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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古”詩學義界與元初郝經的重構

發布時間:2023-06-12 10:08: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侯文宜(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

  “高古”是中國詩學和美學史上一個(ge) 重要的範疇,因其對尚古審美的涵蓋性,遂成為(wei) 一個(ge) 普適性概念,在詩書(shu) 畫各類藝術品評中使用頻次極高。表麵看來,“高古”似乎意思很顯明,“高”與(yu) “低”相對,“古”與(yu) “今”“近”相對,也即指一種高邁古質而超越淺近低俗的品味格調,如人們(men) 常引用清人孫聯奎的解釋:“高對卑而言,古對俗而言。”(《詩品臆說》)還有楊廷芝的解釋:“高則俯視一切,古則抗懷千載。”(《詩品淺解》)這些都是經典解釋,但也隻是普遍原理的通義(yi) 之解,其實遠非如此簡單。從(cong) 《四庫全書(shu) 》的檢索中,我們(men) 可發現,雖然都是以“高古”評判作品,但所指和表達的含義(yi) 並不盡同。如宋代黃庭堅評陳師道“作語極高古”,宋《李希聲詩話》雲(yun) “唐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wei) 主”,元辛文房《唐才子傳(chuan) 》評唐人的詩“氣格高古”,顯然具體(ti) 意指不一。由此足見“高古”範疇的包容性、多義(yi) 性、能指與(yu) 所指的差異性。索緒爾語言學深刻地揭示了語言表意的確定性與(yu) 不確定性。其“能指”代表了語詞能夠指示的基本範圍和基本意義(yi) ,而實際傳(chuan) 達出來的究竟是什麽(me) ,則在不斷借助其他所指的過程中會(hui) 被“延宕”“豐(feng) 滿”甚至“變異”。“高古”範疇突出具有這樣的特性。如前述“高古”一般指高邁不流於(yu) 近俗,但問題在於(yu) ,其特定內(nei) 涵是指什麽(me) ?這就出現了不同的理解與(yu) 體(ti) 驗、不同的指向與(yu) 意蘊,從(cong) 而也就形成“高古”義(yi) 界的曆史流變和歧義(yi) 。綜觀中國詩歌美學的發展演變,“高古”範疇主要有三個(ge) 節點最值得注意,一是東(dong) 漢時期王充的最先拈出和審美運用,二是晚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高古”風格論的建構與(yu) 流行,三是宋元之際以郝經為(wei) 代表的儒學化取向與(yu) 重構。

  追溯“高古”一詞的最早出現是為(wei) 王充的《論衡》。在此之前,隻能見到“高”或“古”的單音詞用法。例如“高”,其本意指高低之差,如《莊子·人間世》謂櫟社樹“其高臨(lin) 山,十仞而後有枝”;《左傳(chuan) 》“莫敖必敗。舉(ju) 趾高,心不固矣”指高傲,老子《道德經·春秋》又有高貴之意,所謂“侯王無以貴高將恐蹶”。就“古”來看,《左傳(chuan) 》中有“衛孔達帥師伐晉,君子以為(wei) 古”或“古之製也”,還均為(wei) 時間上遠古的意思;但到《論語》中孔子的“信而好古,竊比我與(yu) 老彭”,《老子》“能知古始,是謂道紀”以及《莊子》中的“成而上比者,與(yu) 古為(wei) 徒”,對“古”已充滿崇敬依戀之意,上升為(wei) 蘊含典範性的審美意識。顯然,上述單音字本身已具有褒義(yi) 色彩,這種褒義(yi) 性,到王充這裏被組合為(wei) 雙音詞“高古”時,就更被賦予了一種審美意義(yi) 。其《論衡·超奇篇》首開先河,用“高古”一語來對文辭、文人、文章進行審美評價(jia) :

  長生說文辭之伯,文人之所共宗,獨紀錄之,《春秋》記元於(yu) 魯之義(yi) 也。俗好高古而稱所聞,前人之業(ye) ,菜果甘甜;後人新造,蜜酪辛苦。長生家在會(hui) 稽,生在今世,文章雖奇,論者猶謂稚於(yu) 前人。天稟元氣,人受元精,豈為(wei) 古今者差殺哉?優(you) 者為(wei) 高,明者為(wei) 上,實事之人,見然否之分者,睹非卻前,退置於(yu) 後,見是,推今進置於(yu) 古,心明知昭,不惑於(yu) 俗也。

  在王充這裏,“高古”已成為(wei) 一個(ge) 審美範疇,它既指文章作品的一種品質,也指審美主體(ti) 的一種趣味喜好,但他是站在反向立場上對那些“好高古而下今”的人給予批評的,認為(wei) 古今其實是一樣的,各有其價(jia) 值意義(yi) ,不應該隻是好高古而抑今近,所謂“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貴所聞而賤所見”,從(cong) 一般曆史觀出發指出了當時文人“貴遠賤近”的問題。

  “高古”範疇的流行和在審美中的地位,是隨著晚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而形成的(今學界對作者有爭(zheng) 議,此處仍按原說)。在其之前,已有李白《古風》“聖代複元古,垂衣貴清真”、白居易《與(yu) 元九書(shu) 》“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yu) 田園”等說,而司空圖可以說將“高古”審美推進到一種普遍意義(yi) 。他不僅(jin) 給予“好高古”合法性,且將“高古”列作獨特而具有確定性的二十四種風格之一。在《二十四詩品》第三品“高古”中這樣描述道: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

  月出東(dong) 鬥,好風相從(cong) 。太華夜碧,人聞清鍾。

  虛佇(zhu) 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

  按這一段形象化的描述,所謂“高古”,就像那超凡有道的神人乘風而行,手托一束芙蓉,泛彼塵世後縹緲空蹤;又像和風明月下的華山夜碧和清鍾傳(chuan) 聲的仙境,終以寄心於(yu) 太古、風神超乎俗規而抵達高邁玄雅的韻致。顯然,司空圖這裏關(guan) 於(yu) “高古”的論述旨意玄妙、意蘊幽遠,詩的高古境界就像是神人一樣清虛曠古、與(yu) 玄冥大道融為(wei) 一體(ti) ,正如鬱沅先生所說這是一種明顯的道家精神:“以道家的老、莊哲學為(wei) 基礎,強調養(yang) 氣修身的道家處世態度……從(cong) 理論敘述到人物形象都是徹底的道家。”從(cong) 此,“高古”作為(wei) 一種風格範疇或審美崇尚,產(chan) 生了廣泛影響,貫穿於(yu) 宋元明清的詩歌品鑒中。如所周知,在中國詩學史上,顯然司空圖的這樣一種“高古”說影響最大,像唐末張為(wei) 《詩人主客圖》以孟雲(yun) 卿為(wei) “高古奧逸主”,北宋蘇軾評魏晉以來詩人“高風絕塵”等,皆為(wei) 司空圖佛道一脈。然而,不可忽略的是,在南宋金元之際的儒學興(xing) 盛背景下“高古”論的一種轉向,如南宋嚴(yan) 羽在《滄浪詩話》中評阮籍《詠懷詩》“極為(wei) 高古,有建安風骨”,評韓退之《琴操》“極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賢所及”,都透射出南宋理學的語境影響。尤其同時代北方名儒、詩文大家郝經,論詩亦尚“高古”,卻全然有別佛道之義(yi) ,表現出一種儒學化的經義(yi) 界說與(yu) 重構。

  郝經是元初北方社會(hui) 正統文化的代表人物,理學和經史之學猶有家學傳(chuan) 統。《四庫全書(shu) 總目提要》評介說:“其生平大節炳耀古今,而學問文章亦具有根柢……故其文雅健雄深,無宋末膚廓之習(xi) ;其詩亦神思深秀、天骨秀拔,與(yu) 其師元好問可以雁行。”在此學術背景下,郝經論“高古”與(yu) 司空圖大不同,也可以說是一種顛覆,就《郝文忠公陵川文集》有關(guan) 序跋、書(shu) 信、雜著等計,總共有10多篇談到“高古”,並有係統闡述和完整的思想。具體(ti) 說,首先是建立在理學或曰新儒學哲學本體(ti) 論之上。郝經是明確反對佛道的,批判“佛老之害也內(nei) ”,正像有學者將其詩文論特色概括為(wei) 宗經、征聖、崇古、尚實,在他看來,“昊天有至文,聖人有大經……自源徂流,以求斯文之本,必自大經始”,所以其崇古宗經,以《詩經》為(wei) “德合天地”之法則,所謂“《詩》之所以為(wei) 《詩》,所以歌詠性情者,隻見三百篇爾”。其次,是對“高古”概念所賦予的經義(yi) 解釋與(yu) 蘊含。

  他曾言“高古遠探秦漢前,奧雅要繼《詩》《書(shu) 》後”(《讀麻征君遺文》),“至於(yu) 郊廟樂(le) 章民謠歌曲,莫不渾厚高古,有三代遺音”(《一王雅序》),其中最具代表性和詳論的是《與(yu) 撖彥舉(ju) 論詩書(shu) 》中對“簡靜高古”的提出和釋義(yi) :“至蘇、李贈荅,下逮建安,簡靜高古,不事夫辭,猶有三代之遺風。”這便都指向了秦漢前三代儒家經典與(yu) 經義(yi) 。對漢代蘇李詩,鍾嶸《詩品》列為(wei) 上品,郝經認為(wei) 其所以達到“高古”之境,就在於(yu) 不追逐辭工,而有著三代淳樸渾厚之風。此處“簡靜”猶有深意,金儒王若虛《贈昭毅大將軍(jun) 》有“公敦樸簡靜,而辭色溫溫,接物極愷悌”,宋代理學家周敦頤《太極圖》提出“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yi) 而主靜,立人極焉”,顯然郝經的“簡靜高古”已非司空圖的清虛超逸,而體(ti) 現了一種儒家人格精神和審美意蘊。

  正是在此意義(yi) 上,郝經在《與(yu) 撖彥舉(ju) 論詩書(shu) 》中進一步闡述說:“詩,文之至精者也,所以歌詠性情,以為(wei) 風雅。故攄寫(xie) 襟素,托物寓懷,有言外之意,意外之味,味外之韻。”他認為(wei) ,凡辭勝侈靡之文,都與(yu) 風雅、高古相悖:“至李杜氏,兼魏晉以追風雅,尚辭以詠性情,然而高古不逮夫蘇李之初矣。至蘇黃氏,而詩益工,其風雅又不逮夫李杜矣……蓋後世先為(wei) 辭藻,茅塞思竇,擾其興(xing) 致,自趨塵近,不能高古,習(xi) 以成俗,昧夫風雅之原矣。”在這裏,“高古”與(yu) “風雅”幾近成為(wei) 可以互換的同義(yi) 詞,著實體(ti) 現了“高古”論的一種經義(yi) 轉向和風雅蘊含,可謂是一個(ge) 本原意義(yi) 上的新發展。雖然宋元之後,仍有很多人對“高古”的意涵作解使用,但大體(ti) 主要三種指向,即“格”“調”“辭義(yi) ”“文法”的層麵,司空圖的“風格”說層麵,郝經所強調的“風雅性情”層麵,如明清時期的李夢陽、張謙宜、謝榛、劉熙載、方東(dong) 樹等都有相應延續。

(責編:李雅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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