而來,當然就不能指定要石介負責。”(《文學遺產(chan) 》2007年第5期《“太學體(ti) ”及其周邊諸問題》)他將“太學體(ti) ”的產(chan) 生與(yu) 嘉祐年間新興(xing) 的性命思潮相聯係,引發了一係列重新探討“太學體(ti) ”的文章,成為(wei) 近些年古文研究中的一個(ge) 熱點。同時也表明,“太學體(ti) ”的問題尚未獲得定讞。筆者在朱文的啟發下,再對相關(guan) 的文獻記載進行考古式發掘,進一步論證嘉祐“太學體(ti) ”與(yu) 石介無關(guan) 。它應當是皇祐、至和年間科場文風的延續,或許與(yu) 當時士人學習(xi) 韓愈、皇甫湜等奇崛艱澀的古文一脈相關(guan) 。

  首先應當指出,將嘉祐“太學體(ti) ”視為(wei) 受石介影響所致,於(yu) 原始文獻無征。嘉祐二年知貢舉(ju) ,是歐陽修人生中一樁大事,其墓誌銘、神道碑、國史傳(chuan) 以及《宋會(hui) 要》、《續資治通鑒長編》等數種最基本史傳(chuan) ,均有述及,卻從(cong) 未提及石介。其他記載本年貢舉(ju) 事件的宋代文獻,也從(cong) 未將二者相關(guan) 聯。管見所及,明初陳桱最早將嘉祐“太學體(ti) ”,追溯到慶曆六年(1046)張方平上疏乞禁的“太學新體(ti) ”。《通鑒續編》卷七“(嘉祐)二年春三月親(qin) 試舉(ju) 人”條載:

  帝切於(yu) 求士,進士、諸科一舉(ju) 而獲選者至千三百餘(yu) 人。士子習(xi) 尚險怪奇僻之文,號“太學體(ti) ”。張方平嚐言:“文章之變與(yu) 政通。今設科取才,專(zhuan) 取辭藝士,……其增習(xi) 新體(ti) ,澶漫不合程序,悉乞考落。”雖為(wei) 下詔揭示,而士習(xi) 不改。是年,翰林學士歐陽修知貢舉(ju) ,痛抑“新體(ti) ”,仍嚴(yan) 禁挾書(shu) 者。凡為(wei) 時所推譽善文者,皆被黜。……自是,場屋之習(xi) ,遂為(wei) 之變,奇險之辭始革矣。

  之後,明代馮(feng) 琦《經濟類編》、商輅《通鑒綱目續編》、王錫爵《曆代名臣奏疏》、王宗沐《宋元資治通鑒》、清代傅恒《通鑒輯覽》等相繼沿襲,漸成定論。徐乾學《古文淵鑒》卷四十六選歐陽修《瀧岡(gang) 阡表》,注曰:

  按自韓愈以古文倡於(yu) 唐,三百餘(yu) 年修出而宗之,起五季論卑氣弱之敝,黜天聖、景祐間太學體(ti) 詭異之習(xi) ,士始知通經學古,功倍於(yu) 穆修柳開矣。

  則嘉祐“太學體(ti) ”與(yu) 景祐“太學體(ti) ”,已經淆然不分。然《通鑒續編》一書(shu) ,所載往往漫無考述,甚至“出於(yu) 妄托”、“挾私濫載”(《四庫全書(shu) 總目》卷四十七《通鑒續編》提要)。它敘述嘉祐“太學體(ti) ”史源無從(cong) 追溯,實不足信。

  陳桱所引張方平章疏,上奏於(yu) 仁宗慶曆六年(1046),的確針對石介“太學新體(ti) ”而發。《宋會(hui) 要輯稿·選舉(ju) 三·科舉(ju) 條製》載,慶曆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同知貢舉(ju) 張方平上《貢院請誡勵天下舉(ju) 人文章奏》,明確奏乞場屋中嚴(yan) 禁石介“太學新體(ti) ”:

  及建太學,而直講石介課試諸生,因其好尚,遂以成風,以怪誕詆訕為(wei) 高,以流蕩猥煩為(wei) 贍,逾越規矩,或誤後學。朝廷惡其然也,故下詔書(shu) ,丁寧誡勵,而學者樂(le) 於(yu) 放逸,罕能自還。今貢院考所試,賦有至八百字以上,每句有十六、十八字者,論有一千二百字以上,策有置所問而妄肆胸臆、條陳他事者,以為(wei) 不合格,則辭理粗通。如遂取之,則上違詔書(shu) 之意,輕亂(luan) 舊章,重虧(kui) 雅俗,驅扇浮薄,忽上所令,豈國家取賢斂材,以備治具之意耶?

  慶曆革新中,石介執掌太學,頗有影響。“太學新體(ti) ”即在他的鼓動下產(chan) 生,其特點亦如張方平所述:律賦的字數、句式與(yu) 貢舉(ju) 條例不符,對策的內(nei) 容妄肆胸臆、謗議朝政。那麽(me) ,張方平的章疏榜於(yu) 貢院後,效果如何?是否如《通鑒續編》所言,“雖為(wei) 下詔揭示,而士習(xi) 不改?”非也。王鞏(張方平婿)所撰《文定張公樂(le) 全先生行狀》清楚記載:

  甫受命,即知貢舉(ju) 。時太學舉(ju) 人妄變文體(ti) ,以奇字僻語為(wei) 高,以遊辭長句為(wei) 贍,四方學者承風而靡。公主文考試,有如是者揭而斥之,因上言請行誡勵,上命錄公所上奏,大書(shu) 榜於(yu) 貢院前。由是,士子知循舊格。”(《張方平集》附錄)

  據此,至慶曆六年春貢舉(ju) ,石介的“太學新體(ti) ”已因張方平上疏而遭太學、場屋士人拋棄。

  再以當時政治形勢揆之,《行狀》所言,當切情實。慶曆四年(1044)十月,隨著範仲淹集團政治革新的失敗,石介成為(wei) 朝中眾(zhong) 矢之的。他主動要求外放,通判濮州,未及赴任,次年七月病卒。政敵夏竦等猶銜恨不已,四處散布石介詐死逃入契丹的謠言。朝廷於(yu) 慶曆五年(1045)十一月和慶曆七年(1047)六月,兩(liang) 次下令查核石介存亡實況,石介險遭發棺之厄。妻子兒(er) 女受其牽連,羈管他州,流亡數年。此事震驚朝野,歐陽修《重讀徂徠集》曰:“當子方病革,謗辭正騰喧。眾(zhong) 人皆欲殺,聖言獨保全。已埋猶不信,僅(jin) 免斫其棺。”(《歐陽修全集·居士集》卷三)張方平奏疏,正是在這種政治背景下出台,力圖全麵清理石介在太學的殘餘(yu) 影響。考慮到以上的悲慘遭遇、嚴(yan) 峻的政治高壓,而太學又是朝廷意識形態的風會(hui) 之地、敏感之區,“教化之淵源,所以諷勸四方而示之以表則”(呂陶《淨德集》卷四《請罷國子司業(ye) 黃隱職任狀》);特別是科場禁製,關(guan) 係到每位應試士人的切身利益。可以斷定,那些以及第為(wei) 目標的考生,應試程文,決(jue) 不會(hui) 停留在石介這位負垢含辱、極富爭(zheng) 議人物的陰影中。石介執掌太學時催生的“太學新體(ti) ”,不會(hui) 持續到皇祐、至和、嘉祐年間的太學場屋中。

  沈括《夢溪筆談》卷九載:

  嘉祐中,士人劉幾累為(wei) 國學第一人,驟為(wei) 怪險之語,學者翕然效之,遂成風俗。歐陽公深惡之。會(hui) 公主文,決(jue) 意痛懲,凡為(wei) 新文者一切棄黜。時體(ti) 為(wei) 之一變,歐陽之功也。

  嘉祐“太學體(ti) ”代表的劉幾“驟為(wei) 怪驗之語”,既曰“驟為(wei) ”,則此體(ti) 在嘉祐二年前流行不久。與(yu) 劉幾有舊的楊傑撰其墓誌銘,則將劉幾之文風靡太學的時間限定為(wei) 皇祐、至和間:

  先是,皇祐、至和間,場屋文章以搜奇抉怪雕鏤相尚,廬陵歐陽公深所疾之。及嘉祐二年知貢舉(ju) ,則力革其弊,時之道亦嚐被黜。(《無為(wei) 集》卷十三《故劉之道狀元墓誌銘》)

  這樣看來,皇祐、至和間開封太學、國子監中流行的“場屋文章”,才是與(yu) 嘉祐“太學體(ti) ”一脈相承的。

  根據許瑤麗(li) 的梳理,皇祐、至和年間(1049-1055),開封太學、國子監中的翹楚有鄭獬、滕甫、吳處厚等人。他們(men) 以賦著稱,詩文兼擅,作品整體(ti) 上都呈現出奇險的美學追求(《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再論嘉祐“太學體(ti) ”與(yu) “古文”的關(guan) 係》)。特別應予關(guan) 注的是鄭獬,字毅夫,安陸人,著有《鄖溪集》二十八卷。他是皇祐五年(1053)榜的狀元,因廷試文的風格與(yu) 中唐皇甫湜相似,被知製誥劉敞錄取。《四庫全書(shu) 總目》卷一百五十三《鄖溪集》提要曰:

  初,獬以進士較試於(yu) 廷,舍人劉敞得獬卷,曰:“此文似皇甫湜。”獬嚐與(yu) 敞書(shu) ,亦言:“韓退之時,用文章雄立一世者,獨李翶、皇甫湜、張籍耳。……使之質而工、奇而肆,則退之作也。”雲(yun) 雲(yun) 。觀其所言,知文章宗旨實源出韓門矣。

  韓愈的古文,兼有奇崛與(yu) 平易兩(liang) 種風格,而相對偏重前者。韓門弟子中,皇甫湜繼承了奇崛一脈,李翱則沿襲了平易之風。鄭獬的廷試程文既被劉敞稱為(wei) “似皇甫湜”,則亦當表現出明顯的奇險艱澀風格。這種狀元文章,必然在稍後太學中產(chan) 生巨大的示範效應,成為(wei) 至和、嘉祐間應試士人模仿的對象。劉幾既在太學中,受其熏陶自在情理之中。正如許瑤麗(li) 所指出,“學韓而不得其法的舉(ju) 子們(men) ,則隻能走向‘太學體(ti) ’的怪澀。”

  嘉祐二年,蘇軾在及第後上書(shu) 歐陽修,曰:

  自昔五代之餘(yu) ,文教衰落,風俗靡靡,日以塗地。聖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詔天下……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過當。求深者或至於(yu) 迂,務奇者怪僻而不可讀,餘(yu) 風未殄,新弊複作。大者鏤之金石,以傳(chuan) 久遠;小者轉相摹寫(xie) ,號稱古文。紛紛肆行,莫之或禁。蓋唐之古文自韓愈始,其後學韓而不至者為(wei) 皇甫湜,學皇甫湜而不至者為(wei) 孫樵。自樵以降,無足觀矣。(《蘇軾文集》卷四十九《謝歐陽內(nei) 翰書(shu) 》)

  作為(wei) 本年貢舉(ju) 的親(qin) 曆者和最大獲益者,蘇軾將歐陽修所排抑的“太學體(ti) ”,視為(wei) 韓愈→皇甫湜→孫樵一係怪僻文風的延續,可謂明本清源。這似乎是對之前劉敞因鄭獬程文“似皇甫湜”而錄為(wei) 狀元,隱約地表達一種不滿吧。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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