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以進道 學以養德
作者:鄧 鋒(中國美術館研究館員)
馮(feng) 先生是我的碩士研究生導師,從(cong) “有誌於(yu) 學”到耄耋之年,先生秉持“老老實實地讀書(shu) ,踏踏實實地積累”的不二法門,專(zhuan) 一於(yu) 中國書(shu) 畫裝潢事業(ye) 。
論其實踐積累,裝裱修複的古代書(shu) 畫作品數以千計,且多為(wei) 唐宋以來的赫赫名跡,由技至藝,由藝而道,已達“庖丁解牛”般的遊刃有餘(yu) 。當純熟的手藝已然達到物我合一,先生則上下求索,將個(ge) 體(ti) 的技藝經驗納入到曆史長河的技藝文脈之中,在學問修養(yang) 中考察其緣由、推證其發展,既是為(wei) 書(shu) 畫裝潢這一獨特的傳(chuan) 統技藝總結經驗、昭示後學,也是自我道德情感潤化提升的必由之路和重要途徑。這本新著《中國書(shu) 畫裝潢要略》,雖是針對書(shu) 畫裝潢發展曆史“要略”的專(zhuan) 門之作,僅(jin) “略數其要,明其所指,序其微妙,論其大體(ti) ”,但卻集先生六十六年技藝、學問為(wei) 一身,折射其人生經曆,潛隱其至誠德性。
先生於(yu) 1982年就已出版《中國書(shu) 畫裝裱概說》一書(shu) 。從(cong) “概說”到“要略”,四十年間,“重寫(xie) 一本像樣的裝潢概略的願望更加強烈”,為(wei) 何?先生雖言“拙文實如粗絲(si) 之布,頗顯幹癟浮淺”,但“概說”的奠基與(yu) 開創之功,確實不能抹滅,續寫(xie) “要略”,依學生看來,正是先生“吾道一以貫之”的熱愛、摯誠與(yu) 使命所致。
此書(shu) 之“要”,首先在於(yu) 以宏闊而連貫的視野勾勒了中國書(shu) 畫裝潢整個(ge) 的曆史發展脈絡。裝潢技藝在曆史的發展中,從(cong) 簡樸實用到美化保護,進而形成一代又一代之風規。如果說,從(cong) 漢代帛畫到三國魏晉時期“托心術”的產(chan) 生,是持續數百年的發軔期;兩(liang) 晉與(yu) 南北朝時期則是各種形製、材料、技法的充分發展期;隋唐以來,修、染、裝分工明確,宮廷裝潢形成規製定格,富麗(li) 堂皇,向更加完美的方向發展;兩(liang) 宋不僅(jin) 在裝潢形式方麵多樣化、規範化,如赫赫有名的“宣和裱”,並轉入注重書(shu) 畫的保護階段,總結了諸多經驗;元明清精彩紛呈,技藝的精致化與(yu) 普及化並存,風格的文雅化與(yu) 皇家氣同在;民國至今,從(cong) 民間店鋪到公私合營、文博機構,書(shu) 畫裝潢事業(ye) 傳(chuan) 承有自,邁入新的輝煌。先生所著,曆朝曆代無有偏廢,即使如隋、元、民國,也在爬梳鉤沉中管窺其時代特點及在曆史發展中承前啟後的意義(yi) 。這樣代代承傳(chuan) 的曆史意識與(yu) 研究態度,貫穿整個(ge) 著作,裝潢源流、風格特點、形製演變、材料使用、技法發展等等,都融為(wei) 一體(ti) 。文獻之博綜、材料之新穎、考證之翔實、線索之明確,都使“要略”之“史”躍然浮現,而且,有厚度、有高度,更有將技藝提升為(wei) 人文思考的溫度。
技藝的背後,是人,有名的、無名的,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在不斷演進的技藝操作中,凝結為(wei) 這門技藝特有的人文精神。先生所述“要略”之要,其次正體(ti) 現於(yu) 此。對於(yu) 無名的工匠,先生在曆朝所述中,都格外注意挖掘這方麵的史料,如東(dong) 漢“少府”管轄的畫工稱“黃門畫者”或“尚方畫工”;南朝也設有“少府”——監掌百工技藝的機構,並在畫上出現“裝護人”姓名;唐代“在朝廷設置的政府機構中,出現了專(zhuan) 事裝潢的人員和官職”,有“直”“匠”之別……正是這些曆史中無載的工匠師傅,默默地傳(chuan) 承著這門技藝絕學。先生由此寫(xie) 道:“真正修複國之瑰寶的是官府所設‘作場’中的‘國匠’‘巧手’們(men) 。他們(men) 是真正促進裝潢技術不斷發展的勞動者。”對於(yu) 有名者,無論是帝王貴胄、還是士夫文人,先生都有綜論褒貶,尤能對其於(yu) 裝潢業(ye) 的推動之功作貼切之評;而對於(yu) 虞龢《論書(shu) 表》、賈思勰《齊民要術》、米芾《書(shu) 史》《畫史》、陶宗儀(yi) 《輟耕錄》、文震亨《長物誌》、周嘉胄《裝潢誌》、方以智《通雅》等這些文人學者關(guan) 於(yu) 裝潢的專(zhuan) 門之論或散論片段,先生均盛讚他們(men) 的高潔人品、高雅情操,辨析其要旨、厘定其地位、總結其經驗,多有知人論世之談,讀之發人深思。
或許在一般人看來,書(shu) 畫裝潢就僅(jin) 僅(jin) 隻是一門技藝,然而,由於(yu) 其與(yu) 書(shu) 畫作品相伴而生,從(cong) 某種程度而言,它們(men) 已然為(wei) 完整的一體(ti) 。從(cong) 小處看,書(shu) 畫材料與(yu) 裝潢材料基本相同,一些特殊的書(shu) 畫材料需要裝潢者染製才能開始創作,書(shu) 畫作品展觀、收納都有待於(yu) 裝潢的美化和保護,在書(shu) 畫鑒藏中,裝潢、修複是重要的保護手段,同時也是鑒賞的一部分,可以說,書(shu) 畫與(yu) 裝潢乃是休戚相關(guan) 、美美與(yu) 共的統一體(ti) 。從(cong) 大處看,“裝潢”既與(yu) 物質史、材料史、技藝史緊密相關(guan) ,又與(yu) 書(shu) 畫發展史、審美史、風格史密不可分。甚或說,上至中國文化的宇宙觀念、思維方式(如裝潢中的“天頭”“地頭”之稱),下至日常起居、生活雅事,都與(yu) 之有著一定的聯係;更何況,在數千年的發展中,“大曆史”的方方麵麵都推動並製約著它的演變。先生的這本“要略”,其“要”之三就在於(yu) 廣搜博取、由博返約,是由時間、技藝、閱曆、學養(yang) 、情感等共同積澱而成。說起先生查找資料的方法,一定會(hui) 讓今天已經習(xi) 慣於(yu) 電子檢索的年輕人嗤笑。家裏備著《二十四史》,從(cong) 友人處又隨借隨還《叢(cong) 書(shu) 集成》,在學校翻檢《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見一條抄一條,不取耳食、力求目證,終至集腋成裘。對於(yu) 前輩研究成果,先生則“慎而恭”,既審慎擇取,如大量引用張秀民《中國印刷史》、潘吉星《中國造紙技術史稿》、王以坤《書(shu) 畫裝潢沿革考》中的精辟論斷,又本著恭敬的態度大膽指謬;對於(yu) 後輩學生,哪怕隻是一篇課堂作業(ye) ,隻要有新意、有價(jia) 值,先生也嘉賞引用。今天的學術研究,極重方法論,各種方法一擁而上,先生的笨辦法,卻納物質材料、職官製度、社會(hui) 習(xi) 俗、審美風尚等為(wei) 一爐,毫無違和、切割之感,實得人文互化、博約相濟之大要。
熟悉馮(feng) 先生的人,無論長輩同輩晚輩,都認為(wei) 先生重情重義(yi) 、不拘小節。謝稚柳老對其修畫分文不取的行為(wei) ,激賞讚曰“大俠(xia) ”;弟子們(men) 也早已習(xi) 慣先生稱自己為(wei) “閨女”“小子”;先生那不修邊幅的樣子也已成為(wei) 美院的一道風景。先生喜小酌,酒後常說“玩玩而已”;然,繼絕學之技、著文章之美、傳(chuan) 要妙之情,又豈止賞玩風態呢?修畫時,他總言“如履薄冰”“如臨(lin) 深淵”。因為(wei) 熱愛、因為(wei) 真摯,因而“惶惶”,終成先生其技、其學之“煌煌”!
向先生致敬!願先生健康!期望先生能陪我們(men) 這些小朋友們(men) 一直“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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