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節是有生命的
【探尋細節的魅力與(yu) 張力】
作者:楊慶祥(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
經典的文學作品,從(cong) 文本的層麵來說,往往離不開富有表達力的語言、鮮明的人物形象、動人的故事情節、精巧大氣的結構。如果說這些因素構成了作為(wei) 一個(ge) 有機體(ti) 的文學作品,那麽(me) 將這些因素黏合在一起的一個(ge) 至關(guan) 重要的因素就是細節。在文學作品尤其是敘事文學如長篇小說、戲劇中,細節可能不是一個(ge) 獨立的部分,但是,細節無處不在,滲透在一部作品的全部肌體(ti) 。正如哥倫(lun) 比亞(ya) 作家馬爾克斯所言:“細節是有生命的細胞。”唯有借助這種“細節細胞”,環境才能典型,人物才能生動,故事才能可信。
如果沒有細節的加持,人物往往容易流於(yu) 模具化
典型環境是現實主義(yi) 的首要要求。塑造典型環境,離不開細節的真實與(yu) 具體(ti) 。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寫(xie) 黃土高原上一個(ge) 縣城二三月時候的環境,“細濛濛的雨絲(si) 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石板街上到處都漫流著肮髒的汙水。風依然是寒冷的。空蕩蕩的街道上,有時會(hui) 偶爾走過來一個(ge) 鄉(xiang) 下人,破氈帽護著腦門,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蘿卜,有氣無力地呼喚著買(mai) 主”。通過汙水、破氈帽等細節,真實展現了當時中國的社會(hui) 環境,並暗示了社會(hui) 轉型的必要性和曲折性——“黃土高原嚴(yan) 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同樣是在小說的開篇,高中生孫少平因為(wei) 家境貧寒,連學校提供的最便宜的“丙菜”——5分錢一份的清水煮白蘿卜都吃不起!他等到同學們(men) 都散場了才偷偷過來拿他的兩(liang) 個(ge) 黑高粱麵饃。突然,他發現盛“乙菜”的菜盆裏還剩下一點殘湯剩水,“他很快蹲下來,慌得如同偷竊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著雨水的剩菜湯往自己的碗裏舀。鐵勺刮盆底的嘶啦聲像炸彈的爆炸聲一樣令人驚心”。這是一個(ge) 近鏡頭的細節特寫(xie) ,將孫少平的自卑和敏感描摹得淋漓盡致。
在現實生活中,通過日常生活的細節往往能夠觀察到一個(ge) 人的一些性格特征。比如,經常打領帶的人,一般做事會(hui) 比較嚴(yan) 謹;眼睛轉得快的人,往往思維比較活躍;喜歡穿運動鞋的人,往往不拘小節等。小說也一樣,作品中的人物其實是一種“符號人物”,如果沒有細節的加持,往往容易流於(yu) 模具化,高明的小說家都善於(yu) 編織細節,讓筆下的人物血肉豐(feng) 滿起來。
作家孫犁就是此中的高手。他的名篇《荷花澱》中,有一處寫(xie) “話別”的情節。水生嫂的丈夫接到上級通知第二天集合出發應戰,當時她正在編蘆葦,聽到丈夫說“明天我就要到大隊上去”時,“女人的手指震動了一下,想是叫葦眉子劃破了手,她把一個(ge) 手指放在嘴裏吮了一下”。這裏“手指震動”“吮”都是非常細微的動作,但孫犁通過這兩(liang) 個(ge) 動作的細節描寫(xie) ,將水生嫂關(guan) 心丈夫、不舍得其離開,但又顧全大局、隱忍自己兒(er) 女情長的性情表達了出來。一位美麗(li) 賢惠同時又深明大義(yi) 的傳(chuan) 統農(nong) 村婦女形象頓時躍然紙上。
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普遍不夠典型,一方麵固然與(yu) “現代主義(yi) 寫(xie) 作”追求抽象化、模糊化有關(guan) ,另外一方麵也跟作家缺乏處理細節能力有關(guan) 。好在作家們(men) 已經普遍意識到這一點,最近幾年的長篇小說中,又湧現了一批性格鮮明、細節豐(feng) 富的人物形象,比如徐則臣《耶路撒冷》裏的初平陽、陳彥《裝台》中的刁順子等。
以《裝台》為(wei) 例。這部小說寫(xie) 一個(ge) 普通劇場裝台人刁順子的人生故事,是一部典型的現實主義(yi) 力作,出版後獲得了普通讀者和文學評論界的一致好評。作家對刁順子這個(ge) 人物的塑造,就使用了大量的細節描寫(xie) 。其中有個(ge) 細節讓我印象深刻。順子“奉命”送錢給大哥付浴資,本來身上帶了兩(liang) 千五百元。大哥問“帶了多少?”他回答說“滿共兩(liang) 千多一點”。大哥說“那就都放下吧”。順子放了兩(liang) 千二,偷偷還給褲兜裏留了三張。心裏一千個(ge) 不願意,嘴上還假客氣:“要實在不夠,我……我再去取點?”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心理活動就這麽(me) 順當地展現出來。小說《裝台》中此類細節比比皆是。
細節也帶來了一種分寸感。所謂的“分寸感”,是指對故事情節的控製度,不急不慢,恰到好處。《裝台》中有瞿團鬥兩(liang) 位名角的故事。瞿團唯一一次大發雷霆,命令兩(liang) 位名角必須第二天上午十點半到舞台拍戲,否則翻臉不認人。小說寫(xie) 第二天一眾(zhong) 人等都在舞台靜候,瞿團端坐中央,十點半,人沒到,十點四十,人還是沒到。就在瞿團已經失去信心的時候,十點五十,人到了——而且兩(liang) 人因為(wei) 慪氣,不是從(cong) 一個(ge) 門裏進來的。這就是極佳的控製度。如果十點半就到了,缺乏緊張氣氛;如果幹脆就沒到,情節不好收拾;遲到一會(hui) 兒(er) ,而且不從(cong) 同一個(ge) 門裏進來,這就是一個(ge) 優(you) 秀小說家高超掌控力的體(ti) 現。通過細節把控情節,不疾不緩,張弛適度。如此看來,細節也是一種敘事的方法論。
細節往往指向一種價(jia) 值判斷
以上所論及的細節種種,似乎更注重在“術”的層麵,比如烘托環境氣氛、豐(feng) 富人物形象、把控敘事速度等。實際上,細節不僅(jin) 有“術”的功能,也蘊含著“道”的指向,即細節往往指向一種價(jia) 值判斷。這一價(jia) 值判斷,往往和作家的曆史觀和價(jia) 值觀密切相關(guan) 。
還是以路遙《平凡的世界》為(wei) 例。這部小說除了主角孫少平和孫少安之外,還塑造了一係列次要人物,比如孫少平的叔叔孫玉亭。小說對孫玉亭有兩(liang) 處細節描寫(xie) 最精彩。一處是孫玉亭的鞋,“穿著麻繩子捆綁的爛鞋”,一處是孫玉亭的習(xi) 慣性動作,愛抽煙但自己既不會(hui) 種煙更買(mai) 不起煙,於(yu) 是每次見了哥哥孫玉厚,都要“沒命地在他的煙布袋裏挖得抽半天煙”。這些細節透露了孫玉亭的生活處境和性格特征:日子過得不寬裕,但又不想好好勞動。
與(yu) 孫玉亭類似的還有他的妻子賀鳳英。小說中通過孫少平的視角來寫(xie) 賀鳳英的第一次出場:“現在,婦女主任已經從(cong) 哭咽河的小橋上過來了。少平看見她頭發梳得油光——通常都是用木梳蘸著自己的唾沫梳成這個(ge) 樣子的。而且又穿起了結婚時的那件已經很舊的紅綢襖,因為(wei) 罩衣太短,那棉襖的紅邊在下麵露出一圈,非常紮眼。二媽這身打扮,說明她今晚上又要在公眾(zhong) 麵前露臉了。”
很明顯,路遙在寫(xie) 這兩(liang) 個(ge) 人物的時候帶有一點諷刺的口吻,但這諷刺不是直接表達出來,而是通過細節含蓄、委婉地呈現,“爛鞋”“舊棉襖”“口水梳頭”“挖別人的煙袋”等,價(jia) 值的評價(jia) 也暗含其中。路遙顯然不太認同他們(men) 的生活方式,但作為(wei) 農(nong) 民出身的作家,路遙既“哀其不幸,怒其不爭(zheng) ”,又帶有深深的同情和憐憫。細節在這裏將人物“降格化”處理了。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路遙的經典作品《人生》中。高加林進城後,他和劉巧珍之間的感情出現了裂痕。有一天劉巧珍進城探望高加林,他們(men) 之間於(yu) 是有了一段非常具有畫麵感的對話:
巧珍看見加林臉上不高興(xing) ,馬上不說狗皮褥子了。但她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麽(me) ,就隨口說:“三星已經開了拖拉機,巧玲教上書(shu) 了,她沒考上大學。”
“這些三星都給我說了,我已經知道了。”
“咱們(men) 莊的水井修好了!堰子也加高了!”
“嗯……”
“你們(men) 家的老母豬下了十二個(ge) 豬娃,一個(ge) 被老母豬壓死了,還剩下……”
“哎呀,這還要往下說哩!不是剩下十一個(ge) 了嗎?你喝水!”
“是剩下十一個(ge) 了。可是,第二天又死了一個(ge) ……”
“哎呀哎呀!你快別說了!”
從(cong) 《人生》整部小說來看,劉巧珍即使無法和高加林進行有效的溝通,但也不至於(yu) “傻”到這種程度。小說中除了這一次對話以外,劉巧珍在其他時候都是一個(ge) 頭腦冷靜、表達有分寸、有見識、懂大體(ti) 的女性。這一段細節的目的也許是為(wei) 了讓高加林的背叛更有理由,反而更加暴露了高加林背叛的非道德性。也就是說,本來這一細節是為(wei) 了讓劉巧珍這一形象“降格化”,但是因為(wei) 其前後不一致,反而暴露了敘述者試圖為(wei) “背德者”開脫的意圖。細節在這裏沒有服從(cong) 敘述者即作者的主觀意圖,而是以自己的“主體(ti) 性”完成了其價(jia) 值判斷——劉巧珍並沒有改變,改變的隻是高加林的眼光。
在短篇小說《哦,香雪》裏有一處帶有象征意味的細節,那就是讓小香雪挎著一籃子雞蛋,冒失登上火車去交換帶有自動開關(guan) 的塑料鉛筆盒。鉛筆盒不僅(jin) 象征著知識、尊嚴(yan) 和美好的生活,更象征著傳(chuan) 統農(nong) 耕文明對現代化、對現代文明的向往和追求。細節在這裏暗示的是一代人的文明觀和曆史信念。
總之,沒有細節就沒有文學,沒有好的細節就沒有傑出的文學。很多讀者不一定能記得《孔乙己》的故事情節,但是對“茴香豆”的“茴”字有幾種寫(xie) 法記憶猶新。《追憶似水年華》的鴻篇巨製可能讓人望而止步,但眾(zhong) 口相傳(chuan) 的“瑪德萊娜小點心”在一代代讀者中廣為(wei) 傳(chuan) 頌。細節不僅(jin) 僅(jin) 是道具、符號和點綴,同時也是一個(ge) 個(ge) 的活體(ti) 和主體(ti) 。正是因為(wei) 它們(men) 存在,文學之樹才能枝繁葉茂、常新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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