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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山水文明與精神的超越性

發布時間:2023-03-13 10:18: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林誌猛(浙江大學哲學學院古典文明研究中心教授)

  中國有眾(zhong) 多名山勝水,形成了獨特的山水文明。黃河長江流域源遠流長,涵蓋了諸多不同民族的思想和文化,造就了驚世絕倫(lun) 的文學藝術,呈現出紛繁多樣的文明形態。“山水”並不僅(jin) 僅(jin) 指涉“風景”,而是具有豐(feng) 富的內(nei) 涵。山水與(yu) 天道、仁德、自然、生活方式密切相關(guan) ,中國山水文明包含著對宇宙、生命、曆史、道德的深刻認知。

  中國山水文明的特質

  首先,山水體(ti) 現了道的特性,由山水可觀天道。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wan) 物而不爭(zheng) ,處眾(zhong) 人之所惡,故幾於(yu) 道。”(《老子》第八章)水能滋養(yang) 萬(wan) 物,不會(hui) 因為(wei) 相爭(zheng) 和衝(chong) 突而破壞自然的和諧有序。水處於(yu) 卑微的位置,卻彰顯了上善、至德和聖人的無為(wei) 而治,水之“道”有益於(yu) 心性涵養(yang) 和政治治理。水為(wei) 天下至柔至弱之物,卻能擊穿石頭等堅硬之物,以弱勝強,以柔克剛。南朝宋畫家宗炳表示,“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le) ”(《畫山水序》)。山水以其形質之美更直接鮮明地呈現“道”,使仁者在靜觀山水之中因悟道而喜悅。這也印證了孔子所說的“知者樂(le) 水,仁者樂(le) 山”(《論語·雍也》)。按照朱熹的解釋,“知者達於(yu) 事理而周流無滯,有似於(yu) 水,故樂(le) 水;仁者安於(yu) 義(yi) 理而厚重不遷,有似於(yu) 山,故樂(le) 山”(《四書(shu) 章句集注》)。事理像水一樣變動不居,義(yi) 理像山那樣永恒不變。山水形成一種互補,將變化與(yu) 恒常融為(wei) 一體(ti) 。通過在山水間遊走、居住、體(ti) 悟、靜觀,人們(men) 可參透天地之道、治世之道,成為(wei) 智者或仁者,抑或兼容兩(liang) 者,既有智者的內(nei) 在精神愉悅,又有行仁之壽。

  《淮南子·原道訓》也明確指出,“山以之高,淵以之深”,山水的自然本性充分體(ti) 現了“道”和“至德”。水大不可極,深不可測,潤澤萬(wan) 物,入於(yu) 無間;而高山仰止,為(wei) 萬(wan) 民所瞻。山水最能彰顯道的本性,是人悟道的直觀對象。中國的山水文明展現了“配對”的思維方式,而非西方式的組合邏輯。“山水”融合了靜止與(yu) 流動、恒常與(yu) 變化、透明與(yu) 晦暗、密實和稀疏、整體(ti) 與(yu) 部分、陰陽、虛實、高低等兩(liang) 極的概念。人在山水裏通過“回到源頭”可取得新的興(xing) 發,汲取新的能量和源頭上孕育般的活力,從(cong) 而解除身心的對立,回到最好狀態(朱利安《山水之間:生活與(yu) 理性的未思》)。

  第二,山水賦德、山水比德、山水興(xing) 德也是中國山水文明的特質。《詩經》中有大量描述山水的意象來傳(chuan) 達道德教誨,山水賦德是通過展示山水的原貌來喻指人的德性。山水比德也是常見的傳(chuan) 統用法,如《詩經·魯頌·泮水》反複提到“思樂(le) 泮水”,在泮水中采菜,在泮水邊上飲酒,表達對德政的歌頌。詩中還進一步由山水興(xing) 德,引申出君王要“敬明其德”“克明其德”“克廣德心”,通過修明德性而興(xing) 邦安民。《詩經·小雅·南山有台》也以山比德,用南山北山各種草本植物起興(xing) ,讚頌具備諸種德性的賢人君子,稱其“德音不已”。《詩經》的首篇《關(guan) 雎》更是借助河流水鳥植物的比興(xing) ,歌詠“後妃之德”,“風天下而正夫婦”,使淑女配君子,而進賢思才(《毛詩序》)。君子從(cong) 起先的“寤寐求之”“輾轉反側(ce) ”逐漸轉變為(wei) 以琴瑟鍾鼓之禮相迎,心性從(cong) 自然的情愛衝(chong) 動轉向禮儀(yi) 賢德,使性情和德性獲得涵養(yang) 。山水天地間美好的景、物、人和生生不息的勞作,可激發人不斷完善自身,走向道德人生。

  第三,山水文明關(guan) 乎人應該如何生活。自然山水可當作怡人的風景,也是我們(men) 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中國曆代存在眾(zhong) 多山水詩、山水畫,呈現山石、流水、魚鳥、草木、風雲(yun) 等自然事物構成的景象和意境。詩畫中描繪山水之間的各種變化和組合,體(ti) 現對宇宙和人世的深層理解。在北宋畫家郭熙看來,“山以水為(wei) 血脈”,“水以山為(wei) 麵”。畫山可體(ti) 現為(wei) 高遠、深遠和平遠三遠狀,同樣,人物也有高遠者、深遠者和平遠者三貌(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訓》)。人與(yu) 山水的這種相遇,是內(nei) 外交互的共鳴過程。自然山水使主觀的個(ge) 體(ti) 與(yu) 客觀的世界相遇和聯結,山水可行、可望、可遊、可居。人既可在山水之間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勞作,又能田園牧歌式地生活,悠遊自在地安頓人生。人與(yu) 山水在精神層麵的相遇,前提並非身心的分離,內(nei) 在性與(yu) 外在性的斷裂,或自然山水的人格化。此相遇過程最終使山水展現為(wei) 對生命和最好生活方式的啟示,使人在山水世界內(nei) 部完成精神超越、讓生命無限敞開。

  山水的內(nei) 化與(yu) 精神的超越性

  山水可居可遊,但山水之遊並非我們(men) 當今的“旅遊觀光”。山水可遊首先是對心性的陶染,追求精神愉悅和德性完滿的樂(le) 遊。孔子曾發出“吾與(yu) 點也”的喟歎:在早春三月,與(yu) 諸子“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曾點誌在自然山水中沐浴、吹風、歌詠,顯示出超然、清遠、樂(le) 道、指高的心性,“胸次悠然,直與(yu) 天地萬(wan) 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孔子高度讚賞這種將日常山水化入精神世界的生活方式,在樂(le) 遊山水中洞徹天道、開闊心誌。

  陶淵明同樣在山水田園中獲得了精神的超越,自稱“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一〕》)。其生性熱愛山水,塵世中的各種事務是對人的羈絆,回歸田園使人重新恢複了自然本性。正是在自然山水中,陶淵明體(ti) 驗到“心遠”的超凡脫俗之感。“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yu) 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其五〕》)。在山水天地間,可使人的精神超脫現世的紛擾,洞察人世和政治的幽微,得到內(nei) 在的寧靜和睿見。

  山水也具有宜居、宜學的性質。盡管人世充滿勞作的艱辛,人類仍可詩意地棲居在天地山水之間。人在日常勞作之餘(yu) ,還能仰望天空、俯瞰大地,置身於(yu) 山水之間體(ti) 悟宇宙天道未顯明的東(dong) 西。作詩乃是領略未昭明的天理的一種方式,將人的生活引向原初的自然。王維描繪的“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渭川田家》)等,都展現了詩意棲居的美好意象。山水亦是人學習(xi) 的對象,老子曰“道法自然”,莊子言聖人“原天地之美而達萬(wan) 物之理”(《莊子·知北遊》)。自然山水是人靜觀體(ti) 道、領略“大美”的對象,人們(men) 也能在樂(le) 居山水中靜心品讀、遊心於(yu) 宇宙萬(wan) 物之自然。

  山水可近可遠,小橋流水人家便是我們(men) 身邊的日常生活,“桃花源”式山水環境則是遠離塵世的精神生活。像江南水鄉(xiang) 就在我們(men) 生活世界的周遭,江南的山水、園林、村落,具有悠閑、自在、隱秀、幽微的特質,這樣的山水文明更注重靈魂秩序和政治秩序的構建。這種悠閑、隱逸的內(nei) 斂特性,有益於(yu) 個(ge) 人和政治形成節製的精神,個(ge) 體(ti) 不會(hui) 過於(yu) 追求欲望的滿足,政治不會(hui) 走向過度的對外侵略和擴張,尋求帝國的輝煌。山水介於(yu) 此世與(yu) 超越性的彼世之間,乃是隱逸和世俗之地的分界處,可視為(wei) 此世的超越之地(趙汀陽《曆史·山水·漁樵》)。

  山水是曆史的見證者,出沒於(yu) 山水之間的漁樵深諳曆史之道。“青山青史誰千古,輸與(yu) 漁樵話未休”(劉大坤《新居口號》)。處於(yu) 山水之間的漁樵,靜觀青山和青史,穿梭於(yu) 形而上與(yu) 形而下之間,通過永恒的山水來反思變動的曆史和人世。漁樵如哲人般深入思考宇宙、政治、人世變遷和穩定之道,思考無常與(yu) 有常、俗世與(yu) 超越之間的關(guan) 係(張文江《漁樵象釋》)。漁樵“話未休”是對曆史、政治的不懈探索和追問,因此,山水文明背後隱含著政治哲學、曆史哲學的深刻問題。漁樵隱逸於(yu) 山水之間,又顯露於(yu) 大地,悠閑且深邃,閱盡曆史滄桑、人間冷暖,具有內(nei) 在的超越精神。

  山水自然對現代生活的調適

  長期浸潤在山水之間的人,會(hui) 將山水內(nei) 化於(yu) 人的自然本性。山水的內(nei) 在精神沒有具體(ti) 形狀,卻顯現於(yu) 外形之中。人們(men) 通過觀看山水的“形”而達其“神”,人的精神超脫於(yu) 外物,便可領悟至高天理,“神超理得”(宗炳《畫山水序》)。高山頂峰的光輝絢麗(li) 與(yu) 幽穀的晦暗混沌形成一種張力,山水景象在兩(liang) 極之間的無限變化會(hui) 給人帶來無窮的興(xing) 發,不斷催促人回到事物和生命的本源。人沉浸在山水天地間因觀看到本源和秩序之美而產(chan) 生精神的充盈和愉悅,從(cong) 而超越單調乏味的世俗生活,重新獲得勃勃生機的生命動力。山水之美、澄明、溫潤、秀麗(li) 、峰回路轉、曲徑通幽等等都隱含著天道、人道,人與(yu) 山水的一次次相遇促使人的精神不斷敞開,最後窺見其超越性的層麵。但此超越性處於(yu) 可感的山水世界之中,並未使人轉向彼世。水無根,山有根。人不能長久生活在水上,而要生活在大地上。靜觀山水、臨(lin) 摹山水,可讓人獲得生命的智慧,忘我而自足。

  山水的滋養(yang) 更容易使人形成和諧、內(nei) 斂、溫厚的心性,建立起穩定的精神秩序。山水文明強調天人合一,宇宙—城邦—個(ge) 人的內(nei) 在統一。山水文明更側(ce) 重從(cong) 山水自然靜觀宇宙的自然秩序和人的自然本性,更關(guan) 注人的精神世界,力圖調和社會(hui) 與(yu) 個(ge) 人。山水自然與(yu) 人文的融合,有益於(yu) 個(ge) 人失意的排遣,心智的抒發,生活的隱忍和激發。中國園林作為(wei) 對真實山水的模仿,便是嚐試將山水自然內(nei) 化於(yu) 人的精神,使之變成人的家園的一部分。園林中有各種岩石、草木、流水,曲直、明暗、虛實結合,構造精巧、風格獨特,試圖將遠人山水的特質移植到人的身邊,使“自然”與(yu) “技藝”(人為(wei) )融為(wei) 一體(ti) 。

  自然山水能把人的精神視域重新打開,使人神遊其間。在這個(ge) 過度娛樂(le) 化的年代,山水自然可作為(wei) 人精神失序一種調適。現代商業(ye) 生活已將釋放貪欲合理化,人的欲望的全麵釋放也改變了人的自然本性,甚至將反自然的快樂(le) 合法化,導致人過度追求不必要的乃至非法欲望的滿足。人們(men) 可以不時重返自然山水,通過山水的滋養(yang) 、浸潤,使自己複原如初,從(cong) 勞作的艱辛、各種物欲和人造的娛樂(le) 中解脫出來。在真實山水中不斷陶染,人能恢複自然的苦樂(le) 感,形成良好的習(xi) 性。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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