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誌華（河北大學哲學與(yu) 社會(hui) 學學院院長、河北大學燕趙哲學與(yu) 文化研究中心首席專(zhuan) 家）

　　徐遵明（475—529年），字子判，華陰（今陝西渭南）人，北魏經學家。《魏書(shu) ·儒林列傳(chuan) 》和《北史·儒林列傳(chuan) 》均專(zhuan) 置《徐遵明傳(chuan) 》。另外，這兩(liang) 部史書(shu) 和《北齊書(shu) 》《周書(shu) 》當中的《李業(ye) 興(xing) 傳(chuan) 》《李鉉傳(chuan) 》《馬敬德傳(chuan) 》《熊安生傳(chuan) 》《樂(le) 遜傳(chuan) 》亦均提及徐遵明相關(guan) 事跡。如，《魏書(shu) ·李業(ye) 興(xing) 傳(chuan) 》記載：“業(ye) 興(xing) 少耿介，誌學精力，負帙從(cong) 師，不憚勤苦。耽思章句，好覽異說。晚乃師事徐遵明於(yu) 趙魏之間。”《北齊書(shu) ·李鉉傳(chuan) 》記載：“李鉉，字寶鼎，渤海南皮人也。……鉉以鄉(xiang) 裏無可師者，遂與(yu) 州裏楊元懿、河間宗惠振等結侶(lv) 詣大儒徐遵明受業(ye) 。居徐門下五年，常稱高第。”《周書(shu) ·熊安生傳(chuan) 》記載：“熊安生字植之，……初從(cong) 陳達受《三傳(chuan) 》，又從(cong) 房虯受《周禮》，並通大義(yi) 。後事徐遵明，服膺曆年。”此為(wei) 《徐遵明傳(chuan) 》之外的相關(guan) 記載，關(guan) 於(yu) 徐遵明的求學、授徒傳(chuan) 經以及為(wei) 人、學術貢獻等情況，更多地記載於(yu) 《魏書(shu) 》和《北史》的《徐遵明傳(chuan) 》。

　　壹

　　《魏書(shu) ·徐遵明傳(chuan) 》記載，徐遵明自幼好學，17歲起開始遊學，曾先後從(cong) 學於(yu) 上黨(dang) （今山西長治）的王聰、燕趙的張吾貴、範陽（今河北涿州）的孫買(mai) 德，但從(cong) 學“每不終業(ye) ”，時間均不過一年。好友田猛略勸曰：“君年少從(cong) 師，每不終業(ye) ，……如此用意，終恐無成。”徐遵明則回答，自己之所以“每不終業(ye) ”，在於(yu) “凡所講說，不愜吾心”，而學須依從(cong) “真師”，“真師”便是“吾心”。在徐遵明，不是師擇徒，而是反轉為(wei) 徒擇師。終於(yu) ，他找到了“愜心”之師——平原（今山東(dong) 聊城東(dong) 北）唐遷。之後，徐遵明足不出戶，苦讀六年。“乃詣平原唐遷，居於(yu) 蠶舍。讀《孝經》《論語》《毛詩》《尚書(shu) 》《三禮》，不出門院，凡經六年，時彈箏吹笛以自娛慰。”

　　從(cong) 師屢遷反映出徐遵明學有主見的特點，這種特點既有利亦有弊：一方麵，使其在儒林能夠較快地學有所成，脫穎而出。如，基於(yu) 對服虔注本《左傳(chuan) 》之專(zhuan) 攻，徐遵明著《春秋義(yi) 章》三十卷。《魏書(shu) ·徐遵明傳(chuan) 》載：“知陽平館陶趙世業(ye) 家有《服氏春秋》，是晉世永嘉舊本，遵明乃往讀之。複經數載，因手撰《春秋義(yi) 章》，為(wei) 三十卷。”另一方麵，也使其注經、解經出現附會(hui) 甚至曲解之處。《北史·徐遵明傳(chuan) 》載：“遵明見鄭玄《論語序》雲(yun) ‘書(shu) 以八寸策’，誤作‘八十宗’，因曲為(wei) 之說。其僻也皆如此。”徐遵明見鄭玄《論語序》中“書(shu) 以八寸策”，誤以為(wei) 是“八十宗”，且枉加解說，此足見其學有偏執之處。

　　貳

　　在學有所成之後，徐遵明便在燕趙區域開始了長達20餘(yu) 年的授徒生涯。《魏書(shu) ·徐遵明傳(chuan) 》載：“是後教授，門徒蓋寡，久之乃盛。……遵明講學於(yu) 外二十餘(yu) 年，海內(nei) 莫不宗仰。”雖然剛開始時受業(ye) 者不多，但隨著徐遵明聲名遠播，眾(zhong) 多學者“延首慕德”，“不遠千裏”前來求學，以致“束修受業(ye) ”、編錄在冊(ce) 者多達上萬(wan) 人。“是故眇眇四方，知音之類，延首慕德，跂踵依風。每精廬暫辟，杖策不遠千裏；束修受業(ye) ，編錄將逾萬(wan) 人。……若慕奇好士，愛客尊賢，罷吏遊梁，紛而成列。”無論是好奇尊賢者，還是辭官遊學者，從(cong) 四麵八方紛至遝來，形成求學空前盛況。關(guan) 於(yu) 徐遵明長期授徒之規模與(yu) 成效，《北齊書(shu) ·儒林傳(chuan) 序》言：“凡是經學諸生，多出自魏末大儒徐遵明門下。”《北齊書(shu) ·李鉉傳(chuan) 》則載，嚐從(cong) 師徐遵明長達五年的李鉉“年二十七，歸養(yang) 二親(qin) ，因教授鄉(xiang) 裏，生徒恒至數百。燕、趙間能言經者，多出其門”。

　　在徐遵明，授徒是為(wei) 了傳(chuan) 經；在生徒，從(cong) 學是為(wei) 了學經，故，師徒之授受實際上即是經典之傳(chuan) 授。關(guan) 於(yu) 徐遵明的經術傳(chuan) 授情況，《北齊書(shu) ·儒林傳(chuan) 序》和《北史·儒林傳(chuan) 序》均有敘述，隻是後者文字略減，而所敘述內(nei) 容基本一致。在《北齊書(shu) ·儒林傳(chuan) 序》中對徐遵明的經術傳(chuan) 授情況作了如下具體(ti) 解釋：

　　關(guan) 於(yu) 《易》之傳(chuan) 。在當時，《周易》之傳(chuan) 有南北朝之異：北朝所傳(chuan) 為(wei) 鄭玄所注《周易》，南朝所傳(chuan) 為(wei) 王弼所注《周易》；北朝傳(chuan) 《易》有師徒授受規模之盛，南朝傳(chuan) 《易》則“師訓蓋寡”。北朝傳(chuan) 《易》的脈絡為(wei) ：徐遵明講鄭玄所注《周易》，傳(chuan) 授給範陽盧景裕和清河（今山東(dong) 臨(lin) 清）崔瑾，盧景裕傳(chuan) 授給河間（今河北河間）權會(hui) 和郭茂，“其後能言《易》者，多出郭茂之門”。

　　關(guan) 於(yu) 《書(shu) 》之傳(chuan) 。北魏後期，儒生治《尚書(shu) 》者較少，唯徐遵明精通。徐遵明在從(cong) 師王聰時習(xi) 得《尚書(shu) 》，後將其傳(chuan) 授給浮陽（今河北滄縣）李周仁、渤海（今河北滄州）張文敬、李鉉、河間權會(hui) 。需要說明的是，徐遵明所傳(chuan) 為(wei) 鄭玄所注《尚書(shu) 》，而非孔安國所注《尚書(shu) 》；後者在當時不被關(guan) 注，直至北齊季年河間費甝《義(yi) 疏》被發現後才被留意。

　　關(guan) 於(yu) 《禮》之傳(chuan) 。“《三禮》並出遵明之門。徐傳(chuan) 業(ye) 於(yu) 李鉉、沮俊、田元鳳、馮(feng) 偉(wei) 、紀顯敬、呂黃龍、夏懷敬。李鉉又傳(chuan) 授刁柔、張買(mai) 奴、鮑季詳、邢峙、劉晝、熊安生。安生又傳(chuan) 孫靈暉、郭仲堅、丁恃德。其後生能通《禮經》者多是安生門人。諸生盡通《小戴禮》，於(yu) 《周》《儀(yi) 禮》兼通者十二三焉。”這段話的要點有三：其一，《三禮》之傳(chuan) 源自徐遵明。其二，《三禮》傳(chuan) 衍之主脈為(wei) 徐遵明——渤海李鉉——阜城（今河北阜城）熊安生——熊安生門人。其三，在《三禮》當中，所傳(chuan) 以《小戴禮》為(wei) 主，《周禮》《儀(yi) 禮》及《大戴禮》為(wei) 輔。

　　關(guan) 於(yu) 《詩》之傳(chuan) 。在北朝，《詩》之主要傳(chuan) 授者為(wei) “二劉”。“通《毛詩》者多出於(yu) 魏朝博陵劉獻之。獻之傳(chuan) 李周仁，周仁傳(chuan) 董令度、程歸則，歸則傳(chuan) 劉敬和、張思伯、劉軌思。其後能言《詩》者，多出二劉之門。”不過，這並不意味著《詩》之傳(chuan) 與(yu) 徐遵明無幹，因為(wei) 《詩》亦為(wei) 其授徒講經之重要內(nei) 容。如，《北齊書(shu) 》和《北史》的《馬敬德傳(chuan) 》均記載：“馬敬德，河間人也。少好儒術，負笈隨大儒徐遵明學《詩》《禮》。”《周書(shu) 》和《北史》的《樂(le) 遜傳(chuan) 》均記載：“樂(le) 遜字遵賢，河東(dong) 猗氏人也……魏正光中，聞碩儒徐遵明領徒趙、魏，乃就學《孝經》《喪(sang) 服》《論語》《詩》《書(shu) 》《禮》《易》《左氏春秋》大義(yi) 。”馬敬德和樂(le) 遜均向大儒徐遵明“學《詩》”，此足以反映《詩》在北朝之傳(chuan) 與(yu) 徐遵明相幹。這也是《北齊書(shu) ·儒林傳(chuan) 序》將《詩》之傳(chuan) 列於(yu) “凡是經學諸生，多出自魏末大儒徐遵明門下”之後的原因。

　　關(guan) 於(yu) 《春秋》之傳(chuan) 。“河北諸儒能通《春秋》者，並服子慎所注，亦出徐生之門。”“徐生”即徐遵明。《春秋》的傳(chuan) 衍脈絡為(wei) ：徐遵明傳(chuan) 授給平原張買(mai) 奴、河間馬敬德和邢峙及張思伯、北平（今河北保定滿城）張雕、阜城劉晝、渤海鮑長暄、王元則等。在北朝，除了徐遵明所傳(chuan) 服虔所注《春秋》外，亦有傳(chuan) 杜預所注《春秋》者，還有通講、通解《春秋》多種注本者。同時，在南朝，儒生“俱服膺杜氏”，所傳(chuan) 則為(wei) 杜預所注《春秋》。不過，需要注意的是，無論在北朝，還是在南朝，所傳(chuan) 《春秋》主要為(wei) 《左傳(chuan) 》，而較少關(guan) 注《公羊傳(chuan) 》和《穀梁傳(chuan) 》。

　　由上述可知，在北朝，儒家“五經”主要經典之授受均與(yu) 徐遵明相幹，故而才有“凡是經學諸生，多出自魏末大儒徐遵明門下”之言。

　　叁

　　徐遵明是一個(ge) 性格鮮明的人物，他不僅(jin) 學有主見，而且人生亦有鮮明特征。

　　其一，性情恬雅，委心學問。徐遵明之出身既非名門世族，亦非書(shu) 香門第，幼年沒有受過良好教育，家庭亦無很高教育期許，但他自己卻“置情恬雅”，故能“垂簾自精”，鑽研儒家經術。他不喜仕途，甚至不喜京都。他曾響應北魏廣平王元懷之征召，但到京都後不久即辭別而去。正因為(wei) 他性情恬雅，委心學問，終而成為(wei) “海內(nei) 莫不宗仰”的一代大儒，或稱“海內(nei) ”之“大儒”、“日下”之“明師”。《魏書(shu) ·徐遵明傳(chuan) 》稱其誌言：“莫不入其（指經典、聖賢——引者）門戶，踐其堂奧，信以稱大儒於(yu) 海內(nei) ，擅明師於(yu) 日下矣。”

　　其二，持經執疏，然後敷陳。徐遵明講學於(yu) 外20餘(yu) 年，生徒由少而眾(zhong) ，除了其懂“經緯之微言”，明“聖賢之妙旨”外，獨特的講授方式亦為(wei) 重要原因。《魏書(shu) ·徐遵明傳(chuan) 》載：“是後教授，門徒蓋寡，久之乃盛。遵明每臨(lin) 講坐，必持經執疏，然後敷陳，其學徒至今浸以成俗。”“執經執疏”“然後敷陳”的講授方式頗受生徒歡迎，且有極佳授受效果，被眾(zhong) 多生徒繼承保持下來，以致漸漸形成經學傳(chuan) 統，成為(wei) 儒師的講授模式。

　　其三，確然守誌，忠潔不渝。雖然徐遵明性情恬雅，委心學問，終生未仕，但並不意味著他沒有政治誌向。實際上，他不僅(jin) 有政治誌向，而且對其誌向“忠潔不渝”，甚至最終死於(yu) 此誌。北魏孝莊皇帝永安二年（529年），北海王元顥發兵叛亂(luan) 入洛陽，任城太守李湛起兵平叛，徐遵明前往共同起事，但夜入民間，終被亂(luan) 兵殺害。《魏書(shu) ·徐遵明傳(chuan) 》記載：“北海王入洛之初，率土風靡，遵明確然守誌，忠潔不渝，遂與(yu) 太守李湛將誅叛逆。時有邂逅，受斃凶險。”由此來看，徐遵明可謂殺身成仁之誌士。

　　其四，行道樹德，天爵所存。從(cong) 根本上講，徐遵明之誌在經術，所重在德行，所樂(le) 在求道。《魏書(shu) ·徐遵明傳(chuan) 》記載：“遵明以碩德重名，……處心守壑之誌，潛居樂(le) 道，遂往不歸。”弟子李業(ye) 興(xing) 曾評價(jia) 道：“臣聞行道樹德，非求利於(yu) 當年；服義(yi) 履仁，豈邀恩於(yu) 沒世。但天爵所存，果致式閭之禮；民望攸屬，終有祠墓之榮。”不過，《魏書(shu) 》和《北史》亦有如下記載，述徐遵明“頗好聚斂，有損儒者之風”。《北史·徐遵明傳(chuan) 》言：徐遵明“頗好聚斂，與(yu) 劉獻之、張吾貴皆河北聚徒教授，懸納絲(si) 粟，留衣物以待之，名曰影質，有損儒者之風”。“懸納絲(si) 粟”以為(wei) “影質”，明碼標價(jia) 以招生徒，似與(yu) 其“守壑之誌，潛居樂(le) 道”相抵牾。實際上，徐遵明此舉(ju) 並非為(wei) “聚斂”，而是為(wei) 顯示其“海內(nei) 莫不宗仰”之大儒身份，此頗類似於(yu) 現代社會(hui) 教育資源的“優(you) 質優(you) 價(jia) ”，且“束修受業(ye) ”乃自古以來所施行的傳(chuan) 統。因此，所謂“頗好聚斂”者非徐遵明一人，同時代大儒劉獻之、張吾貴亦然。質言之，“懸納絲(si) 粟”不可謂“頗好聚斂”，亦不可謂“有損儒者之風”，隻能謂其大儒身份“清高”之顯示。“人爵”已為(wei) 徐遵明所不屑，“行道樹德”乃其“天爵”之追求，絲(si) 粟財物自然不在其話下。

　　肆

　　自魏晉之後，南北朝受其影響，承其傳(chuan) 統，“更尚玄虛”，“衣冠道盡”，儒家經業(ye) 處於(yu) 低穀，呈現衰落之況，玄學、佛教則處於(yu) 高潮或呈上升之況。這樣一種大的形勢，無疑給儒家經業(ye) 帶來莫大影響。盡管如此，因為(wei) 儒家“其為(wei) 教也大”，故無論世之升降，而終究“斯文不墜”。當然，能夠保證“斯文不墜”者主要為(wei) 曆代“儒林”。不過，南朝與(yu) 北朝經學雖然宗旨不異，但解經路徑有別，以致形成“南學”“北學”不同特點：南學解經重“義(yi) 疏辨證”，特點為(wei) “約簡”，結果是“得其英華”；北學解經重“章句訓詁”，特點是“深蕪”，結果是“窮其枝葉”。《隋書(shu) ·儒林傳(chuan) 序》和《北史·儒林傳(chuan) 序》均言：“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大抵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考其終始，要其會(hui) 歸，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就北學講，徐遵明作為(wei) 北朝“儒林”代表人物，對維持儒家“斯文不墜”作出了巨大貢獻。對此進行研究，對於(yu) 今天我們(men) 弘揚儒學優(you) 良傳(chuan) 統，發揮其當代價(jia) 值，會(hui) 有啟示和推進作用。此正如《魏書(shu) ·徐遵明傳(chuan) 》所言：“遵明冠蓋一時，師表當世，……逝者長辭，無論榮價(jia) ，文明敘物，敦厲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